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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锦绣列荆棘(3)

叶凝欢等人进了菀城,卢松王的次子楚正迪是这里的守备,听说侧妃领着叶凝欢来了,便遣了自己的老婆莫氏过来伺候。叶凝欢心情不佳,还得强撑着应酬,好不烦恼。

坐在宜芳斋里挑拣绢花,这里的掌柜就是王府的奴才,极是热情地招呼:清了后院东阁,奉了新茶,并拿了最新式的花样让叶凝欢挑。

绢花精致非常,撺丝牡丹缀珠也有,团花穗也有,还有精制的八角菱花扣子,拿来缀在外袍上相当的别致。绢丝又细韧,还有经过特殊处理浸过香料的,既不怕虫蛀又鲜亮浸香。

叶凝欢看着绢花发呆,根本提不起劲儿来挑,听得外头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她一抬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冬英几个都不见了。一时发蒙,外头敲门声响起,并伴着云栖蓝那特有的微低的嗓音:“夫人,给您送点新鲜花样子。”

叶凝欢暗哼了一声,道:“进来吧。”

云栖蓝捧着一盘子绢花进来,见叶凝欢一副懒懒的样子,笑着说:“这些要是都瞧不上,便让掌柜的再拿些来。小云居已经整理妥当,待晚些时候便可以过去了。那里……”

叶凝欢扔下手里的绢花,打断她说:“不必了,我今天便回采月阁。”

云栖蓝微怔,看叶凝欢的表情:“夫人既来了,何必着急回去?晚上山路难行,不如在小云居暂歇一日?那园里有现制的酸杏和梅子,夫人不是最爱这一口吗?”

“那也要看是何情境。”叶凝欢冷笑,“我既是十九殿下的侍妾,当守着自己的本分,不敢在外久留,这般劳师动众已经十分惶恐。时辰也不早了,逛得也差不多了,这便回去吧?”

云栖蓝默了半晌没说话,叶凝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低头说:“我自是看不出是何样的杯,也尝不出是何样的水,但也算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的身份。”

云栖蓝静静地听完,回身闭了门说:“夫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叶凝欢挑眉:“误会?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云栖蓝微喟了口气说:“原本是不想明说,一是因采月阁里人多眼杂,毕竟不便;二是怕夫人心里忐忑。不过看起来夫人倒像是想岔了,如此倒不如说清楚的好。”

叶凝欢看她一脸凝重,不由得放了杯子看着她。

云栖蓝说:“夫人是不是大约在四五年前,用了蚀骨延筋这法子来练体?”

叶凝欢呆住了,云栖蓝说:“之后虽然绵软无双,却时常血逆经乱,积淤于体。夫人又不仔细,只管苦练筋骨令舞技超群,却令血积五内不畅,四肢常挛颤不止,甚至呕血。后来又受了伤,内外俱损。虽得大内良药以持,却徒治表而不能除根。想要医治,非得我影月门的落华心经过气,顺导经脉以清血淤。再以银针联脉,重继丹络。当初十九殿下嘱我替夫人看看,却怕夫人多心,不敢大肆请脉,于是便与夫人闲话家常一番,却也知道夫人痼疾太深。当下不敢耽搁,便想着邀夫人来小云居暂住几日。十九殿下也说,夫人是想往菀城来逛的,我便觉得是个时机……夫人,当真不能再拖,若不及早医治,恐有性命之危。”

叶凝欢整个都木了,怔怔地看着云栖蓝不说话。

云栖蓝见她那样子,以为她害怕了,忙缓了声音说:“夫人也不必太惧,小云居乃一处清静所在,适合疗伤养病,由我亲自与夫人调治,必竭尽所能,不敢有丝毫怠慢。况且侧妃还在这里,便是多住几日也无妨的。”

叶凝欢许久吐了口气:“让我来这里,原是……”

云栖蓝点点头,叶凝欢心里微恸,低声道:“我真的……快死了?”

“没有没有,夫人千万别这样想。”云栖蓝急忙安慰。

叶凝欢低下头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治吧。”

心在摇摇欲坠,不堪任何牵负。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人眸如星灿,笑如花绽。

他说,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于是便为这一句,弄得心伤身也残。

这一次,又如当初那样醉意朦胧进花间,只是不知道许久之后,她还能否有再醒来一次的机会?

