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尹家民黄埔·红墙系列:猛将陶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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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参军(1)

“大头”与地主二姑娘

安徽霍邱叶集的周南庄这个原本十分平静的小山村,一夜之间炸开了锅。一条消息在大街小巷传播着。有的说,周家老地主的二姑娘被大头拐跑了;也有的说,不是拐跑,是两人私奔了。

人们说的“大头”是张道庸的乳名。张道庸即后来的陶勇。

因为营养不良,瘦,他的脑袋显得又大又圆,像个圆球,架在狭窄、向上高耸的肩膀中间。

消息传到张家,连母亲也不敢相信:大头能和周家二姑娘一起跑了,不能吧?二姑娘她不太了解,可周家老地主的那个厉害劲儿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就说那个出了嫁的大姑娘吧,道庸在他们家打长工,有一次地主让他给大姑娘送一坛腌豇豆角子,大姑娘接到坛子,左看右看,接着就破口大骂:“豇豆怎么这么少,是你偷吃了?”

“我从来不偷吃你家东西!”全村的人都知道,大头干活从不偷懒,可性子硬得很,不是他干的事绝不承认。

“看,坛子里还有你狗爪子的印儿,就是你偷吃了!”说着,大姑娘一把抢过坛子,朝猪食槽里一倒,嘴里还在发狠,“猪糟蹋过的东西人还能吃!”

“你骂人!”

“我就骂你!你个臭长工也配给我送菜!”说着,大姑娘竟放出一条恶狗,指挥着,“去!去!咬他!”

那是一条板凳狗,四四方方,毛色像狼,怕它睡觉堵鼻子,尾巴被剁了去。虽然被一条锁链系住,一声不响,却警觉得很,主人一招呼就站起来,开始低吠起来,它跳到前面,几度翻转身子,想挣断锁链,但是铁链太牢了。

大头可不吃眼前亏,大姑娘去解狗链子的当口,早一溜烟跑远了。不过夜里他又回来一趟,在大姑娘家门口拉了一泡屎。

大头能和恶狗一样人家的千金小姐私奔,除非他疯了!

陶勇后来告诉孩子们,一个家有不一样的人,虽然同是地主家的姑娘,大姑娘像个恶婆,二姑娘则善良,常帮长工们干活。老地主常骂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总想着将她早点嫁人了事。她在叶集上过学。谁都知道,安徽虽穷却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单是霍邱一地,自宋代到清末有近五百名进士、文武举人和贡生。共产党方面名气最大的是陈独秀,他是安徽人,他办的《新青年》影响了一代人,包括毛泽东那样的伟人。陈独秀的夫人高君曼也是霍邱人。恽代英也到安徽办过学,传播过马克思主义。当年鲁迅先生创办的未名社成员中的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韦素园的故乡就在霍邱县的叶集。五四运动以后,传入安徽的革命书刊不下几十种。二姑娘大概接触了这些新思想,不愿接受嫁人生子、相夫理财的老套套,要到外面去闯世界。

而张家世代贫寒,地无一垄,房有两间。租的三亩地连租也还不上,只能让7岁的道庸上地主家放牛抵债。1926年的秋天,14岁的张道庸又被地主逼去烧窑。那是最苦的活。每天从窑洞出来,脸都是黑的,小小年纪背都是驼的。那几年,父亲常年卧床,不久就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姐姐身体也不好。家里的全部负担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是性情开朗的人,总是说些开心话,让孩子们不要发愁,要好好活下去。她除了照顾家里,还要到地主家洗衣服,每天双手都肿得跟红萝卜似的。这个地方是不能待的!道庸恨透了这不合理的一切,他决意要走。1929年4月的一天,他没告诉其他人,连母亲也没告诉,只告诉了二姑娘,他说他要走。

二姑娘目光游移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反正我要走。”

“我告诉你个地方吧,大别山有个游击队。”

“我不知道路。”

“我送你去!”

他们一齐上路了。二姑娘说的游击队,在河南商城。叶集和商城分属两个省,在河南安徽交界处,相距也就一百多里。本来,道庸以为二姑娘指指路就会回去。没想到二姑娘一直送,一直送,眼看过了一半的路程,二姑娘还是不回去。天快擦黑了,二姑娘突然问:“咱们要是被民团捉住了,你说什么呀?”道庸记得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充满了企盼,闪闪发亮。

“我就说是上亲戚家。”

“行,我就说我是你媳妇!”二姑娘说着一下红了脸。

道庸也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说:“还是说我是你家长工吧,你看我这一身衣裳……哪配娶你。”

二姑娘想了一下:“不说一家子也成。但这次找到游击队,我也不回家了,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不知道这能不能叫初恋,反正听了这话,道庸胸口跳得厉害,呼吸急促,浑身发烧,脚底下轻飘飘的。再看二姑娘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他一下乱了阵脚,不知说什么好。平时他也觉出二姑娘对自己不错,还偷过家里的馒头包子给他吃,但作为一个苦长工,他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那年,道庸虚岁18。二姑娘跟他一般大小。

母亲到周家去看,果然没了道庸,也没了二姑娘。老地主一见她,大骂起来,要她还人。

母亲就是一句话:“孩子大了,他有腿,他跑到哪里我怎么知道。你的闺女不一样跑了?”

