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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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妙在阳刚阴柔之间——中国古典诗歌的冲和平淡之美(2)

冲和平淡的内涵特征,“和”、“静”二字之外,还有一个“逸”字,“逸”有闲逸、安逸、清逸、旷逸、高逸、飘逸、超逸等意,尤其超逸拔俗、体识高远,更见冲淡情韵之要义。司空图“高古”、“典雅”、“飘逸”等品,具体描述了超逸的人生态度与艺术风格。高古与凡庸相对,他是一位超凡脱俗的有道之人,“虚伫神素,脱然畦封”,精神高尚清虚,超脱世俗常规,化为诗境,则如“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典雅与粗俗相对,其人为退隐闲居的高雅之士,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所处环境是“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萌,上有飞瀑”,一片清幽恬静的气氛,高洁幽人的闲情逸致亦可想见。飘逸是潇洒闲逸、离尘脱俗的艺术风格,《诗品》以缑山的仙鹤、华岳的流云,象征飘逸风格的不类凡群;但要达到飘逸高境,主体必是“高人惠中,令色缊”,他“秀外而惠中”,充满元气,一副飘然离俗的神态。其诗如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孙联奎《诗品臆说·飘逸解题》云:“昔人评陶渊明诗:‘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逸鹤任风,闲鸥戏海’。”他以陶诗为飘逸之风的代表,陶诗确是典型的逸品。宋元以后评诗画最重逸品,“逸”、“神”、“妙”、“能”四格,以逸格为最高。逸品要表现艺术家超脱世俗(苏轼所谓“高风绝尘”)的生活态度和精神风貌,反映出他深厚的人生感和宇宙感;在审美意象上则要求简古、平淡、逸笔草草而意蕴深远,即所谓有“余意”。

古代冲淡诗人和、静、逸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求知足保和、全身远祸、离尘脱俗、与造化同乐,也有其逃避现实、脱离斗争的消极的一面,比之屈原、杜甫的人格精神,似稍逊一筹;但他们不愿与污浊政治同流,决心遗弃功名利禄,不为物系,不为物累,洁身自处,虚静恬淡,保持旷达襟怀,其品操仍是卓然高标的,这是形成冲淡风格最重要的根源。

冲和平淡之美的外在形式特征,可从清淡、自然、平易、含蓄诸方面来概述。

首先是淡。苏轼在《评韩柳诗》中指出陶渊明、柳宗元诗冲淡美的特点:“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又说柳宗元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淡何以有美呢?原来它是一种无味之味。老子以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是为至美;又说“恬淡为上”(三十一章),则无味之味亦为至味、至美。王弼注《老子》云:“以恬淡为味”,“淡”乃有、无之统一,“无”中有“有”,初觉淡而无味,实有至味在焉。恰如一道淡白之光,看似无色,实由七色和谐组成,无色之白光亦为至美。“淡”既包涵有无对立之双方,它必然具有淡而浓、淡而深、淡而厚、淡而淳、淡而远、淡而清等形态特征,总之是淡而有致、淡而有味,如朱熹评诗“枯淡中有意思”(《清邃阁论诗》),姜白石说“散而庄,淡而腴”(《白石道人诗说)》,与苏轼同样道出了“淡”的表征。“淡”既是冲有无、阴阳两极而和之,表现于诗美亦有多种类型:清新明澈、淡而有致者为清淡;言简意深、淡而有味者为简淡;意境高远、淡而古拙者为古淡;幽雅端庄、悠然淡泊者为雅淡;枯寂闲静、素处默守者为枯淡;清风白云、飘然闲逸者为闲淡;平向绵延、混莽广远者为旷淡;清幽宁谧、意蕴深邃者为幽淡……唯陶渊明和王维能博采众长,酿造而为醇美之“淡”,淡到不见其诗,但觉浑沦一气,意蕴深长。如王维《山中》诗: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前两句迹象鲜明,可以入画。磷磷白石,涓涓细流,明澄莹澈,清浅可爱,虽时值深秋,山中仍是翠浓红稀,天寒而无幽冷萧瑟之感,反觉生意盎然,令人流连。后两句则空灵一气,难以入画,“空翠”如何画得出?

它若有若无,似实而虚、似淡而浓。淡到难以触摸,超越感觉,简直空无所有;浓到有如翠雾笼罩,以至润湿衣裳,感觉清凉神爽。这冲淡的“空翠”意境,清润华腴,灵空幽深,内涵何其丰富!

清淡之“清”,也是一个中性词。“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新者,创见而不陈腐也。”(《杨升庵全集》卷五十八)若能做到清而不薄、新而不尖,空灵流丽,意味自然,就是清淡之美。明代胡应麟说:“诗最可贵者清”,“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诗薮》外编卷四)这里所举的都是冲淡派诗人,凡与“清”相连的,都属冲淡之美,即使接近于阳刚之壮美的,如清壮、清刚、清雄、清放、清峻等,也可归之于冲淡大类,因其冲雄(浑)、豪(放)之猛、浊而使之淡宕故也。他如雄奇与清奇,前者属阳刚美,后者属冲淡美。试辨析司空图“清奇”一品: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屡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诗人摹神取象,描绘蓝天、绿树、白雪、清溪、孤舟、探胜寻幽之可人、澄明之月色、爽洁之清秋,来展示这清秀奇逸的诗风神貌。它清劲奇丽,调和融洽,是介于阳刚、阴柔之间的一种风格美。南朝谢朓之诗,李白称誉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清发者,清奇英发也。孟浩然《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鲛人潜不见,渔女歌自逸。”清奇淡逸,性灵微至,显属冲淡之美。

