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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学梦(1)

如果不是买到了那张托了几个人的特快车票,吴明真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去参加江南大学作家班考试。两天前,当吴明接到省作协给他寄来的那张报考通知书时,他高兴得险些一闭眼晕死过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怎能不使他欢欣鼓舞呢?三年毕业之后可以拿到本科文凭的这种诱惑,对于一个曾经发表十多篇文学作品而又在省级刊物获过奖的刚踏上文坛不久的小科员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机遇。而他又不得不重新认识一下自己,他能考上吗?他能通过那几门文化课吗?他心中没有底,一点点底也没有。对于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他来说,真是太难太难了!前几年,刚时兴自学考试,他曾抱着雄心壮志跃跃欲试,把参考题答案像贴大字报似的贴满了床边几面墙,每日里像着了魔一样,一睁开眼就看参考题答案闭着眼背。背困了合眼再睡,睡醒了再背。结果四门考下来,得分是39、42、56、59。他灰心过,丧气过,揪着头顶那不太丰盛的头发煽自个的脸。然而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不是上大学那块料!如今他已娶了妻生了子,叫他和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大学真是太难堪了!可这一次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机会,如能在大学深造几年,认认真真地系统地读一些书,他想今后他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来的。他有这个把握!

去,还是不去?两天来,吴明不止一次问自己。

昨天去图书馆,碰到了大学教授叶老,当叶老昕说这件事后,连连拍着吴明的肩膀说:“去,一定去!你会成功的,你一定能够成功!”

“你怎么料定我会成功呢?”吴明不解地望着叶教授,“你是给我打气的吧!”

“不是打气,过去我读过你的作品,今天我是从你的眼神里,断定你会成功的。”叶教授走几步又转回身说,“三年之后,你将不再是吴(无)明(名)喽!”

叶教授笑哈哈地拄着拐杖走了。那只拐杖敲着柏油马路地面当当”地响,敲得吴明死灰的心里燃起了一丝火花。

“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晚上回到家吴明问妻子。

妻子身材娇小,既贤惠又能干,家中洗衣服,买菜做饭,带孩子里里外外全指望她。这几年吴明的作品发表,可以说,功劳一半是她的。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别长吁短叹的!”妻子说。吴明苦笑一下,欲言又止。

本来,吴明对于去或不去考试,的确很难拿定主意。去考,怕没把握,不去考,又怕错过机会。最重要的是,他怕考不取,叫局里的同事捂着半边嘴笑掉了牙事小,他更怕一些人抱着膀子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那次自学考试四门不及格,弄得他在人面前半年多都抬不起头来。

“你去试试也好,考取了就上,考不取就算是见见世面。”过一会儿妻子劝他。

吴明不想再为去与不去而伤透脑筋了,昕妻子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激动起来:“对,去闯闯也好,到底看看自己的坛子里有多少米!”

这一决定走,吴明思想上没了包袱,浑身马上感到一阵轻松,他忙爬起身,去书柜里翻书。

“爸爸要去哪儿呢?”女儿佳佳从床上爬起身。“爸爸要去考试。”妻子说。“怎么爸爸这么大了还考试?”

“你爸爸从小不好好上学呗,是个留级生!”妻子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爸爸是个留级生呀,羞羞羞羞……”佳佳在床上拍着手跳。看着女儿那天真的样子,吴明想笑却笑不出来,心中不知哪来那么多的酸水,汪满了一肚子。他烦躁地拧开了电视。

现在正是晚间新闻,电视屏幕上正播报哪个国家的飞机失事的消息。紧接着又报道,某国家一列客车与停在站台上的一列火车相撞,造成……唉,到处出事!吴明突然想到,他今夜坐的这趟特快可别出事,要不明天电视台准报道,某某某次特快因……造成火车出轨……

吴明自己也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想,愈想愈觉得心酸。眼里不知不觉汪了两眶泪。

他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想抱抱熟睡的女儿,又怕惹醒她。没办法,他又跟前跟后看着妻子为他收拾洗漱用品及衣物。他从未有像今天这么眷恋着这个温暖的家,就好像这次出发再也回不来似的。

“离开车还有几个小时,你躺一会儿吧,说不定车上人多,要站到天亮呢!”妻子说着帮他重新铺好床铺。

吴明默默地躺在床上,由不得自己,闭着眼还去想那些令他心烦的事。他想他到了省城住哪儿呢?他没去过省城,也不知那儿住宿好不好住,价钱贵不贵。大学在市内还是在郊区?乘几路车?特别是考试那天可别一下坐反了方向,那样就糟了。还有,考试那天要多带几只笔,防备哪只笔不下水,或者写字时失于把笔掉在地上,正好碰着了笔尖,到时也不至于抓瞎。还有,千万记住把笔罐足了墨水,还有……这么牵肠挂肚地想来想去,吴明倒觉得去掉了不少心思,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香甜的梦。他梦见他被江南大学录取了,报纸电台都报道了他上学的消息。一些亲戚朋友、同事领导都来向他祝贺。他高兴死了,激动得于舞足蹈,跳起了忠字舞……妻子喊他起来时,脸上还挂着笑盾。一变成实实在在的他,吴明心头又感到一丝惆怅。人说梦是反的,如果梦是反的话……