老地主恼羞成怒:“今天你不把你儿子我闺女找回来,就别想活!”

不久,地主勾结反动民团把母亲活活打死,并一把大火烧了张家的草房。死里逃生的姐姐道坤,投奔到叶集叔叔家,不久也因贫病交加,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游击队长的刀

和二姑娘顺利到了游击队,之后发生的事是张道庸所始料不及的。

他记得那个游击队长的模样。一个机灵的强人,高颧骨,一双凶恶而又炽亮的眼睛,一个直上直下的刺猬头,一双特长的手,时而抓一根烟袋杆,时而拿一把大刀,时而从怀里掏出一块老怀表。在一场与地主民团的恶斗中,他带领的游击队胜了,但胳膊被砍了一刀。而为首的老地主竟从他眼皮底下溜了。游击队长气不过,又想办法将他捉回,捆绑着带到队部。这次老地主走起来一跳一跳的。

“我把这个家伙的脚指头剁下来了,看他再跑!”队长高声嚷着,右胳膊上缠着很厚的白布,白布隐约透出点血渍。他特别冲着新到的张道庸笑笑,然后用那只好手在口袋里摸,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张香烟锡纸,用牙剥开,摊在手心里,让张道庸过来看。

这时柴火房里传来了叫骂声:“你杀了我吧,你个臭炉匠!我到阴间找你算账!”这是那个被捉的地主。队长过去打过铁,他手里是一颗小小的、僵死的、发黑的、连着指甲的脚拇指。

“怕不怕?”队长问。

“不怕!大叔!”道庸鼓足勇气说。

“好,你很勇敢!别叫大叔,要叫队长,明白吗?”

“明白,队长!”

“好!”游击队长满意地答着,把脚拇指和锡纸一齐扔出窗外,用右手包臂膀的白布擦擦左手的污泥和血迹,又拔出身后的大刀,递给张道庸,眼色朝外一丢,说,“你去给我把他砍了!”

道庸愣住了。他毫无思想准备,口里想答应,可没喊出声;心里想上前去接刀,可就是挪不动步。

“过来拿呀!”游击队长不习惯左手举刀,一会儿就觉得累,他嚷着,“参加我的队伍,头一条就是勇敢不怕死,不怕死就得敢杀人,砍一颗头就行!砍完了这把刀就送给你!”

后来道庸再也记不得他是怎样走到老地主面前,连怎么走到柴火房也忘了,只记得他的刀挥得有些猛,刀落到地主脖子上的那一瞬间他的确很害怕,眼前的白天就跟夜里一样,满是金星在闪,刀在碰到一个硬东西后又很快滑过去了,有快镰割稻子的感觉,有几根脆骨被切断的声音……老地主的身体在地上跳了一下,呻吟着,颈腔像张开的大嘴呼地喷出血来,整个身体像倒干净了的粮食袋子一样坐了下去……他记得清楚的是,他把刀拿到河里去洗,在刀刃上看见映出的自己的脸。他觉得塌陷的脸孔生疼,大大的有点血丝的眼睛和暗黑的眼圈。大热天的,却好像冻得有点发抖,他咳嗽起来。队长说:“好,你合格了,你可以留下来了!”

过了几天,情绪稍好些,他想去看看二姑娘。

他问队长:“二姑娘呢?她当上了女兵么?”

“谁?哪个二姑娘?”

道庸说出二姑娘的大名。

“她呀?你还管她干啥?你小子是不是看上她了?”

“队长,是她把我送出来当兵的,她也要革命的!”

“一个地主家的狗崽子,她革什么命?是我们革她的命!”

道庸预感到不祥,忙问:“她现在在哪?”

“我已经送她回老家了!”

道庸松了口气,但仍不放心地问:“她哪能回家?回去她的地主父亲还不把她打死?”

“是啊,这回可省了那个地主老财的事,我已经叫人把她宰了!”

“你怎么能杀她呀?”道庸大惊失色,“她也是来革命的!”

“我警告你,张道庸,你要站稳阶级立场,她是地主家的阔小姐,你是她家的放牛娃,这是两个阶级,是你死我活,懂吗?革命就是砍这种人的头,你懂不懂?”

道庸真的不怎么懂,但他懂地主拿穷人不当人,穷人受苦富人享福这不公平,他出来革命就是要杀富济贫,要让穷人有饭吃,有地种,要争个平等。可二姑娘从没拿他当下人看,“张道庸”这三个字还是她手把手教会的呢。能平等待自己的人难道也要“革”她的命吗?直到后来成为一个正规军的指挥员时,他才明白类似这样的游击队,其实是一种从老百姓到正规军的过渡,热情很高,政策很“左”,这既有上面路线的关系,也有农民自身的原因,革命初期这样的事很难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