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自行车转遍沈阳的大街小巷,除了肺里呼出的气之外,没有碳排放量。用眼睛看风景不排碳。说到看,乱转之人先看街名,不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今天说一下沈阳的街名。
一家小孩子的名字就是他家大人的文化积累。归结到街名上,除了文化,还有时代与产业特征以及官员的偏好——近几十年的街名全由官员起,否则谁起呢?
不同年代起的街名混在一起,跟破烂市和古玩市场差不多,陆离难辨。东北大马路边上有如意一路、二路、三路和五路,中间插一个工农路,估计占了如意四路的指标,就属于特定年代硬改的名。工农路北面,并列新生一街、二街、三街。新生,明白不?(沈阳人爱用“明白不?”反诘提问题的人)它一定与监狱和劳改有关,必须的。“新生”是那个时代为劳改犯起的向上的别称。此处有一个大监狱,人称“大北监狱”。改革开放初,猛人挣钱多,市井留下“北大的不如大北的”这句警世的话。如今监狱迁到郊区(早该迁,免得狱方把靠街的窗户用胶合板钉死,防止男女犯人嘹望男女路人),但新生一、二、三街的街名仍旧,可为婴儿助威。
沈阳的大工厂在铁西区。铁西的名字澄清它在铁路西边。这种域名在中国是进入工业时代的象征。无数城市有铁东、铁南、铁北这样的地名。铁道横行成了开埠的象征,就像尼古拉大帝修通西伯利亚大铁路后,才彻底征服俄罗斯的东方,把我的祖先从富饶的贝加尔湖畔打到蒙古国东方省。在中国,铁路是当年最大的地标,大到了当权人懒得为街起名字,东西南北,冠铁为名,多方便。铁西区的好多街名拱卫一个“工”字,保工、奖工、德工、卫工、启工、肇工、赞工、爱工、兴工、富工、壮工、强工,都是街名,名门十二子,耀武扬威。每个“工”又分出一街、二街、三街、四街、五街,大树生枝开叶,看出铁西有多么的雄伟。但“工”字街在铁西并不彻底,还有贵和、齐贤、勋业、明廉这些街名,后者带着三四十年代的气味或者说儒家的范儿。何也?原来,八一五光复之日,国民政府要员齐聚沈阳,站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宣布神州璧还,海内绥靖。蒋委员长为纪念计,给沈阳街道起了一批名字,如上述贵和等街名,还有其他各区的同泽、集贤、善邻等街路名字,寄寓东北的未来教化敦正。这些名字现在还叫着,它们是建国初期和“文革”中的漏网之鱼,若知是蒋介石起的名字,岂能留一日?一日不可留。如今蒋也过世多年,这些名还在叫。明廉街在抗战末期是妓院聚集地,蒋名之“明廉”,意为“知耻”。建国后,窑子铺全没了,但那里的人还是不怎么明廉。这一片住平房的人,常年(30多年)靠扒铁道谋生。他们飞身上火车,往下滚包,大白梨、缝纫机什么都有。早些年此地可见到断肢者,姿身仍赳赳然,一看就是吃铁道饭长大的。
铁西区除了“工”字街,还有数字街。北一马路到北四马路,每条路又分成中东西路。一二三、东南西,不和你扯别的,跟零件编号一样。设想,当年铁西一万多人的大厂多了,龙门吊、大烟囱气势干云,街名如起成“翠微、柳月、映雪”根本压不住。数字街名还有和平区的南一马路到南十二马路,都为起名者省了脑筋。和平区的核心地带为日本人开发。日本人确实是怪人,一边侵略,一边建设,质量符合百年标准。如今和平区的商业街——太原街与沈阳站一带,原来叫“春田町”,日寇从东土招来前卫建筑师在这里建造大片小洋楼。指挥家小泽征尔生在这里,名里镶嵌他父亲两个朋友的名字,主战的板垣征四郎和反对太平洋战争的石原莞尔(莞尔这个名字真好,让他叫白瞎了)。光复后,咔咔改街名。建国后,再把国民政府的名咔咔改掉。而为街道命名的大干部,他们并非没文化。一度主政沈阳的陈云(曾任莫斯科东方大学代理副教授)等人都读过一些书。但起街名,最稳妥的方法是“以名作名”——太原街、桂林街、南宁街、天津街,中间混杂着卧底的同泽街。其余的街名怎么起?起什么起,就叫南一马路、南二马路、南三马路,一直接到南十二马路。就像那些多子少福的家庭给孩子起名叫“大狗、二狗、三狗、四狗”,如果接续的孩崽子还降临人世也没什么了不起,五狗、六狗、七狗侍候,数字咋也比你人多。如果另一家庭给孩子起名如“同泽、敬宾、集贤”,家长多半读过孔孟的书并可能在国民政府当过差。
这些街名,好玩在一个“马”字。现在的街牌子还写着“北一马路”。马路,多好听,带着几百年前闯关东的意味。路上马蹄嘚嘚,并非美丽的错误,大胶皮轱辘车隆隆而过,这是马路最初的影像。马路有东北味,上海为什么不叫马路?霞飞路、淮海路云云,他们压根就没马。
沈阳当然还有革命的街名——光荣街、胜利街、三好街。我在光荣街上见过两个噱头,一是光荣痔疮门诊,一是光荣厕所(街边公厕,已拆)。多年前,那条街的药店、菜市场都以光荣名之,无法不光荣。好听的街名在老城沈河区,如正阳街、风雨坛路,像个城市而不仅仅是车间。老城有两条街名好——银元街、堂子街。最好听的街名叫“热闹路”,可为沈阳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