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宁可少进一年学堂,千万省下几个钱来买一部好字典。那是你们的真先生,终身可以跟你们跑。
我常对我的翻译班学生说:“你们宁可少进一年学堂,千万省下几个钱来买一部好字典。那是你们的真先生,终身可以跟你们跑。”
我又常对朋友说:“读书不但要眼到、口到、心到,最要紧的是手到。手到的工夫很多,第一要紧的是动手翻字典。”
我怕我的朋友和学生不记得我这句话,所以有一天我编了一只《劝善歌》:
少花几个钱,
多卖两亩田,
千万买部好字典!
它跟你到天边;
只要你常常请教它,
包管你可以少丢几次脸!
今天我偶然翻开上海《时事新报》附刊的“文学”第一百六十九期,内有王统照先生翻译的郎弗楼(Longfel-low)A的《克司台凯莱的盲女》B一篇长诗。我没有细看全文,顺手翻过来,篇末有两条小注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条注说:
此句原文为This old Te Deum,按提单姆为苏格兰的一地方名。
这真是荒谬了。Te Deum是一只最普通、最著名的《颂圣歌》,Te是你,Deum是上帝。原文第一句为Te Deum laudamus(上帝啊,我们颂赞你),因此得篇名。这是天主教一切节日及礼拜日必用的歌,所以什么小字典里都有此字。我们正不须翻大字典,即翻商务印书馆的《英华合解辞典》(页12—33),便有此字。这又不是什么僻字,王统照先生为什么不肯高抬贵手,翻一翻这种袖珍字典呢?为什么他却捏造一个“苏格兰的一地方名”的谬解呢?
第二条注说:
此处原De Profundis系拉丁文,表悲哀及烦郁之意。
这又是荒谬了。这两个拉丁字,也是一篇诗歌之名,即是《旧约》里《诗篇》的第一百三十首,拉丁译文首二字为De Profundis,译言“从深处”,今官话译本译为“我从深处向你求告”。此亦非僻典,诗人常用此题;袖珍的《英华合解辞汇》(页24—70)也有解释。王统照先生何以看轻字典而过信他自己的“腹笥”呢?
我因此二注,便忍不住去翻翻他的译文。译文是完全不可读的。开始第四行便大错;一直到底,错误不通之处,指不胜指。我试举一个例:
当我倾听着歌声,
我想我回来的是早些时,
你知道那是在Whitsuntide那里。
你的邀请单可证明永无止息时;
我们读这几句完全不通的话,正不用看原文,便可知其大错大谬。
果然,原文是:
And, as I listened to the song,
I thought my turn would come ere long,
Thou knowest it is at Whitsuntide。
Thy cards forsooth can never lie。
[我听这歌时,
我就想,不久就要轮着我了,
你知道我的日期是在圣灵降临节的,
你的纸牌(算命的用牌)是不会说诳的。]
这四句里有多少错误?Turn并非僻字,译为“回来”,一错也。ere long是常见的习语,译为“早些时”,二错也。Whitsuntide乃是一个大节,什么小字典都可查,《英华双解辞汇》页一三七五并不难翻;今不译义,而加“那里”二字,可见译者又把此字当作“苏格兰的一地方名”了,三误也。这番话是盲女对那预言婆子说的,故说她的纸牌不会说诳。今译cards为“邀请单”,不知这位穷婆子邀请什么客?四误也。lie更非僻字,译作“止息”,五误也。forsooth译作“可证明”,六误也。即使老婆子发出邀请单,邀请单怎么会“证明永无止息时”呢?此七大误而一大不通也。
全篇像这样大谬的地方太多了,我再举一句作例罢:
他已来到!来到在末次!
原文是:
He has arrived!arrived at last!
这样的句子尚不能翻译,而妄想译诗,这真是大胆妄为了!
一千八百年前有位姓王的说:
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心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衡·对作篇》)
近来翻译家犯的罪过确也不少了。但我们的朋友,负一时文誉如王统照先生者,也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我真有点“心涌,笔手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