不知不觉,眼泪就滴落了下来。

已经十月十八,天气有些阴,早起下了些夹杂着冰晶的细雨,至午时便成了山林吐雾的奇景。采月阁被一片山雾包裹,似幻如真,一如楚灏的心情。

坐在眠月轩观景台上,面前的花棱石桌上的酒壶烫在滚水里,芬芳扑鼻。

这眠月轩贴壁而建,是幢三层小楼,取背风之坳,却不阻眼界,以天然景致作屏障,外延观景台,可一览燕宁之景。

寒风微瑟,薄雾时散时聚,偶尔可见下方宛周有几个稀松的侍卫影子。

采月阁不算大,但建在山里地势刁钻。不过施密精通排布,只需少量人马便可以将这里各个死角看护严密。露出人影是刻意,这是为主子着想,省得觉得他是暗盯,不然完全可以做到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不见却滴水不漏的地步。

楚灏扔下手中的文册,眼睛投向菀城的方向。

他们初六晌午至的卢松,云栖蓝受他所托,跑去看看叶凝欢的病势。不看则已,一看便说叶凝欢到了有碍性命的地步,让他当时有如挨了摧心掌,打正中间裂了一道缝。

当天晚上居然没敢回去,怕回去了表现怪异引她猜疑。他一向善于伪装,在她面前,他却没了这份自信。

幸好之前说让她去菀城逛,她同样也是想去的,这就给了云栖蓝把她引到小云居的机会。他嘱咐云栖蓝和瑞娘,无论如何第二天都要把叶凝欢给弄过去。

那里为影月门所控,适合治病。

初七一早她走时,他便在这里远远看着她。她坐在抬子上,一脸怨妇相,好像去菀城十分不乐意。她有时把情绪藏得很好,有时却外露得格外嚣张。那天她显然是后者,离得这样远,仍让他看得分明。

她不想去,不是因为绢花不漂亮、酸杏不诱人,而是因那里有小云居!他那天无意的话,她听者有心。

她多想了,心里必是愤愤不平甚至恼怒的。

俗话说得好,若心坦荡何须介怀?她这般介怀,那就是不够坦荡。她忘不掉那个人,就算他已经一败涂地,成为将死之躯,她仍对他心有戚戚!

楚正遥有什么好?

楚灏睨到施密远远走来,行色匆匆。

施密快步上了阶,向他行礼道:“殿下,北海王遣的藩使到了。属下照殿下的吩咐问他,他说北藩于十月初接到朝廷命令之后,严查出入往来,不曾有任何可疑人入界。他们不肯放人入北藩,当下人正在馆驿候传,殿下要不要亲自问问他?”

施密的表情很是严峻,永成王自东临六郡失踪后,六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人。若他未死的话,该有两个去处:一,潜入乌丽;二,潜入与东藩最近的卢松。

去而复返,潜入乌丽的可能性极小,乌淞关那里万仞险峰只得一条路可行,关境极为严密。永成王又是在那里与乌丽来迎亲的人交唔,闹了好几天,关将对他印象颇深,他若想再易容混出难如登天,而向西走卢松就容易得多。

一旦入了卢松,他可以取北道去北海王的地方,也可以西南行入兴成。不过兴成王不会收留他,且此行楚灏经了兴成,北海王就保不齐了。

跟随永成王一起护送公主的王祺弄丢了王爷,畏祸而不敢大肆通知各关寻找,只遣人飞马赴京禀报。

如此却给了永成王伺机后动的机会,待卢松王接到朝廷密令协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

至楚灏抵达卢松时,卢松王呈上调查结果,表示已经查到了永成王曾在乌巢山北坳一带出没的痕迹,却未寻着人。大略是永成王摆脱王祺后,借消息尚未走漏之机入了卢松,遣入乌巢山北翼躲藏。那里距离北藩西南界只有一山之隔,永成王现在极有可能已经潜入北海界。

北海王一向与朝廷闹得很僵,也只有他敢收藏获罪潜逃的永成王!

于是楚灏便遣使送信与北海王,要他助朝廷找到永成王。虽说北海王给了东临王面子,遣了个藩使过来说话,但仍不肯打开藩界让人进入!

