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阳公司在业界的声誉一落千丈,很多与之签订合同的大公司开始纷纷撤单。王小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要亲自跟一些重要客户做电话沟通,但结果收效甚微。“撤单”的连锁反应开始波及上海和深圳两家分公司,张斌和安妮每天都会给王小波打电话,催问总公司是否出台应急对策,王小波没有办法,只能再给朱威打电话。朱威也是一筹莫展,他每天窝在公寓里感慨墙倒众人推的凄凉。
一周之后,朱威走进了博阳公司,他把王小波和林清叫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随后,他便在公司的中层会议上宣布了博阳公司申请破产的决定。因为朱威心里很清楚,作为公关代理公司就是靠信誉来吃饭的,博阳公司走到今天,要想重整旗鼓恢复昔日的业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作出申请破产的决定后,剩下的事情就委托律师来全权处理了,朱威继续在他的公寓里面壁思过。
偌大的公寓里只有朱威一个人在里面晃来晃去,自与邢云涛分居后,他便把保姆小静辞退了。公寓里的清冷中弥漫着一股凄凉的味道,那是一股没有生活中油盐酱醋茶的干巴味道,往日还感觉不到,但在这种境况里,这样的干巴味道令朱威感觉到窒息。
朱威在别人眼里性情开朗外向,但他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内向的人,因为大多时候他是封闭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的。唯一一个能够与他在心灵上沟通的人就是丛中笑,而自己却在人生的某个路口选择了放弃她。想到了丛中笑,朱威从茶几上捡起邢云涛留给他的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丛中笑在澳大利亚的电话。好几次他都想拨通这个电话,但他缺少面对丛中笑的勇气。这个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援手相助的女人,这个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善良女人,她现在好吗?难道她就不记恨自己吗?丛中笑对自己的爱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大爱,这样的爱不会计较个人得失,只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快乐。真是这样吗?难道自己曾经对丛中笑的爱不是发自真心?那么自己对谁付出过真爱?
就在朱威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朱总,出来这么长时间了连个致谢的电话也不打?呵呵!”
“你……笑笑!”朱威非常诧异。
“还好,你没忘了我的声音。”电话那边传来了丛中笑欢快的声音。
“抱歉!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道谢的,可……可是我没有勇气。”朱威有些尴尬。
“给我打个电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难道我是个恶魔?哈哈!”
“呵呵!你好吗?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还算凑合吧,就是有点想念父母,想念国内的朋友,当然还有你。”丛中笑依旧没改当年的直爽性格。
“嗯!真的非常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援手,说不定我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你的钱我早晚会还的。”
“别这么见外,还钱的事以后再说吧!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公司已经申请破产保护了,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打算以后的事情。”
“为什么不把公司发展下去呢?”
“发展下去比重新做一个公司的代价还要大,而且,我在考虑自己以后的定位。”
“我月底要回国探亲,你能到机场接我吗?”
“可以!没问题!”
丛中笑乘坐的澳航班机晚点一个小时,朱威站在候机楼的显示屏前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一会儿该如何面对曾经深爱过的女人。丛中笑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恋人,在他全力以赴为事业打拼的时候,在他准备将爱情作为筹码为自己的前途赌一把的时候,丛中笑像一个天使一样出现了。她的美貌和女人味倾倒了朱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朱威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愉悦。觉察到两个人的恋情后,邢云涛恩威并重地对朱威施加了不少压力,在爱情和前途面前,朱威最终向名利妥协了。每当回忆起这段情感经历时,朱威都悔恨得肝肠寸断,他痛恨自己的懦弱和卑鄙,因此,也就更加思念那个因他而远嫁澳大利亚的丛中笑。丛中笑的善良、宽容和美貌都是邢云涛无法并论的。以至于在结婚后那些郁闷的日子里,朱威还时常会想起丛中笑来,觉得丛中笑在那个时间出现,就是为了来点拨他这只迷途的羔羊,而自己却鬼迷心窍般的一意孤行,使得三个人在情感上都备受折磨。
