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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第一章 (2)

菩提树下既凉爽又宁静;那些飞到它的阴影圈里的苍蝇和蜜蜂,好像也嗡嗡叫得比较轻;洁净的纤纤小草长得碧绿碧绿的。没有泛出金色的光泽,也没有在轻轻摆动;高高的草茎纹丝不动地挺立着,像着了魔法似的;一小串一小串的黄花像枯死似的悬挂在菩提树的下层枝条上。每吸一口气,都有一股甜滋滋的芳香味沁入肺腑深处,肺腑却很乐意吸入这股芳香。河对面的远处,直到天际处为止,所有的东西都在闪闪发光,一切都披着灿烂的光辉;那儿间或掠过一阵微风,它弄碎并增亮这一光辉的景观;闪闪发光的水蒸气在大地上方波动着。听不到鸟鸣声:酷热时刻,它们就不鸣叫;但是纺织娘却唧唧地到处鸣叫,坐在凉爽之处安静地听这一热辣辣的生命之声是令人愉悦的:它催人入眠,并会使人浮想联翩。

“你发现了吗?”别尔谢涅夫突然开口说道,一面还用手势来表示自己的词意,“大自然在我们心里激起一种多么奇异的感情!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充实,如此的明亮,我要说的是,一切都对自己感到如此的满意。我们理解这一点,并欣赏这一点,同时它(至少在我心里)也一直会激起一种焦虑感,一种惶恐感,甚至会激起忧愁感。这说明什么?是不是在它面前,面对着它的时候,我们会更强烈地意识到我们的全部不充实性,我们的不明朗性,或者是它所感到的那种满足对我们来说仍嫌不足,而另一种东西,即我想说的我们所需要的那种东西,它却又没有呢?”

“哼。”舒宾反驳说,“安德烈?彼特罗维奇,我告诉你,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你描述了一个不是活着的、而只是在观看和发愣的孤独者的感受。干吗要观看?自己生活下去吧,你将成为一条好汉。无论你多少次地叩击大自然之门,它都不会回答出一个能为你所理解的词来,因为它是个哑巴。它将会像一根弦那样发出叮叮咚咚和呜呜咽咽的声响,而你却休想听到它发出如歌般的乐曲声。活人——那是会回答的,并且主要是女人。因此,我高贵的朋友,我劝你去搜罗一名知心女伴,到那时你所有的忧郁心情都会立即烟消云散的。这就是你所说的我们‘需要’的东西。要知道,这一惶恐感,这一忧愁感,只不过是一种饥饿感。让你的胃得到真正的食物吧,一切都会立即趋于正常的。我的好兄弟,占住自己在空间中的一席之地,做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吧。再说,大自然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呢?你自己听一听吧:爱情……一个多么有力、多么热情的词啊!大自然……一个多么冷峻、书生气多么重的用语呀!因此(舒宾唱了起来):‘玛丽亚?彼特罗夫娜万岁!’——或许不对,”他补充说,“不是玛丽亚?彼特罗夫娜,反正全都一样!ous me comprez.(法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原注)”

别尔谢涅夫稍微抬起一点儿身体,把下巴搁在叠起的双手上。

“干吗要嘲笑?”他不望着自己的同伴,说道,“干吗要挖苦?是的,你是对的:爱情是个伟大的单词,是一种伟大的感情……但是,你在谈哪种爱情呢?”

舒宾也稍微抬起一点儿身体。

“谈哪种爱情吗?随便哪一种都行,只是有爱情存在。老实告诉你,依我之见,根本就没有不同种类的爱情。假如你爱上了……”

“一心一意地爱上了。”别尔谢涅夫接口说。

“是的,这一点不言而喻,心可不是一只苹果:它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假如你爱上了,你就是对的。我可没想过要挖苦你。我心里现在充满柔情,它已变得如此温柔……我只想说明,大自然为什么会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对我们有如此之大的影响。那是因为它会使人们对爱情产生渴望,并且无法满足这一渴望。它轻轻地把我们赶 到另一些有生命的东西的怀抱之中,而我们却不理解它,并且还期待着从它那儿得到某种东西。哎呀,安德烈啊,安德烈,这太阳,这天空多么美,这一切,我们周围的一切多么美,可是你却在发愁;然而,假如你在此时此刻把你心爱的女人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假如这只手和整个这女人都是你的,假如你进而用她的眼睛去观望,并且不是用自己一个人的情感,而是用她的情感去感受,——那么,安德烈,大自然就不会在你心里激起忧愁和惶恐,你也不会去注意它的美色;它自己就会感到高兴和歌唱,它就会为你的赞歌配和声,因为那时候你已为哑巴的它安上了舌头啦!”

