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觉得,这一场争论,除了表现佛道矛盾以外,还含有更加深刻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可以指出:第一,以常情而论,如果道士们真想保留自己宗教的纯洁性,就不应该用佛教的术语来翻自己宗教的最高真理或最高原则。从玄奘方面来看,如果他想吃掉道教的话,他本来可以移花接木,顺水推舟,采用“掉包”的办法,用自己宗教术语来取代道教的术语。然而事实却是,道家为了取媚佛教,自甘被吞并,而玄奘则根本不买这个账,一心想维护自己宗教的纯洁性。第二,这一点比第一还要重要,“末伽”与“菩提”,两名之异,不仅仅是一个用字的问题,而牵涉到中印两国宗教信仰出发点或者基础的根本差异,甚至涉及中印两国思维方式的差异。切不能等闲视之。
中国的“道”字,《说文》:“道,所行道也,从辵从,一达谓之道。”
唐代韩愈的《原道》中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是同《说文》的原意相吻合的。道,就是人走的道路,人人都必须走的。“牟子曰:‘道之言导也。’”
这已经走了样,后汉时期词源解释,大多类此。牟子又加了一句:“导人致于无为。”他心目中的含义更加清楚了。《说文》:“导,引也,从寸,道声。”“道”字在这里只起声符的作用,与此字的原义无关。牟子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总之,我们从这个“道”字可以看出来,中国这个宗教要解决的是现实的问题,今世的问题,不是神话的问题,来世的问题。道家这种精神,同儒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一脉相承的中国精神。后来道家发展成为道教,也不过是想长生不死,白昼升天而已。这种精神,这个“道”字,倘必须译为梵文,则mrga(末伽)最为恰当。mrga这个字的词根是mrg,与mrg也有一些联系,意思是“走路,走道”。印度哲学宗教中,少有mrga这样一个术语。但是用之来翻中国的哲学术语“道”,却是十分吻合的,无懈可击的。在这一点上,玄奘是完全正确的。
至于“菩提”(bodhi),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个字的词根是budh,意思是“觉,醒”。Buddha(佛陀,佛)这个字也源于budh,加上过去分词语尾 ta,变成了buddha,意思是“觉悟了的人”,“觉者”。budh的抽象名词就是bodhi,意思是“觉”,音译“菩提”。道士成英说:“佛陀言觉”,不完全对,改为“觉者”,就完全正确了。牟子说:“佛者,觉也。犹言三皇神五帝圣也。”
牟子不会知道,buddha和bodhi 两个字是同源的。从宗教意义上来看什么叫做“觉”呢?根据佛教最原始的理论,所谓“十二因缘”,一个人(或其他生物)总是处在生死流转中的,只有认识了这个根本理论,认识了“无明”(avidy)是十二因缘之首,他就算是“觉”了,算是得道了,成佛了。因此,梵文bodhi这个词儿所蕴含的意义,与中国的“道”完全不同。它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现世的,不是眼前的,而是来生来世无数生死流转的。
这是以佛教与道教为代表的中印宗教哲学思想最根本的分歧之所在。
所以我在上面说,不能等闲视之。玄奘与道士们的争论,其重要意义也由此可见。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佛道之争,以玄奘的胜利告终。我在上面曾经提出了两个问题:玄奘究竟翻译了《道德经》没有?如果已经译出,传到印度去了没有?这里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上面引用的《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说:“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续高僧传》说:“既依翻了,将欲封勒。”可见玄奘确实已将《道德经》译为梵文。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从一些迹象来看,《集古今佛道论衡》的说法是可靠的。因此,《佛祖统纪》三九所说的“遂止”,《含光传·系》中所说的“中辍”,是靠不住的。第二个问题后面再来答复。