在与丛中笑通了几次电话后,朱威了解到了她的近况。五年前,在感情和事业上倍感失意的丛中笑回到湖南不久,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澳大利亚作出版业的富商。富商已年近六十,妻子在两年前死于脑溢血,富商膝下的一双儿女都早已成家,平时没有太多时间来陪伴老人。倍感孤寂的富商一心想找一位贤惠善良的中国女人做妻子,见到年轻美丽的丛中笑后,富商竟然动了真情,五次三番地向丛中笑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对爱情虽然已经心灰意冷,但面对比自己父亲年纪还要大的澳大利亚富商,丛中笑还是犹豫不决。经过一阵子反复和矛盾后,丛中笑最终还是答应了富商的求婚,远嫁澳大利亚。
婚后生活归于平淡,丛中笑与丈夫虽然没有语言交流的障碍,但年龄毕竟相差太大了,他们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总有很多分歧。婚后丰裕的物质生活愈发让自己情感世界显得苍白,在那些日子里,她时常会想起朱威,想起两个人水乳交融的畅快日子。做了一年全职太太之后,丛中笑开始参与丈夫的出版事业,她想用工作来弥补内心情感的失衡。她跟随丈夫满世界地出席各种谈判和合作签约仪式,为丈夫提出合理建议和一些战略性发展架构,深得丈夫和董事会认可。在年度董事会投票表决中,丛中笑被任命为公司运营副总裁,协助丈夫管理公司经营业务。在工作中寻找到精神寄托后,丛中笑更加努力地把公司的工作放在了首位,被公司上下称为“工作女狂人”。几年下来之后,丛中笑已经在这个领域里游刃有余,她虽说没有给公司带来革命性变革,但在竞争日趋激烈的出版界,她的努力工作使得集团在经营业绩方面非但没有出现下滑,反而有了稳步提升。
可惜好景不长,丈夫在一次独自赴欧洲的商务旅行中,突发心肌梗塞死亡。丛中笑继承了丈夫遗留下来的公司股份的34%,律师给她和丈夫的儿女作了财产分割,丛中笑则继续她在公司里的管理工作。
丈夫虽然年迈,但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对丛中笑一直呵护有加,日久生情,她对丈夫的离去也伤心了很长时间。人生的第二段感情经历再次以悲剧收场,丛中笑甚至觉得自己不适合恋爱结婚,所以她只好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寻求解脱。长年海外旅居生活让她觉得孤单寂寞,原先还有丈夫陪伴,起码身边有个做伴的人。现在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有好几次,她甚至都想转让出公司的股份,回到中国、回到家乡湖南去安度余生。但是回到中国又能怎么样,那里除了父母之外没有她的爱人,也没有一个爱她的人,只有一个让她牵挂的朱威,还已为人夫了……。
境况至此,丛中笑依然没有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她觉得人生的选择都是由自己做出的,结局不管是好是坏也都应该由自己来承受。但她在某些时候,也会觉得人生很无奈,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个选择接着另一个选择,在选择的过程中体现出一个人的品位、境界、世界观和价值观。在这个选择过程中,往往很难说清楚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什么样的选择是错误。
机场广播里传来了澳航班机降落的消息,朱威下意识地理了理手中五朵百合花,这是丛中笑最喜欢的白色百合花。丛中笑曾经说过,既然是花就要芬芳、既然是花就要美丽,百合花浓郁的芳香和摇曳的花姿正好符合她对花儿的审美。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朱威就经常为她送这种白色百合花。一开始,他每次都会送到电视台一大捧百合花,觉得这样做会让丛中笑在同事面前很有面子。几次之后,丛中笑就委婉地劝他不要那么浪费,她说久处兰室就不觉其香了,因为一捧花和一朵花意义是一样的,除了价格不同之外。从那以后,朱威每次只给她送五朵百合花,因为“5”是丛中笑的幸运数字。
当丛中笑推着行李车出现在朱威视线里的时候,他差点认不出眼前这个雍容美丽的女人。她似乎比五年前更有女人味了,浑身上下漫溢着成熟女性的淳美,就像一坛窖藏得恰到好处的美酒,让人未饮心已先醉了三分。
丛中笑优雅大方地拥抱了朱威,随后接过他手中的百合花放在鼻尖上闻了又闻,脸上绽放出百合花般的微笑。
朱威带着丛中笑在北京转了好几天,去了他们以前去过的好多地方,两个人感觉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们特意去了一趟灵山,在五年前他们并肩坐着看夕阳的地方,丛中笑禁不住流泪了。朱威为她轻轻擦拭去挂在腮边的泪水,两个人相互凝望着没有说一句话,似乎都在内心深处嗟叹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一阵山风掠过,朱威把丛中笑紧紧揽在怀中,两片火热的嘴唇再次亲吻在一起,许久都没有分开。