楚灏的表情像是刀刻在脸上一样,没任何变化:“卢松王知道吗?”

“已经通知了卢松王,说听凭殿下吩咐。”施密道。

“永成王护公主出境,继而失踪,拒不返京。北海王态度坚决,我们也不好强入北藩,只好报于皇上做主。”楚灏说,“甘若不是也在菀城吗?你打发人跟他说一声,让他帮着卢松亲护继续在乌巢北坳那里细查,以便回京于皇上有个交代,我随后会亲自过去。”

“是。”施密应下,快步离去。

楚灏看着施密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皇上并不想看到永成王回京,找得到或者找不到都不重要,但皇上需要给群臣一个交代,以便这个局可以完美收尾。

他同样也是皇上的棋子,就算来了燕宁,仍然千缠万裹地掌握在皇上手中。但是,也不尽然!

北海王楚正越是他二哥楚湄的幼子。他生在北都郡,从未入京当过质子。当初送到京里当质子的是他的兄长,不过那位世子没等到回藩袭爵,在京五年便生了重病,几次请求返回故土皆被拒绝,最后死在了永安。

这事发生在开明四十年,管理宗室诸事的,是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楚澜。

也正是因此,楚湄曾上疏弹劾太子,两人生了嫌隙。

开明四十二年,北方乌沦来犯,镇北的楚湄出征前向朝廷请立嫡出的幼子楚正越为世子。楚正越得封世子还未及入京便传来噩耗,楚湄与乌沦大战时中了埋伏,死在蛮沙坳。由此,当时十五岁的楚正越袭爵为王。

太子楚澜时任督军,与楚湄一同上战场,楚湄惨死是因接应无继,北藩震怒,指责楚澜公报私仇。当时先帝已经是垂暮之年,早年长子楚江战死,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后来哀太子楚沣又死。晚年诸子纷争,先帝一时激怒又赐死楚淆,他自是不能认错的,但心里岂能不痛?

如今楚湄又死,且又涉及太子,先帝是再折损不起,如何在这个时候又去细究谁是谁非?

除了安抚北藩之外,先帝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做法。

先帝几个年长的儿子,除了四子楚沣为太子,五子楚泯体弱之外,余的几个皆是少年便随父戎马,甚是能战。楚湄与长子楚江一样,虽生母出身并不高贵,但早年追随先帝南征北战,能获封四方王,全是凭自己的一双手打出来的。

楚湄惨死,旧将愤懑难平,且当时楚正越已经十五岁,自此与楚澜嫌隙日深。那楚正越因最初不是世子,楚湄不教其读书,而是从小便将他扔在兵营里锤炼。如此一来,他反而与北藩武将感情极深。加之先帝痛哀楚湄,又怕北藩不甘休,少不了要安抚他们。楚正越袭爵之后,先帝又授他北镇抚司的头衔。

到了章合朝的时候,楚正越就更加难管。他没在永安待过,与朝廷的人没交情,而且他跟着一帮大老粗一起长大,受的是打砸抢教育。自章合元年开始,因他授北镇抚司,与北监行院司屡生冲突,曾经数次把监行院的官员绑起来臭揍一顿然后扔回朝廷。

朝廷央籍令遣调各地方官员,每至调任,诸官员一听去北海监行,个个都哭爹喊娘的不愿意,千方百计地推诿,弄得朝廷很是头大。

楚正越那号人,不跟你玩什么计谋,直接就来浑蛋的。看监行院的人不顺眼直接就打,皇上派人去教育他,他听了跟放屁一样。想把他拎到京里来教育,他就称病不来,北藩兵强马壮,且他是宗室,你能愣派兵去打他吗?

楚正越今年二十七岁,至今未请立世子。北海六郡,南北皆据天险雄关,内有广袤平原,虽气候寒冷却资源丰富。手下一帮文臣武将,皆是自先辈起便为楚湄卖命的将领,利益一致,休戚相关,已经结成缠连之势。四方王中,数他实力最雄厚,也最为难管。

楚灏拿过一方帕子,执起壶,将沸热的酒浆注满杯,热气随风而散,酒香扑鼻。他眼珠漆黑,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笑意竟是温暖的。不是因时局渐朗,而是因——他总算等到个理由去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