“小兔崽子!”我蓦然一惊,回头,不是喊我,一个老头呵斥往他金鱼盆里扔石子的小孩。“小兔崽子”,我多少年没听到这个词了。别人管我叫“原老师”。
小时候,我们玩闹惹祸的时候,传来的声讨就是“小兔崽子”。只有惹祸的游戏才算好游戏:踩碎别人家屋顶的瓦,从男厕所往女厕所(隔墙)滋尿,用粉笔往站岗士兵的军大衣后背写“王八”,偷樱桃。这一切的事情穿帮之后,一律是“小兔崽子”,然后飞奔,肺活量练得无比强大,堪比埃塞俄比亚的长跑家什么什么塞拉西。
我们后院小卖店的书记(小卖店还有书记,啧啧!)是朝鲜战争时的营长,戴茶镜,镶钢牙(牙缝灌满不锈钢汁,锈对身体不好),系大皮带。他没什么可人之处,但会讲战斗故事。
“兔崽子们!”这是他的开场白。“黑人最不是东西。”他说的是朝鲜战场上的美军黑人团。“吓人!你们没见过黑人啥样,吓死你!黑人不怕死,这帮兔崽子,端着枪,呀呀地往上冲。我靠!黑压压的,汤姆枪、连发的,我靠……”
这家伙牙光灿烂地讲那些烂故事,也有离奇的。他说有一班人走着走着没了,掉雪沟里了(西藏平叛)。雪沟有多深?多深?牙营长说,立陡悬崖(挨,读音阳平),比山涧还深。一声都没哼啊,现在还在里边呢。他晃脑袋,营长把脑袋连晃十多次。
营长(好像姓曹)手下两个营业员全是女的,鹰钩鼻子和眯缝眼永远在交头接耳。配货的老头姓王,下肢与上肢之间抻不直,撅腚,是伪职员。曹营长不和他们说话,也不瞅他们。他站小卖店门口(这是国营买卖),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大幅度做操。做完操叉开双腿,提气,双手插在腰间的皮带里,注视远方。他一见我们的踪影就欢喜招手:“小兔崽子们,快过来!”
我们慢吞吞走过去,他说:“听故事不?战斗的。”我们抱着膀,向四外看,表示不买账——这是事先计划好的。
“咋啦?兔崽子们?”曹营长问。
狗剩盯着自己指甲,懒懒地说:“让我们听故事,得一人给我们一块糖。”
“这帮小兔崽子,糖是公家的,我能给你们吗?”营长挥臂。
我等闭上眼睛,撇嘴,意谓非糖勿听。
他翻兜,把零钱找出来,数:2分、5分,他还有一个高射机枪弹壳做的打火机。行!营长进屋,买糖给我们分发。
“文革”开始后,王撅腚戴上了红胳膊箍,曹营长每天早上向商店的领袖像低头认罪。王撅腚用铁丝连一个筐挂在营长脖子上,里面装砖。曹大营长脸上的汗吧嗒吧嗒,而女营业员们往他脸上吐唾沫,呸、呸!她们比赛。最后,鹰钩鼻子赢了,连吐26口唾沫。“我嘴都干了。”鹰钩鼻子说。
不知什么时候,老曹在小卖店后院仓库上吊了,地上有块红布,放着钢笔、残废军人证和奖章。我们问王撅腚咋回事。
“畏罪自杀!这是。”
“啥罪?”
王撅腚晃晃脖子,用舌头在嘴里呶了半天,吐出一屑菜叶:“啥罪?他说彭德怀有功,这不是找死吗?”
我们听了,想半天没明白。狗剩说:“王撅腚,你个伪职员还抖起来了。”
王撅腚眼露凶光,说:“什么?小兔崽子!”
狗剩拽他蓝大褂的衣领:“你敢管我们叫小兔崽子?”琉璃猫照他后屁股踹了一脚,王撅腚刚回头,小胖儿抓一把炉灰塞进他脖子里,狗剩像拽门一样拽他衣襟:“还叫不?”
王撅腚说:“爷们儿,爷们儿,行行好,我有眼不识泰山,我送你们糖吃!”
狗剩一把推开他:“谁吃你他妈的臭糖!”
王撅腚四仰八叉躺地下不敢动,假装特委屈。俩营业员,鹰钩鼻子和眯缝眼在小卖店玻璃窗后面偷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