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衷寒本来擅长政治,却十分眼馋兵权。这一层意思一旦被蒋介石识破,便认为他有野心,反而不让他带兵。西安事变时,贺衷寒支持何应钦派飞机轰炸西安,更被蒋介石视为“大逆不道”,将其冷落一旁。一个月后,蒋介石气消了些,才重新起用贺衷寒。贺衷寒受宠若惊,决心在谈判中“不辱使命”,再抖威风。他在南京家中时常穿戴齐整的少将礼服,背着手走来走去,吩咐门卫:“天已重降大任于斯人,须严加防范,遇有生人来,再大的官也要登记,方可放入。”
正巧,黄埔一期同学、第二十五师师长关麟征路过南京,顺便来看贺衷寒,进门就被拦住,要他登记。关麟征乃一陕西大汉秉性刚直,本来他就看不起搞复兴社的所谓“十三太保”,如贺衷寒、邓文仪等人,所以他不肯加入复兴社。还是时常对人说:“这批人是政客,不是政治家,成事不足,误老汉(蒋介石)的事有余。”此时一听要他登记,顿时火冒三丈,在登记本上写上“不要脸”三个大字,甩手而去。
后来贺衷寒知道了,也不再理睬关麟征,说他是“陕西冷娃”、“犟头驴”。可没想到自己很快又被派到西安,说不定也得指望关麟征,不免又有些后悔。
关麟征回到西安,很快被周恩来请去。在座的还有黄埔一期同学、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他兼任西安警备司令。
周恩来一一问候黄埔同学。关麟征是个直性子,他直言不讳:“在军校时,我最佩服国民党中的邓演达,邓治军严明,刚直不阿,有大将风度。再就是共产党中的周先生,您是少年诸葛,能掐会算。”
周恩来朗声大笑:“我哪里有那样神?我都是靠的你们这些同学。”他关切地问:“你同胡宗南有联系吗?我托他的老师胡公冕先生转交给他的信,希望他为抗战出力,一直没见他回音呀。”
关麟征同样看不起胡宗南:“论讨巧,他胡宗南是把好手;论打仗,他不是人物。”关麟征顺势发起牢骚:“北伐打天下是靠黄埔学生,北伐成功,掌权的却是半路出来的浙江帮。胡宗南无功坐大,不值一提。”他又对身边的宋希濂说:“我看老汉(蒋介石)对国内军阀有办法,对共产党是没有办法的。他们有民众基础,有国际关系,还有人杰哪。”关麟征炯炯的看着周恩来、叶剑英等在座的共产党人。
宋希濂则说起当年与他同一天出来的湘乡同乡陈赓。
周恩来对关、宋二人也颇有好感,认为他们都具有军事才能,用兵作战,皆有独到之处。可是黄埔同学都说这两人一个是“陕西冷娃”,一个是“湖南骡子”,都具有倔强好胜、对事任性,对人不肯低头的个性,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抗战胜利后,他们都失去蒋介石的宠信,被解除兵权。
周恩来看到贺衷寒也坐在门边,不声不响,便连声招呼:“衷寒同学,请往里边坐。”贺衷寒笑笑,仍坐在原处未动。
周恩来举起酒杯,朝四周划了个半圆,高声说道:“校友相聚实属不易。十年内战,干戈相见,现在又走到一起来了。来,让我们发扬黄埔时期的北伐精神,以当年攻克惠州、汀泗桥的气概,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东北,干杯!”
厅里杯盘交错。
贺衷寒过来碰杯:“周先生,在今后的谈判桌上还望不吝赐教!”
周恩来端起重新斟满的酒杯:“谈总比打好嘛,我希望你们在蒋先生身边的人,能规劝他遵守他的诺言。”
周恩来离开座位,向来宾祝酒。当来到张冲桌前,他停住脚步,潘汉年连忙给周恩来做介绍。周恩来握住张冲的手说:“来,张先生,为我们在今后的谈判中竭诚合作而干杯!”
张冲站起身来,举杯的手略有颤动。可以说,他是在座的国民党方面代表中心情最复杂的一位。这种复杂的情感仍然与周恩来有关。若干年之后,人们才知道,他就是“伍豪启事”的炮制者。
1932年2月中旬,上海的《申报》、《时报》、《新闻报》等相继刊出一篇《伍豪等脱离共产党启事》,“伍毫”是周恩来在白区工作时的化名。其时,周恩来早于1931年底秘密从上海到达江西中央苏区,担任中共苏区中央局书记已近两个月,《启事》诬蔑攻击中共和苏联政府,进而诬陷“伍毫”其人。张冲为何要造这个谣呢?
张冲生于浙江乐清县,当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即中统)总干事,主管情报事务。1931年4月下旬,中共中央特科(情报保卫机关)负责人顾顺章护送张国焘去鄂豫皖苏区后,在汉口被捕叛变。主持此次行动的正是张冲派出的调查科武汉特派员蔡孟坚。顾顺章被国民党特务解送南京后,供出了上海中共中央及其领导人的行踪机密,其中包括周恩来经常去的地方。张冲当即率领人马由南京赶赴上海进行搜捕。当此紧要关头,幸亏中共地下党员钱壮飞机智地截获了这一绝密情报,抢先一步通知中央特科负责人李克农转报中央。周恩来得到情报后,立即与陈云商定对策,并在聂荣臻、陈赓、李克农、李强等协助下,迅速果断地处置了一切,避免了一次后果极为严重的大破坏。张冲虽有顾顺章的指引却处处扑空,乃生出这一报复手段。此次事件虽经陈云等组织辟谣,毛泽东也出面宣告,说明此事纯属诬蔑,但到了几十年后的“文革”期间,又被江青一伙翻出来重新诬告周恩来,以至周恩来在重病进入手术室前还要为此签字,大概这连在九泉之下的张冲也是始料未及的。
风雨几度,转眼到了1936年春天,又是这位张冲先生,又在《申报》上登出一则寻找“伍豪”的启事,要求被寻者见报后于5月5日去上海北四川路新亚酒店某号房间,与落款者一晤。
然而这次可不是张冲故伎重演,而是出于民族大义,要寻求国共合作。虽说张冲是中统要员,在其任上也搞了许多特务活动,但因其接触共产党情报的便利条件,事实告诉他,共产党并非“杀人放火”的“洪水猛兽”,特别是《八一宣言》对他触动很大,他对蒋介石“攘外须先安内”的政策产生了怀疑。他曾对部下说,当前日寇侵略日亟,共产党也是有爱国心的,为什么不可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呢?
