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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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舒宾回到自己的侧屋里,翻开一本书。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贴身侍仆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房间,递给他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盖过一枚饰有家徽的大印章的小便函。便函上写的是:“我希望,作为一个正派人,您将只字不提起今天上午谈到过的那张期票,您知道我的一些私人关系和我的为人原则,知道这笔钱的数目并不大,也知道另一些情况;最后还有一些应当加以尊重的家庭秘密,家庭生活的安宁乃是一种为那些我无理由把您也列入其内的etres sans coeur(法语:没心肝的人。——原注)所否定的神圣东西呀!(这便函请予归回)——尼?斯。”

舒宾用铅笔在来函下面写下了:“请放心——我暂时还不会揭人隐私。”他把便函还给侍仆,又开始看书了。但是,书本很快就从他手里滑落出去了。他看了看红彤彤的天空,看了看两棵离群独立的粗壮的青松,心里想道:“白天,松树常常有些发青,而晚上,它们绿得多么壮观!”接着就到花园里去了,心里则暗暗希望能在那儿遇到叶莲娜。他没有失望。前面,在灌木丛中间的那条路上,隐约闪现出了她的衣裙。他追上了她,与她并肩而行时说:

“请别朝我这边看,我不值得您看。”

她向他瞥了一眼,微微一笑,并继续朝前,朝花园深处走去。舒宾紧随着她而行。

“我请求您别看我,”他开始说,“却跟您说起话来了:矛盾的心理十分明显!不过,反正都一样,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已不是头一回出现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还没有为我昨天的愚蠢举动而好好地向您道过歉。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没有生我的气吧?”

她停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他——不是因为她还在生气,而是因为她的思路已跑得很远了。

“对,”她终于说了一句,“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舒宾咬紧了嘴唇。

“一张多么忧虑……和多么冷淡的脸啊!”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他提高了嗓门,继续说道,“请允许我给您讲一件小小的趣闻。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也有一个朋友,后者起初表现得倒像是个正派人,可是后来却开始酗酒了。一天凌晨,我的朋友在街上遇到他(请注意,他们已经绝交了),遇到他,并发现他已喝醉了。我的朋友一下子就转过身去,想要避开他。可是那家伙却走到我朋友跟前,并且还说:‘假如您不向我点头打个招呼,我倒是不会生气的,但是为什么要转身回避呢?也许我是灾星下凡,让我安息吧!”

舒宾不作声了。

“就这些吗?”叶莲娜问。

“就这些。”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在暗示什么事?您刚刚说过要我别朝您那边看。”

“对,可是我现在对您讲的是,转身回避有多么不好。”

“难道是我……”叶莲娜开始说。

“难道不是吗?”

叶莲娜微微有点脸红了,并向舒宾伸出了一只手。他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

“瞧,您好像认定我对您怀有恶感似的,”叶莲娜说,“而您的猜疑是不正确的。我根本就不想回避您。”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吧。但是,请您承认,此刻您头脑里有着成千个想法,可是您连一个想法也不肯对我倾诉。怎么样?我说得不对吗?”

“也许是对的。”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想法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叶莲娜说道。

“正因为如此,才要把它们讲给别人听听,”舒宾接口说了起来,“不过,我要告诉您,这是怎么一回事。您对我抱有不好的看法。”

“我吗?”

“对,是您。您想当然地认为:我身上的一切表现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是个艺术家;我不仅没有能力去干任何事情——在这一点上,您大概是对的,——而且还不具有任何真正的深沉的感情,因为我连哭也哭得不真诚,因为我是个饶舌鬼和好搬弄是非的人,——而这一切又全都是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有点儿傻的倒霉鬼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呢?比如,我敢对天起誓说,您就不相信我的悔过。”

“不,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相信您的悔过,也相信您的眼泪。但是,我好像觉得,您的悔过本身就使您显得好笑,还有眼泪也同样如此。”

舒宾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嗯,我看,这就是医生所说的不治之症,即casus incurabilis。这样一来,只好低头投降了。然而,天哪!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当身旁有颗如此可爱的心在跳动的时候,我还会一直自己作弄自己吗?您要明白,你永远也进了不了这颗心,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伤心,她为什么高兴,她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她想要什么,她要到哪儿去……请您说说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您是不是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个艺术家的。”

叶莲娜直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我可不这么认为,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不是的。”

“这一点就需要加以证明,”舒宾带着一种滑稽的沮丧表情说道,“然后呢,我认为,对我来说,不打扰您的单独散步是比较得体的表现。一位教授就会问您:您是根据哪些条件说:不是的?但我不是教授,按您的见解来说,我是个孩子;但是请您记住,人家是不会回避孩子的。别了。让我安息吧!”

叶莲娜本想叫他站住,结果却改变了主意,也说了声:

“别了!”

舒宾走出了大院。在离斯塔霍夫家那幢别墅不远的地方,他遇到了别尔谢涅夫。后者正低着头,把帽子推到了后脑勺,急匆匆地走着。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舒宾叫了一声。

别尔谢涅夫停下来了。

“走吧,走吧,”舒宾继续说,“我只是叫你一声,我不妨碍你——你就直接遛到花园里去吧;你将在那里找到叶莲娜。她好像是在等你……至少她是在等某个人……你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她在等着!知道吗,老弟,这一情况有多么奇怪?你要知道,我跟她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已经有两年,我爱上了她,可是只有现在,即此刻,才不仅了解了她,而且还看清了她。我看清了,并罢手了。请你别带着与你老成持重的面孔不大相称的假惺惺的微笑来看我。是啊,我懂了,你想要我想起安奴什卡。对不对?我不反对。我们这种人只同安奴什卡们相般配。安奴什卡、卓娅以及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们万岁!你现在到叶莲娜身边去吧,而我也要走了……你以为我是要到安奴什卡那儿去吗?不是的,老兄,情况比这更糟:是到奇库拉索夫公爵家去。他是类似于沃尔金那样的喀山鞑靼人出身的科学和艺术的庇护人。你看看这封邀请信、这些字母:R?S?V?P(法语:Repondez sil vous plait的缩写。意思是“盼复”。——原注)在乡下,我也不得安宁呀!Addio(意大利语:别了。——原注)。”

别尔谢涅夫默默地,并且好像有点为舒宾感到害臊似地听完了他的一席宏论,然后走进了斯塔霍夫家别墅的大院。舒宾真的乘车到奇库拉索夫家去了,表面上极为客气地对奇库拉索夫说了许多尖刻的无礼貌的话。这位喀山鞑靼人出身的科学和文艺的庇护人哈哈大笑,他的宾客们也跟着笑,可是谁也不觉得开心,所以分手后,大家都大发脾气。那就像两位平时不大熟悉的绅士在涅瓦大街上相遇后,突然都向对方露出牙齿,肉麻地缩拢眼睛、鼻子和面颊,相视一笑;一俟交臂而过,立即又都摆出原先那种冷漠或忧郁的、多半是患有痔疮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