“自然若天造”,冲淡美的外在形式又有自然天成的特征。司空图《诗品·自然》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道”是客观事物的规律,诗人顺着事物发展规律进行创作,因物感兴,情寓于景,意象欲出,“如逢花开,如瞻岁新”,不用冥思苦索,毋须刻削雕饰,自是“着手成春”,焕同天造。如陶渊明诗,清人朱庭珍说:“陶诗能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盖自然者,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筱园诗话》)其他古人诗句,如“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如流水”,“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唐人诗句,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也都是触物起兴,顺情而赋,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全篇如孟浩然《过故人庄》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以极朴素的笔调,真率地写出乡村田园生活的情趣,所取都是眼前普通景物,遇景入韵,不拘奇抉异,自然恰得,浑然一体,醇美至味,有余不尽。

妙造自然的另一种情形,如皎然所说,先要从至难至险处苦思构想,“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诗式》),这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人籁悉归天籁”的自然,是天才与人工的结合。王世贞《书谢灵运集后》称谢灵运诗:“秾丽之极反若平淡,琢磨之极更似天然。”

其实谢诗自然中还略见人工形迹;而陶渊明诗绳削到自然处,全然不见人工之迹,真所谓澄澹精致,自然清新,玲珑透沏,巧夺天工。

自然往往与平易相连。不矫揉雕饰,不故作艰深,谓之自然平易;“眼前景,口头语”,称为平易浅近。但疏浅非清真,拙易非平淡,蒋薰《评陶渊明诗集》称《移居》诗,“直是口头语,乃为绝妙词。极平淡,极色泽。”如盐着水中,浑化无迹,平淡浅易,却饶有情味。平易又有繁、简之分,冲淡诗则要求平易又简洁,言简而意深,美之曰“简淡”。王夫之评陶潜《归园田居》云:“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繁之谓也。”不杂不繁则要“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诗品·洗练》)的洗练。而表现在诗歌体裁的选取上,都为五、七律、绝之短章而非鸿篇巨制,或五古而不取歌行、排律。

胡应麟《诗薮》便说陶、王、韦、柳等人冲淡诗格,“宜短章,不宜巨什;宜古选,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篇章短小,语言简易,却见无穷言外之意,这正是冲淡诗格古调雅、笔法高妙之处。柳宗元《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寥寥六句,写出了一个清寥闲逸的境界,可谓富有“奇趣”矣;可苏轼、王士祯等诗人,还认为后两句“虽不必亦可”;若删去后二句,则成一七绝,语句更精简,而“奇趣”愈出。

诗贵含蓄。“淡者屡深”,冲淡诗语言简易,更须求言外余意。宋代张戒指出白居易某些平易浅近之诗并非冲淡美,其弱点正在情、景过于繁、露:“道得人心中事,此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繁,景物失于太露。

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岁寒堂诗话》)可见单纯浅近并非冲淡,须是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语显而意隐,才合冲淡之美。如王维《竹里馆》、《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孟浩然《题义公禅房》、《宿建德江》,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滁州西涧》,柳宗元《渔翁》、《江雪》等诗即是。司空图《诗品·含蓄》所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指那种文外之重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因此,冲淡诗多是意境诗,而这种境界又多表现为如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元好问“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之诗。它无我而有我,无情却有情,无厚藏深厚。王国维认为这“无我之境”乃“人惟于静中得之”,“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已经消解了个人的利害得失,没有了内心矛盾冲突的痛苦,达到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物我同一”的境地,这就和创造冲淡诗美时“和”、“静”、“逸”的心态完全一致了。王氏又说,古人以“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如陶渊明忘怀个人得失,固穷守志,涵养成平淡而深厚的人格,充实而有光辉,自然是豪杰之士、伟大诗人,其诗也成为“无我之境”、冲和平淡之美的典范。人们读这些卓然高标的冲淡诗,常能超越具体的审美形象而产生广泛、无穷的联想和想象,从哲学意义上对世界和人生进行严肃的探求和思考,在这深思的宁静中,感情得以纯洁、升华,心灵感到一种甜蜜而神奇的和谐;在这深思的宁静中领会、体验其诗情画意,思想进入了一个无限广阔而庄严的境界。

冲和平淡之诗美是艺术高度成熟的标志。恰如善庖者之调味,能调酸辛甘苦之味而使之无味,无味之味食始珍,它达到了醇美化境,亦酸亦咸,亦甘亦苦、亦枯亦腴、亦质亦奇,妙在对立的审美范畴之间,所谓“冲淡高妙”,乃艺术之最高境界。极炼如不炼,人籁归天籁,出色而本色,所谓“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就因为平淡的境界是经过了一个由巧而不巧,工而不工,由浓而淡、由豪华而朴素的辩证过程,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豪华落尽,乃见其淳,洗练陶熔,炉火纯青,达于造极顶峰之境。古人云,“工夫深处却平夷”、“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读张司业诗》),“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刘熙载《诗概》)都说明平淡风格的形成,并达到深入浅出之化境,是经过了一番艰辛的覃思锻炼过程的;作品凝聚了相当深厚的艺术功力,自有更高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