《申报》启事登出后,张冲便派要员昼夜守候在这家酒店的房间里。
鉴于几年前的教训,中共中央几经慎重考察,才派出潘汉年与张冲联系,开始了两党间的秘密谈判。西安事变发生时,随驾以备咨询的张冲作为蒋介石的随行人员亦被扣押,失去了自由,国共双方一时失去了联络。事变和平解决之后,蒋介石为了和共产党打交道,张冲的作用也日益显得重要起来。他是国民党中最年轻的中央执委。这时他已调出“调查科”,专事代表国民党蒋介石同延安和莫斯科秘密联络。他到西安之前,也有人劝他:“淮南你过于冒险,这样的事干好了千好万好,如果做不好就会成千古罪人。”张冲却很坦然:“调查科的任务就是对付共产党的,但时至今日,我深切感到国共合则兴,不合则亡。年年围剿,节节失利;强邻虎视,外债高筑;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我自受命以来,夙夜忧惧,将尽我职责,争取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至于个人功罪,在所不计。”正因为他的这种态度,使他与周恩来的关系从敌手变成了密友。
和谈开始还顺利。
张冲带来了蒋介石的口信:共产党要等宪法公布后才能公开;特别区恐怕中央的法令不能容;红军可以改编为三师九团,不可再加。
周恩来对此略表遗憾。张冲私下又告诉周恩来:“顾祝同规定你们一个师为一万人,其底牌实为一万二千人,你们可以力争超过此数。”张冲还向周恩来建议通过苏联的蒋经国来做蒋介石的工作。
周恩来对张冲的诚意深表感谢。张冲叹道:“可惜我手中无实权,不然我们还能合作得更好。”
3月8日,周恩来、叶剑英和顾祝同、张冲、贺衷寒再次会谈,彼此认为许多意见大致已趋一致,决定将一个月来的谈判做一个总结,由周恩来写成条文,当晚电告蒋介石做最后决定,以便执行。当周恩来把他起草的《三八协议》草案提交顾祝同后,两天没有消息。周恩来去催问,第三天,突然由贺衷寒出面,拿出另一个修改案。周恩来一看,这个修改案对原已达成的协议作了重大的改动,许多地方令人难以接受,如红军改编成三个师后,每师只能有一万人,共三万人;服从蒋介石的一切命令;各级副职也由南京政府选派;把停止进攻河西红军的一条也删去了……周恩来有些激动,高声说道:“这样的修改我不能同意!”
贺衷寒面无表情,也不搭腔。
“为什么要改成这样?”周恩来追问着。
“因为,”贺衷寒丢掉手中的烟蒂,瞪大眼睛说:“共产党既然承认蒋委员长为唯一领袖,就应该一切服从南京政府的指挥……”他努力挑选着字眼:“红军和苏区应该完全置于南京政府的直接控制之下,陕甘宁行政区仍能算一个地方行政区,直属所在各省。”
他见周恩来两眼冒火,便不响了,等待着对方大发雷霆。在黄埔军校,作为政治部主任,完全可以劈头盖脸地骂一骂他的学生,当时是家常便饭。
但是周恩来未出一个粗字,仍是以尖锐的目光直视着贺衷寒。现在,毕竟不是黄埔时期,贺衷寒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活跃的和进步过的学生,他不但是国军少将,而且还是蒋介石的代表。
回到住处,他对叶剑英说:“应该马上报告中央,贺衷寒的这一方案,意在利用这一机会,束缚我们愈紧,即愈难在蒋面前讨价。这些争执基本上仍是民主政治与红军独立领导问题。”
叶剑英赞同:“这些问题跟顾、贺根本解决不了。贺衷寒这个家伙真是反共习性难改。”
中共中央书记处12日复电:贺、顾所改各点太不成话,其企图在于欲使我党放弃独立性,而变成资产阶级政党之附属品。关于此点,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立场,绝对不能迁就……
当晚,周恩来约见张冲。像往常一样,他虽然一肚子火,但讲起来特别是当着他还信赖的朋友讲起来时,仍然很克制:“由于贺衷寒横生枝节,一切都有根本动摇的可能。我希望你以原提条文电告蒋先生,否则,只有请你回南京见蒋说明此间的事。”
张冲低锁眉宇:“此等反复,太不够格。”
周恩来坐下来,看到张冲一副着急的样子,反而安慰他:“我只是说明我党不承认贺案,对于两党团结救国,拥护蒋委员长的根本方针并没因贺案而有所动摇。”他略带几分讽刺地说:“偌大两个党,又经过这么多曲折才坐下来,岂能因贺衷寒一纸空文给搅散了!历史会原谅我们稍稍耽误了会儿。”
一个月来,张冲与周恩来朝夕相处,频繁接触,对周恩来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这一番话,使他颇受感染。他提议:“我一个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五个人是不是再坐下来谈谈?”
周恩来很坚定:“我看西安没什么可谈的,我只有见蒋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