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教育的使命
48493300000035

第35章 朝花夕(2)

父亲的黑夹袄

世事沧桑,往事如烟,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八年了。关于他的许多往事,对于我这个进入不惑之年的儿子来说,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唯独他那高大健硕、身着黑夹袄的形象,还时不时地闯进我的梦境中来,闪现不断,清晰异常。

从我三四岁记事时起,到父亲去世,十多年时间里,好像他一直穿着那件破旧的黑夹袄。说是黑夹袄,其实就是冬天穿的棉袄,抽取棉花,剩下里子和面子,在春秋两季穿罢了。由于家里穷,买不起换洗衣服,再加上常年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父亲黑夹袄的领子上黝黑发亮,袖子絮絮串串,肩膀上补丁补一层烂一层,还是遮不住他那被担子磨得通红的肩膀。汗水浸湿了的背部,常常渗漏出白色的波纹,就像地图上的区域分界线一样,肆意在他那宽阔的后背上曲折延伸。父亲这永恒的形象,早已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多少年来,任凭岁月流逝,也任凭风雨飘零,让我始终难以忘怀。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魁梧,饭量好,力气大。小时候,我和村里三方爷放羊,听他讲过:一次,祖母刚提出一锅糜子面窝头,在案板上凉着,因为有事,离开了灶房。父亲干完活回家,也许是饿极了,那一锅窝头竟然被他快要吃完。这时,祖母进门了,说她还没有吃,父亲才留了两个。生产队时,一般在大场上分粮食,其他村民都用架子车拉。我家人口多,分得自然多些。可是,父亲只用两胳膊各夹一个黑线口袋的粮食,就往家里走。据说,那黑线口袋一个就有两百多斤重。大场离家有一里多路,他中途连气都不用换,夹到家里,直接倒进囤里去。还有一次,那是我亲眼所见。母亲不在家,弟弟还小,家里没水吃了。父亲怀里抱着弟弟,肩上挑着两担桶,去离家有两里之外的“水管子”挑水。到了那里,他挑上两担水,左肩膀上一担,右肩膀上一担,两担十字交叉,迈着稳健的步子。他穿着黑夹袄的身影,在早上八九点钟的阳光里,被拉得很长很斜,映在路面上。紧随他身后的我,追赶着用脚去踏他那长而斜的身影。

父亲是一个“痴人”,对什么事都上心,干什么好逞强。在生产队喂养牲口时,他养过两头骡子。一头黑骡子,高大健壮;一头红骡子,威风凛凛。黑骡子毛色如漆,四蹄如雪;红骡子色如枣红,鬃毛飘逸。为此,我和同队的小同学,不久都喜欢上它们了,一放学就到生产队马房去探望。有时,几个人还因为两个骡子哪一个力气到底更大,争论不休。我也看得出,父亲更喜欢它们。也许父亲以前给合作社赶过胶车,对骡马有特殊情结,精心饲养,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有一点,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有一天,生产队要给那两个牲畜钉掌,父亲竟然不要其他人帮忙拉绳子,自己用牙齿咬住绳头。谁知黑骡子那家伙被钉痛,蹄子一扬,父亲的门牙就飞了,鲜血直流。面对别人不解的神情,父亲呲牙咧嘴地从血堆里捡起坏牙,默默回到马房,放到里面的门墩上,像往常一样,拉牲口进圈,喂草,撒料。那一天,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对那个踢掉他门牙的家伙发火。对此,我很是不解。当时,因为家穷,看不起病,他也没有去医院治疗。等回到家吃晚饭时,父亲的脸已经肿得厉害。面对母亲的数落,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夕阳西下,靠在门墩上的父亲,额头冒汗,一脸沮丧,身着黑夹袄,蜷缩在惨淡的日影里,甚是可怜!