舒宾跃起身来,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别尔谢涅夫却垂下头,他的脸上则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说法。”他开口说,“大自然并不总是在向我们暗示……爱情。(他不是一下子就说出这个词来的。)它也在威胁我们;它使我们想起一些可怕的……对,使我们想起一些难猜到的秘密。它不是不断地在吞噬我们吗?大自然里既有生,也有死;其中的死也像生一样在大起作用。”

“爱情中也有生和死。”舒宾打断他的话头说。

“其次呢,”别尔谢涅夫继续说,“比如,当我在春天站在森林里,站在郁郁葱葱的密林里的时候,当我觉得好像听到充满浪漫情调的奥伯龙(小鬼之王,也即中世纪法国诗《波尔多的于翁》中的仙王。——译者注。)角笛声(当别尔谢涅夫说出这几个词来的时候,他本人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难道这也是……”

“是渴望爱情,是渴望幸福,别的什么也不是!”舒宾接口说了下去,“我也熟悉这声音,我也熟悉站在林荫里,站在林深处,或者是傍晚在太阳落山时,以及当河上的薄雾在灌木丛后面缓缓升起时,站在开阔的田野上,会在心里涌现出来的那种感动和期待之情。况且,我也盼望从森林、从河里、从大地、从天空、从每朵云、从每棵小草里得到一点东西,我想要得到幸福,我在所有的东西中都感觉得到幸福即将来临,都听得到它的召唤!‘我的上帝是个贤明和快乐的神啊!’我本想这样开始写一首诗的;承认吧:这第一行诗句是极美的,可是第二句我就怎么也写不出来了。幸福!幸福!生命暂时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肢体暂时还受我们的控制,我们暂时还在走上坡路,而不是走下坡路!真见鬼!”舒宾突然冲动起来地继续说,“我们年纪还轻,不是身体有缺陷的人,脑子也不笨:我们定会争得自己的幸福!”

他抖了抖卷发,并自信地、几乎像挑战般地朝天上看了一眼。别尔谢涅夫举目望着他。

“似乎有什么东西会高出于幸福吗?”他轻轻地说。

“比如说什么东西呢?”舒宾只问一句就停住了。

“就比如说,我和你正像你说的,年纪还轻,假定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各自都希望得到幸福……但是‘幸福’这一词是不是那种会让我俩团结一致,会使我俩都受到鼓舞,会迫使我们彼此向对方伸出援助之手的词?我想说的是这词是不是一个自私的词,是不是一个会使我们分道扬镳的词?”

“你知道这种会使人团结一致的词语吗?”

“知道的;它们为数还不多;你也知道这些词语。”

“是吗?是哪些词语?”

“就算是艺术这个词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还有祖国、科学、自由、公道。”

“爱情呢?”舒宾问。

“爱情也是一个会使人团结一致的单词;但不是你现在所渴望得到的那个爱情:不是企图享受的爱情,而是要作出牺牲的爱情。”

舒宾皱起了眉头。

“这对德国人来说是不错;可是我要为自己而去爱;我想要当头号人物。”

“头号人物。”别尔谢涅夫重复说,“可我好像觉得,让自己当第二号人物才是我们一生的全副使命。”

“假如大家都像你所建议的那样去做。”舒宾脸上挤出一副苦相说,“那么,人世间就将没有一个人会去吃菠萝:大家都将把它们让给别人吃。”

“这就是说,菠萝并不是必须要吃的东西;不过,你别怕:就连爱从别人嘴里夺取面包的人也总是会有的。”

两个朋友沉默了一会儿。

“前几天我又遇见了英萨罗夫,”别尔谢涅夫开口说,“我邀请他来我家作客;我一定要把他介绍给你……也要介绍给斯塔霍夫一家人。”

“英萨罗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啦,就是你对我说起过的那个塞尔维亚人或保加利亚人吗?是那个爱国者吗?莫非就是他把这些哲学思想灌输给你的?”

“也许是的。”

“他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对吗?”

“对。”

“聪明吗?有才华吗?”

“聪明吗?……对。是聪明的。有才华吗?这我可不知道,我不认为他有才华。”

“没才华吗?那么,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出众之处呢?”

“你会看得出来的,现在,我认为我们该走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大概正在等我们。几点钟了?”

“快三点啦。我们走吧。多闷热!这席谈话使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你也有过一个时刻……我这个演员可不是白当的:我眼睛很尖,一切现象都看得见。坦白吧,你对女人感兴趣吗?”

舒宾想看一看别尔谢涅夫的脸部表情,但他已转身从菩提树荫里走出去了。舒宾风度翩翩、摇摇摆摆地迈着他那双小巧的脚,紧跟着他走出去了。别尔谢涅夫走路的姿势很难看:高高地耸起双肩,并伸出头颈;可他还是显得比舒宾更为正派,假如绅士这个词在我们这儿没有被用得这么俗气,我们就会说,他要比舒宾更像个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