公交车早停了,妻子骑着自行车送他去车站。

出门前,妻子说这几天有寒流,硬逼着他把一冬的衣服全穿上了。他坐在车子后边,感觉浑身热烘烘的。他抬头望一眼天,天阴沉沉的,怕是要温雪吧。吴明心中暗想:老天爷,千万别下雪,要不考试……管******,考什么样是什么样!这么一想,吴明的心里反倒坦然起来,闭着眼,安心地去思考那些他认为能考到的东西。

吴明好不容易爬上了晚点两个多小时的112次特快列车。车上人特别多,已经把车挤得水泄不通。从车门到靠近门的第一个窗子前的几步路,吴明觉得好像和爬泰山差不多。也不知挨了多少白眼珠子挖,也不知挨了多少南腔北调人的斥责和谩骂,吴明总算是从人家的胳肢窝下连推加挤将满是臭汗的身子塞进人缝中。他感觉到他站的这个位置还算松快一些,再说他没有力量再往里挤了。他把包放在两腿之间,从人家的胳膊底下扶着座位的靠背站稳脚跟。

对面的椅子上,左边是两人座,坐着一男一女,女人趴在男人大腿上,男人一只手甜甜地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座位的靠背,半个屁股可怜巴巴地悬着。右边是三人坐,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平躺在座位上,她的妈妈(大概是吧)一一个长得肥肉瞟子似的浑身衣服紧绷绷的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膀稳若泰山靠在座位的后背上。吴明试图朝那个肥肉瞟子的女人跟前移移,目的是想那个女人一旦有了恻隐之心施舍给他哪怕是只能放下半个屁股尖的地方。他刚把一只脚抬起,还没找到下脚的地方,再想回到他那个原先放脚的位置已经晚了,那块地盘已经被别人的脚给占领了。他总不能一只脚站到省城吧,他试图把那只悬着的多余的脚往下伸,还没落到实处,就招来一顿屠夫似的吼叫:“眼睛长头顶上去啦!瞎着眼往人家脚上踩!”声音是从座位底下传出来的。吴明忙低下身,脸上堆满笑,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屠夫”的脚缩进座位里面去了,吴明趁机把他的那只脚放正,坦然地立稳脚跟。

列车开动了,车厢里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吴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捧在手上看。

看了没几行,吴明就觉着眼睛不对劲,常常看走了行。车厢里的灯光太暗,加上那些倒开水的上厕所的“游击队”使他前后左右不停地翻转身子,像油锅里一根油条似的。再加上车厢里的臭袜子味烂脚丫味还有那种说不出来的酸臭的味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直辣人的眼。

吴明掏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燃。他感觉,连烟里都充满臭脚丫子味!他抬头望了眼车窗户,车窗户的两层玻璃都落了下来。外头是个黑洞洞的夜。隐隐传来铁轨有节奏的沉闷的声响。

吴明感到胸中憋闷得难受,车厢里的氧气明显不够用。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心中尽量去想那些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清清的湖水,黛绿色的山峦,二月柳芽上的雾,三月桃花瓣上的露珠;一股股清风,一弯弯小径,一片片竹叶,一瓣瓣荷花,一只只燕子,一块块麦田,粉红色的苹果,亮黄亮黄的酥梨,还有龙眼葡萄,红沙瓢西瓜,柳叶下红得发紫的一筐樱桃……吴明顿时感到口中有股酸水在流动,眼前到处是莺歌燕舞、春意盎然。将那些酸臭之气赶得无影无踪。吴明心中好笑,他想,这也许就是阿Q精神胜利法的妙用所在吧!