在这一回合的争论中,玄奘算是胜利了。但是,佛道之争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正文译完,又出现了译不译序的问题。玄奘不肯翻译《老子·河上公注》。成英强调说,《老经》很玄秘,没有序注,无法理解。玄奘却说:“(河上公)序实惊人,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翻译了,会给乡邦脸上抹黑。道士们没有办法,报告了朝中宰辅。中书马周询问玄奘,玄奘把印度的宗教哲学的教义和教派提纲挈领地介绍了一下,连顺世外道(lokyata)也介绍了,结论是“若翻老序,彼(印度)必以为笑林”。当时中书门下同僚都同意玄奘的意见,“遂不翻之”。这一回合,玄奘又胜利了。
总之,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大体上即如上述。本文翻了,“序胤”未翻。至于本文的梵文译本是否传至印度,则是传去的证明,我们没有;没有传去的证明,我们也没有,目前只好暂时缺疑了。
现在顺便谈一谈《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中玄奘对于印度佛教以外的哲学宗教的评价问题。他说:“彼土尚道”,就是说,印度人崇尚哲学宗教。
那里的宗教信仰共有九十六家,被称为“九十六种道”,比如《分别功德论》二说:“闻阿难于九十六种道中等智第一。”《那先比丘经》中几次提到“九十六种道”或“九十六种经道”。玄奘说:“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梏,指神我为圣本”。他们都“不拔我根”,“不能出俗”。所谓“神我”,梵文是tman,阿特芒。玄奘的评论完全符合实际,足见他对印度当时哲学情况是理解的。他说,这九十六家,“上极非想,终坠无间”。“无间”,梵文是av-ci,就是我们常说的“阿鼻地狱”。玄奘还讲到:“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所谓“顺俗”,梵文原文是Lok-yata,就是我们常说的“顺世外道”,《续高僧传》四《玄奘传》用的正是“顺世”二字。这是印度古代极为难得的唯物主义者。所谓“四大”,就是我们常说的地、水、火、风。顺世外道认为,这四者是构成宇宙万有的本质。所谓“六谛”,亦称“六句义”,梵文是sat-pad-rtha。《翻译名义集》五:“毗世,此云胜异论,即六句义。”“毗世”,梵文是Vaie-sika,印度古代六派哲学之一,常用名词是“胜论”。
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就介绍到这里。
下面谈一谈《含光传·系》中提出的根干与枝叶问题。
这确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非常深刻的比喻。《系》中用尼拘律陀树来作譬,说明有时候难以区分的情况。尼拘律陀树,梵文是nyagrodha,尼拘律陀是这个字的音译。梵文这个字来源于ni-anc-rudh或ruh,意思是“向下生长”。这个字有许多不同的汉字音译,比如,尼拘律树、尼拘卢树、尼拘卢陀、尼拘律陀、尼俱陀、尼拘类树,等等。《经律异相》四一说:“汝曾见尼拘陀树荫贾客五百乘车犹不尽不?”《法苑珠林》三三说:“佛言:‘汝见尼拘陀树高几许耶?’答曰:‘高四五里,岁下数万斛实,其核大如芥子。’”
为什么一棵树竟能荫覆商人的500辆车还有空地呢?为什么一棵树竟能高四五里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翻译名义集》三解释说:“尼拘律陀,又名尼拘卢陀。此云无节,又云纵广。叶如此方柿叶。其果名多勒,如五升瓶大,食除热痰。摭华云:义翻杨柳,以树大子小,似此方杨柳,故以翻之。”《宋僧传》之二:“译之言易也。谓以所有,译其所无,如拘律陀树,即东夏杨柳。名虽不同,树体是一。”这个解释显然是不正确的。天下哪里会有荫蔽五百辆车的杨柳呢?正确的解释应该从nyagrodha的词根下手。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此字的词根意思是“向下生长”。什么树向下生长呢?只有榕树。看过榕树的人都知道,从树干上长出一些树根,下垂至地,又在地中生根,然后长成一棵树,又在自己的干上长出细根,下垂至地,如此循环往复,一棵榕树能长出成百上千棵榕树,甚至让人摸不清究竟哪一棵树是初原的树,哪一些树是派生的树。只有这样生长的榕树,才能在一棵树下荫覆500辆车而有余。在榕树这里,根干与枝叶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用这样的榕树来比喻作为根干的印度佛法与作为枝叶的东夏佛法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难道不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又非常深刻的比喻吗?