父亲是一个庄稼人,目不识丁。到了晚境,他竟然也羡慕起读书人来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之中,大哥不爱念书,说一进课堂他就头疼。回到农业社,看到天蓝水清,他神清气爽。因此,很早就回生产队“挣工分”,替父亲分担养家的责任了。二哥虽然高中毕业,但因常年在篮球队训练,整天这里比赛那里比赛,书没正儿八经地读过几页,最终靠打篮球没吃上饭,高考也没了希望。姐姐因照看弟弟和我,上学很迟,她和我一起上的小学。那时她已经十三岁了,只能从三年级开始,结果可想而知。弟弟还小,也没念好书,那当然是父亲去世以后的事了。我从小就爱读书,而且容易入迷。当时,三叔父在咸阳运输公司当司机,为他的孩子买了很多新书。他的几个孩子也不是十分喜欢,往往读不了几页就丢在一边,不管了。在寒暑假里,那些书都成了我的“美味大餐”。冬天里,三叔家用煤烧坑,很暖和。一吃过早饭,我溜上他们家的热坑,读丢在一边的新书,往往一读就是大半天。其间,三婶要用笤帚多次赶我,我也没丢掉手中的书。夏天里,我把架子车车箱往核桃树上一架,一边看核桃,一边读书。一个暑假过后,我竟然能把《新华字典》倒背如流。父亲去世的前两年,我已经上了初一。要过春节了,一向表情严肃的父亲,忽然满面春风,拿着红纸、墨汁和毛笔,让我写春联。毛笔字,我师从邵丹老师——我小学的班主任,写一手漂亮的颜体字。到上初中时,我已经练习得很有功底了。那时也很自负,我不假思索地写了起来。父亲始终站在对面观看,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懂,但看他那神情,仿佛很入迷。在煤油灯下,他两眼发光,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穿着黑夹袄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映照在窑洞的墙壁上,甚是高大。

父亲是一个过日子极为节俭的人,为了子女,他经常克扣自己到了接近苛刻的地步。1978年村里和兰州炼油厂签订了务工合同,父亲随着村里务工人员第一次来到省城兰州,在炼油厂带锯车间解木材。在城里待了一年多,二哥高中毕业,在家没事干,父亲只好让二哥顶替他。所挣的钱,除过给村里上缴外,他都节省下来,没有给自己添置一件像样的衣服,就连工厂发的工作服,他也舍不得穿,寄回来分给我们兄弟几个。我知道,父亲不是吝啬,也不是不想吃得好、穿得好。二哥到了结婚年龄,他正在攒钱筹办婚事。回家时,父亲仍然穿着那件黑夹袄,不过,比出门前精神多了。黑夹袄很干净,露出了布的底色,没了先前的汗迹,就连他常年不刮的胡子也不见了。他从兰州给我和弟弟买了海军背心,还花了40元钱买了一台收音机。每当吃饭的时候,他总要打开那草绿色微型收音机,听上几段秦腔戏。听到高兴处,也会跟着哼唱几句。

父亲是一个极为自负的人,为此他犯了很多错误,甚至丢了性命。1982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要分地了。大哥、二哥都主张要塬心地,父亲却坚持要了塬边地,理由是塬边地比塬心地每人要多分半亩。我们家人口多,只要勤快,务罗好,可以多打些粮食,一家人吃饭就有了保障。于是,那一年我们家分到了15亩地。说也奇怪,包产到户前三年风调雨顺,粮食连年丰收,表情一向僵硬的父亲,脸上也有了笑容。可是,谁知道,随后几年,天旱少雨,塬边地几乎绝产。为此,两个哥哥没有少埋怨父亲。

包产到户时,家里有11口人。在队里,我们家算是人口最多的家庭了。大哥已经成家多年,儿子6岁,女儿1岁。二哥也已成家,有了一个1岁大的女儿。按理说,分家是必然的。母亲劝了好几回,让父亲把两个哥哥另出去,过他们自己日子,但父亲就是不同意。那时,两个哥哥都主张另建一处新庄子,父亲却坚持要扩建老庄子。在我看来,他有建立庄园的梦想。结果到他死,这个梦想也没有实现。地坑子最终向东扩建了两只窑洞,毁坏了两只窑洞,住处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好。后来,大哥、二哥和弟弟虽都围绕地坑子建了砖瓦房,但几个家庭挤在一起,是是非非。我多次从单位被叫回,说和家务,理不清,说不完。2002年母亲殁后,我也懒于回家。听说,地坑窑洞塌了,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前几天,弟弟来电话,说要垫地坑子,我也懒得管,由他去折腾。