又翻开手中那本杂志。就在这时,吴明猛地觉得左脚一阵发麻,他想提起脚来揉,又怕那块地盘被人抢占了去,想低下身去搓搓,后背又被别人的身子抵住,弯不下去。他只好尽量把身子的重量放到右腿上,以减轻左腿的承受力。也就在这时,右边座位上那个肥肉瞟子的女人也许是受不住瞌睡的侵袭,终于把那紧绷绷的身躯倒向了她的女儿一边,脚头空出一丁点的地方。吴明顾不了许多,以他的灵敏劲,急忙挤出肉的夹皮墙,迅速将屁股歪在那块一丁点儿的地方,迅速将浑身的酸劲发泄在这一眨眼的幸福之中。真舒服死了!这种舒服是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要比那次去外地领奖睡那一夜席梦思还要舒服得多!他把眼睛闭上,真担心自己会舒服得晕倒。

右边座位上的那个男人醒来了,他长长地伸个懒腰,然后两只手快速地搓着眼险,手指上的那只金戒和一只红玛瑞箍子在吴明的脸前上下翻动。搓罢,那个男人摸过台子上的一瓶可口可乐对嘴咕嘟几口,又从身上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顺手丢给吴明一支。

“不吸不吸!”吴明嘴里客气,却不知怎的竟一下将那支烟稳稳接住,

脸上不自然地一红。

“出门在外不要客气!”那个男人担亮了打火机,把火送到吴明的脸前。吴明不好意思地急忙将烟含在嘴上,点着烟之后,连连说:“谢谢,

谢谢!”

“出差?”那个男人点上烟问。

“嗯,出差。”吴明急忙回答。

“公事私事?”“半公半私。”

那个男人咧嘴一笑:“在哪儿得意?”“××市文化局。”

“科长局长?”

“不不不不,是个办事员。”“是个耍笔杆儿的?”“也算是吧?”

平常,吴明最恨别人说他是耍笔杆儿的,要不是在这种场合,他才懒得和这种人说话!他吸了人家几块钱一支的烟,吸人家的嘴短,他不好说什么。再说,火车上大多数人耐不住寂寞,扯扯闲话解闷儿,路才不觉得长。

“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耍笔杆儿的,走坐抱着个书啃。”吴明无可奈何地咧嘴一笑。

“要是有麻将摸摸就好了,哪怕是车价加两倍也行。”那个男人自顾自吐着烟圈。半晌又说道:“可惜咱们没那福分,听说专列上不但有麻将、纸牌什么的,还有漂亮的女人陪着跳舞呢!”

“开水没了!”车厢前头有人喊起来。

“操他奶奶,车厢里这么热,又断水,真******要血命了!”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拿着空缸子,骂骂咧咧地东倒西歪朝车厢里头挤。

吵闹声把吴明身旁那个肥肉瞟子的女人吵醒了,她“啊”了一声坐起身,愣愣地瞅着车厢里左右的人,然后用脚去座位下勾鞋。

吴明以为那个女人要出去方便,便很礼貌地站起身给她让路。那个女人站起身,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体动作,

又打了几个哈哈,却又躺倒座位上去。这回却是把头转到了吴明坐着的这头。

即使座位上有空,吴明也不能再坐下去了。人家头在那儿,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用热屁股去蹭一个年轻的女人的脸吧!骂不死你才怪呢!

“旅客同志们,现在供应冰镇汽水,两块钱一瓶。”歪戴着自帽子,穿着黑不拉叽的自褂子的列车服务员推着于推车大着嗓门走过来,“醒醒醒醒,让让让让,哎一一冰镇汽水,两块钱一瓶,透心凉!”“车下不才一块钱一瓶的么?”不知谁小声咕哝了一句。那个服务员把眼一瞪:“一块钱一瓶?大碗茶还一块钱一碗哩!谁喝谁痛快,不喝别败坏!冰镇的冷饮,哎一一两块钱一瓶。”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大票子,抽出一张二十的,甩在于推车上:

“来十瓶。”

“喝!”那个男的随于递给吴明一瓶。

吴明实在不敢再接受人家的恩惠,急忙把冷饮放在台子上:“谢谢,谢谢!”

“别客气嘛!出门在外……”“不是客气,我的胃不好,怕凉!”

吴明又翻开那本杂志,可他心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脚底不牢,他哪看得进去呢!

吴明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早晨一上班,顶头遇见副局长宋仁义。两人打了声招呼,吴明刚想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宋仁义却喊住他。

“有什么事吗,宋局长?”

“没什么。”宋仁义笑眯眯地拍了下吴明的肩,“老吴,这几天我咋没见你?”

“我家中有点事。”

“怪不得嘛!”宋局长又笑眯眯地拍了下吴明的肩,走了。吴明和宋仁义是高中时的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同时被下放,又是下放到一个生产队里劳动。劳动之余,吴明喜欢写小说,宋仁义则喜欢写诗,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写作上的技巧,也是各自作品的第一读者。后来,宋仁义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文化局办公室工作,不久赶上文凭吃香年月,两年之间就提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职务。主任宝座还没暖热,又被提拔当了副局长。如今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吴明没有宋仁义的运气,更谈不上什么风什么雨,他是和大部分知青一起大轰隆招工进城的。时隔不久,因在本市的报纸副刊上发了一篇小说,又获了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