现在谈《含光传·系》中提出来的秦人或东人与西域之人(印度人)的区别问题。
这是一个异常深刻、异常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不是也关心中国人同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区别究竟何在的问题吗?《含光传·系》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下面的意见:“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这一段话的意思就是说,中国人敏利,言少而解多;印度人淳朴而好繁。最早的佛经,连篇累牍,动辄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言,同样的话能一字不移地一再重复,因此说“言重”。这个意见是完全符合实际的。就拿巴利文佛典来说吧,同样的词句,一字不动,换一个地方又重复一遍,而且重复之中套重复。因此英国刊行巴利文佛典不得不删去重复之处,加以注明,节省了大量的篇幅。我猜想,佛典产生在发明文字之前,师徒口耳相传,为了加强记忆,才采用了重复的办法,否则实在难以理解。
我觉得,在上引的一段话里,最关键的提法是“念性”与“解性”两个词儿。什么叫“念性”呢?“念”的含义是什么呢?在佛典中有不少地方出现“念”或“忆念”这样的字眼,比如“忆念弥陀佛”“忆念毗尼”“系念思惟”“正念”“惟念”等等。这个“念”字来源于梵文,词根是smr,由此派生出来的抽象名词是smrti。与之相当的巴利文是sarati和sati。一般的用法其含义是“念”、“忆念”。但作为宗教哲学术语,smrti,有特殊的含义。
指的是“全部的神圣传统”,或者“凡人老师所忆念的”,包括六吠陀分支、传承经和家庭经、《摩奴法论》、两大史诗、往世书、伦理论等等。常用的译法是“传承”。与之相对的是ruti,指的是仙人们直接听到的,比如《吠陀》等,只能口传耳听,不许写成文字。常用的译法是“天启”。这样一来,所谓“念”就与“传承”联系在一起了,它表示固守传承的东西,有点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意味。而中国人则是“解性”,所谓“解”就是“理解”“解释”,有点探索、钻研的意味,不宥于常规,不固守传承的东西。
《含光传·系》的作者就是这样来说明中印两方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不同之处的。
《系》在下面举出了说明这种情况的两个例子:一个是隋朝的智,一个是唐代的玄奘。两个都是变枝叶为根干的中国高僧。
先谈智,所谓智者大师。
《系》对智的提法是“无相空教出乎龙树,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
所谓“无相空教”指的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大乘空宗”。《系》的这几句话是完全准确的。但是,如果同下面的关于玄奘的几句话联系起来,就容易出问题。这件事这里先不谈。我认为,最好先把印度佛教大乘空宗与有宗的轮廓大体勾勒一下;否则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智,也无法真正了解玄奘,更无法了解二位高僧的传承关系。
印度佛教在发展过程中,先小乘,后大乘。原始大乘的起源可能始于公元前二世纪。到了公元一、二世纪以后,古典大乘开始出现。后来逐渐形成了两大宗派:空宗和有宗。一般的说法是,属于空宗的中观派(mdhyamika)创始人是龙树(Ngarjuna,约公元150~250年),他的继承人是提婆(Deva,约170~270年),一直传下来,还有很多一代传一代的继承衣钵者,不必细述。属于有宗的瑜伽行派(yogcra)的创始人是弥勒(Maitreya-ntha,约350~430年)。关于这个人,因为同着名的弥勒佛或弥勒菩萨同名,所以产生了一些混乱。这是不是一个历史人物?学者们中意见有分歧。一般的看法(我也是这个看法)是,他是一个历史人物,只是取的名字与弥勒佛相混而已。这一派的创始人传无着(Asanga,约395~470年)和世亲(Vasubandhu约400~480年),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戒贤。《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说:“近代天竺有二大论师,一名戒贤,二称智光。贤则远承慈氏(羡林按:即弥勒),无着,近踵护法,难陀,立法相”宗以一乘为权,三乘为实,唐三藏玄奘之所师宗。
一个空宗,一个有宗,从字面上来看,好像是根本对立的,根本矛盾的。但是,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个样子。我们先看一看什么叫“空”。
《佛祖统纪》六:二祖北齐尊者慧文……师又因读《中论》《大智度论》《大观》一品,至《四谛品偈》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
恍然大悟,顿了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