从灵山回来的第二天清晨,朱威接到四叔打来的电话,四叔说他最近要结婚了,日子都选好了,希望朱威和邢云涛能够回去参加婚礼。家里人还不知道朱威离婚的事情,更不知道他公司破产的事情,这一阶段,朱威正在思考着如何向家里人解释离婚这件事情。四叔的电话还是让朱威吃惊不小,四叔怎么在这个年纪突然要结婚了,在他的印象里面,快乐的四叔似乎不需要婚姻生活。朱威很爽快地答应了四叔的要求,这段时间正好没事,他也想回老家看看了。
晚上,朱威给丛中笑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想邀请她一起回陕北老家参加四叔的婚礼的想法,没想到丛中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黄天厚土上的陕北小县城还保持着朱威离开时的模样,朱威没有着急带丛中笑回家,而是牵着她的手徜徉在小城宽宽窄窄的街道上,尽情领略着西北风情。
年关将近,喧嚣的集市上挤满了城镇和附近农村的人们,他们大多数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把自家一年来省吃俭用剩下的农副产品在这里交换成尚缺的年货。一位看不出年纪的老妇五只母鸡卖了一百块钱的高价,结果在买猪肉时被人告知一百块钱是假币,老妇当时就瘫坐在猪肉摊前,只知道流泪就是出不了声。丛中笑蹲下身来给老妇手里塞了五百块钱,老妇终于发出声来了,她举着丛中笑的五百块钱号啕着:“娃儿,假钱再多也花不出去,别人家都认得,独独我是个睁眼瞎……”
丛中笑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一群冲过来的人流撞倒在地,原来是集市上摆摊拔牙的师傅上个集市给人家拔错了牙,事主儿趁这个集市带着本家的子侄儿兴师问罪来了。朱威急忙从地上拉起丛中笑,朝集市的另一头走去。
集市占据了县城中心的一条长街,隔不远就会有一家热气腾腾的面馆,盖着鲜红辣子的油泼面、散发着面香味的裤带扯面、让西北汉子垂涎欲滴的羊肉泡馍,统统盛在夸张的大瓷碗里。
集市尽头处围观着一群农民模样的人,人群中央是一块活动黑板,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面讲解一面在黑板上钩勾画画。朱威觉得这一口浓重的鼻音似曾听过,便拉着丛中笑挤进了人群。没等朱威合上张大的嘴巴,中年人就抢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外交家!外交家荣归故里啦!”
朱威终于合上了嘴巴:“莫大作家!你怎么不在北京了?”
“唉!一言难尽!你怎么也回老家混了?”莫伯柳看到了朱威身后的丛中笑,“外交家,你混上婆娘了?”
朱威忙把丛中笑介绍给莫伯柳,莫伯柳习惯性地伸出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随后扬了扬手中的书本对围观的人群嚷道:“今天的致富课就讲到这里,我北京来了朋友要招待一下,你们先买《新农村致富宝典》回去看看,咱们下个集市接着再讲。”
莫伯柳拖着朱、丛二人去了一家门脸稍大的面馆,点菜烫酒热络络地叙起旧来。朱威询问莫大嫂小米的近况,莫伯柳说他们根本没结婚,只是同居而已,现在已经分手了。还说他与小米是在一个网络诗会上认识的,算是网友。通过一年的鸿雁传书,小米觉得他是一个怀才不遇人物,力劝他应该去北京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化事业。中国文化的圣地、颇解风情的北京姑娘、成为一个文化人,莫伯柳没有抵挡住这些令他血脉喷张的诱惑。于是,他抛下结发妻子和八岁的儿子,去了陌生的北京与小米开始了他文化人的生活。
在文化人比蝗虫还多的北京,莫伯柳走的跌跌撞撞,经历了各家出版社反复退稿之后,他不得不去为一些壮阳药写吹捧文章,以维持他与北京姑娘的同居生活。浪漫爱情失去了经济基础后很快蜕变成了锅碗瓢盆和指责谩骂,唯一与爱情有关联的就剩每天早晨的动物性本能。就在朱威搬离那个小区半年之后的一个早晨,小米给莫伯柳留下了一台从京西电子市场淘来的二手笔记本后,就悄然消失了。
失落到脚后跟的莫伯柳,把半麻袋诗稿连同自己的笔名一起扔进西坝河,以莫保东的名义回到了陕北小县城,带有狐臭味的结发妻子和十一岁的儿子宽容地接纳了他。那一夜,他嘴里含着妻子干瘪的奶头、在一股一股的狐臭味里睡得像个孩子一般的踏实。
现在,莫保东又回到了原先工作过的县文化馆,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底蕴积累不够,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于是,他开始踏踏实实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工作,从网站上搜集一些适合当地农民发家致富的小项目,结合本地实际情况,将这些项目编辑成册,出版了自己第一部作品《新农村致富宝典》。
县城东北四十里开外一个黄土围裹的小村子,朱家院子里张灯结彩正在大摆宴席,今天是朱威的瘸腿四叔大喜的日子。村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外打工了,村里愈发冷清起来。四叔的婚礼让这个冷清的陕北高原小村子顿时热闹了起来。四叔人缘好,结婚这天,村里只要在家的人几乎都赶来帮忙了,流水席从窑洞的院子一直摆到了他的种猪场。朱威的父亲是婚礼的总管,他亲自上阵指挥着儿女和乡邻们忙活着,脸上黝黑的皱纹里都洋溢着欣慰的笑意,看得出来,弟弟的婚事就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这一刻,石头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