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国十年学习期间,主要精力就用在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Prof.Waldschmidt给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研究佛教梵语的,有人也称之为“混合梵文”或“偈陀语言”。这是一种基本上是梵文但又掺杂下不少古代方言的文字。在小乘向大乘过渡的期间,或者在我称之为“原始大乘佛教”的期间,许多佛典都是用这种文字写成的。有的佛典原来是用纯粹方言写成的。随着“梵文的复兴”以及一些别的原因,佛典文字方言成分逐渐减少,而梵文成分则逐渐增多,于是就形成了所谓“佛教梵语”。在这些方言中,东部方言摩揭陀语占有很大的比重。于是,有的学者就推测,最初可能是用古代东部半摩揭陀方言纂成了“原始佛典”(Urkanon)。有人激烈反对这种说法;但是,依我之见,这种假设是合情合理的,反对者的花言巧语是一点也没有用处的,是徒劳的。
我研究这种语言有我独特的特点,我不仅仅是为分析语法现象而分析,我有我的目的,我是尝试着通过语言现象来探寻一部经典的产生时代和地区。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这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且是证据确凿的,别人想否定也是不可能的。印度古代有众多方言,既云方言,必然具有地域性,而且这地域性表现得十分明显;阿育王在印度许多地方竖立的石碑和石柱,上面的铭文明确无误地指明了方言的地域性,是最有价值的参照资料。
先师陈寅恪先生以国学大师、特别是考证大师,蜚声国内外士林。但是,明眼人都能在陈师着作的字里行间窥探出其中蕴涵的义理。考证的目的在于求真求实,而真实又是历史研究的精髓。对史料不做考证求实的工作而妄加引用,或歪曲原意,或削足适履,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不道德的行为,为真正有良心的学者所深恶痛绝。寅恪先生的义理,内容极为丰富,笼统言之,不外中国文化的本质、中国文化的衍变、中国文化的传承、文化与民族的关系等等,总之是离不开中国文化的。以我愚钝,窃不自量力,也想在自己的语言形态变化的踏踏实实的考证中寓一点义理;义理就是我在上面讲的佛教历史的演变,以及部派的形成与传承等等。
我在1940年和1941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为什么我写成了两年呢?因为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激烈进行,我的导师Prof.Waldschmidt 被征从军。因此,我的博士答辩共举行了两次:一次在1940年,一次在1941年,这是极为少见的现象。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讲过,我现在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获得学位后,由于战事关系,我被迫留在哥廷根大学教书;同时仍然集中全力,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从事佛经梵语的研究;发表过几篇我自认颇有分量的论文,我今天未必再能写得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如果我继续留在哥廷根大学教书,或者赴英国剑桥大学去教书,那么,我的佛经梵语研究一定还会继续下去的,我自信在这方面还能有所发现,有所创造的。但是,人是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我回到了祖国,来到了北京大学,一转眼就过了半个世纪。由于受到资料和信息的限制,我的佛经梵语研究无法继续下去,只好顺应时势改了行。我在科学研究方面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尝试了很多研究领域,成了一名“杂家”。现在追忆起来,有一个问题我自己也无法回答:是我留在欧洲在学术上发挥作用大呢?还是回到国内来发挥作用更大?一般的看法是后者发挥作用更大。我虽然还没有对自己的生命画句号的计划,但自己毕竟已经到望九之年,这个问题留待后人去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