包产到户后,由于家大人多,口粮仍然显紧张。父亲在种好承包地同时,只好去沟里开荒。在长庚梁开荒10亩,在方疙瘩开荒15亩,种上洋芋、糜子等高产作物。他去世的1984年秋天,阴雨连绵,糜子成熟了,收割回来在场里堆积如山。那时,我在早胜上高一,星期六照例回家取馍。当时,父亲患了严重疾病,我的心情很不好。星期天下午,我要返校,看见卧病在床的父亲,脸色苍白。到校时间尽管一分一秒地临近,但我就是不想走,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父亲见状,安慰我说,他只是患了感冒,将养几天就好了,让我安心去上学。星期三,一连几天,阴雨未停,淅淅沥沥。晚饭过后,我正在教室自习。突然,大哥站在教室门外叫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赶快回家。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大哥身后,十几里的路程,不知跌了多少跤。等我走到炕头时,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57岁。父亲患的是脑溢血,因为家里穷,他疼钱,听不进劝告,很自负地认为自己体质好,像前几次一样,挺一挺就过去了。谁知这一次,他想错了,老天爷让他为自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要穿老衣了,当母亲脱下那件他久不离身的黑夹袄时,父亲的神情是那么安详,那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关于父亲的身世,我了解得并不多,只从母亲那里零星地听来一些,至今没一个完整的记忆。父亲1927年生于一个世代务农的家庭,属龙,生日也许是重阳节那一天。他是祖父的长子,有三个弟弟。在他不满十八岁时,祖母就撇下他们父子五人,撒手尘寰,乘鹤西归,最小的叔父只有两岁。那时家中生活拮据,光景凄凉。祖父脾气暴躁,除过种地,什么本事也没有。父亲很早就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从西安给贩子挑过棉花,给“聚盛魁”停过生意,给合作社赶过骡马车,给生产队喂养过牲口,给私人挖过地坑子、打过土基子。即使到了七十年代,我可以记事了,父亲还忙个不停。那时,我们兄弟姊妹多,用母亲的话说,都是些长才子(陇东方言,意思是孩子正处在身体发育阶段,活动量大,饭量也大),正是用饭往大撑的时候。而靠挣工分所得的粮食,还要加上偷偷从外地买来的红薯干、萝卜片、苜蓿菜等,家里每年只能吃到三月初,剩下的两三个月只能靠“东家进、西家出”的借贷度日。在青黄不接的日子,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腰更弯了,有时不和家里人说一句话。休息时,总是嘴里咬着旱烟锅子,吧嗒吧嗒,眉头紧锁。有时遇到母亲埋怨,既不争辩,也不解释,心事重重。多年以后,有了家室,尤其有了儿女,我才理解了父亲。他不是爱给人家干活,而是不得不去。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为在家少吃一顿,给正在长身体的儿女们多省一口,好让我们不再挨饿。

父亲去世后,上中学的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时至今日,毕竟二十八年时光已经流逝。文章的具体内容我已记得不甚清楚了,但是结尾几句还依稀留存在记忆的深处。“如果说万物之中春水最洁净,那么父亲就是一泓春水;如果说人世间春蚕最无私,那么父亲就是一只春蚕;如果说大地上雪花最纯洁,那么父亲就是一片雪花。”

那一片落叶

秋天就是这样,把叶子抖落,把人的思念挂上枝头。母亲去世之后,心灵没有了依傍,孤独漂泊了许多年,无论何时,也无论何地,我总有一种到处漏风漏雨的感觉。而今年秋天,窗外忍不住哭泣的秋雨,一连数月,绵绵不断,我怀疑那是母亲伤心的泪?

那年是秋天,我重病缠身,卧床不起,靠透析活着。母亲来了,堆满的笑容,温存的话语,拳拳的亲情,安慰我,鼓励我,但依然掩不住她的悲伤和担忧。过了几天,没等我痊愈出院,她就溘然长逝了。秋风凛冽,寒气袭人,我抱病从医院往家里赶。车窗外,钻天杨枯黄的树叶纷纷落下。那一刻,我心里一颤,母亲不就是那众多落下来的叶子中的一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