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软肋——中国脆弱的十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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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澶渊之盟:制度性顽疾的代价(1)

叛将王继忠

北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汴梁的瑟瑟秋风送来了前线的噩耗:定州路副都部署王继忠“陷没”敌阵。

根据上报的定州路都部属王超的说法,王继忠之前主动请命,要求带兵迎击南下侵略的辽国南府宰相耶律奴瓜、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王继忠率部与辽军主力在康村遭遇,展开激战,从白天一直厮杀到二更。王继忠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迫使辽军在黎明时分派出偏师,绕道宋军阵营之后焚绝王继忠的粮草辎重。王继忠所部军心动摇,向王超求援,王超忌惮辽朝大军有埋伏,更不敢将守定州的大军派出城外,结果王继忠的部队边战边撤,连续激战两天后在白城地区全军覆没。王继忠“陷没”敌阵。

多年来,北宋和辽在河北地区战斗不断。北宋官兵败多胜少,被辽军歼灭的小股部队不计其数,名气比王继忠大、失败更为惨重的例子也有。但是王继忠的消息还是引起了宋真宗赵恒的注意。因为王继忠是宋真宗即位前的老部下、老亲随,是宋真宗一手提拔起来的明日之星。

王继忠,祖籍开封。其父在宋太宗时曾在瓦桥关任武骑指挥使。军人在北宋的地位很低,列入军籍的子弟出路狭窄,不是当兵就是给皇室权贵当侍从。为儿子的前途考虑,父亲千方百计把王继忠安排在皇子身边做侍卫随从。王继忠就这么从小进入了宋太宗第三个儿子赵恒的府邸,他为人忠厚,办事谨慎小心,很得赵恒的器重。王家人都认为王继忠的命比父亲要强,这辈子起码能在汴梁的王爷府中谋个“铁饭碗”。不想,赵恒在复杂的皇权斗争中胜出,登基做了宋真宗。王继忠时来运转,作为新皇帝的心腹青云直上,前途不可限量。在短短的五六年时间里,王继忠从一个王府侍从先转为皇宫的侍从,又立即被提拔为殿前都虞侯,此后外放云州观察使,深州副都部署,镇定、高阳关三路钤辖兼河北都转运使,高阳关副都部署。战前,宋真宗刚刚诏令王继忠为定州路副都部署。定州云集着河北宋军的主力,定州路副都部署一职前途不可限量。宋真宗对王继忠真可谓是“皇恩浩荡”,王继忠也的确知恩图报,听说辽军又南下侵略,自告奋勇领兵迎击。在战斗中,王继忠浴血奋战,因服饰与其他官兵迥异而遭到辽军精锐的围攻,身受重伤。有人看到王继忠最后被数十重的敌人团团包围。

根据前方的报告,宋真宗和大臣们想当然地以为王继忠肯定是“殉国”了。宋真宗在痛惜之余,为他举办了高规格的哀悼活动。朝廷下诏追赠王继忠为“大同军节度使”、“冒赙加等”,抚慰家属和后代,“丧事”从优从厚处理。

王继忠并没有死,相反是投降了辽朝。

王继忠伤重被俘后,辽圣宗和萧太后一心招降他,不仅授予他“户部使”一职,还为他娶妻安家。王继忠一介败军之将,得到辽朝皇帝和太后如此隆恩,感激涕零,很快转变立场,效忠辽朝,并且“事必尽力”,把对宋真宗和北宋王朝的忠诚转移到了异族契丹人建立的辽朝身上——辽圣宗和萧太后的目的也达到了。

王继忠为什么要投降呢?除了辽朝的拉拢和厚待外,雄心壮志犹存、希图有所作为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王继忠在北宋即表现出了不俗的能力,勤于政事、治边有方,希望大展宏图。骤然兵败被俘,他内心深处并不想就此终结生命。建功疆场、扬名天下是多少男儿的梦想,王继忠自然不例外。辽朝恰恰愿意给王继忠这样的机会,也能给他提供实现抱负的平台。

辽圣宗时期的辽朝在萧太后的实际控制之下。他们母子继承的祖先家业既恢弘又黯淡。说恢弘,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契丹人第一次将万里北疆归于一统。在大辽的旗帜下汇聚着各民族的勇士,也包括汉族将领、文官和饱读诗书的儒生。说黯淡,是因为辽朝传到萧太后母子手中,矛盾层层累积,已经出现了危机的前兆。辽朝的地域太大了,既有群居狩猎的原始部落,也有南方富庶的汉族农垦地区,既有因循守旧徘徊在大漠中的契丹贵族,也有一心汉化、接受南方文明的新贵族,所有人都希望统一在大辽的旗帜下整顿国家,向前发展。辽穆宗、景宗以来,人人望治。但各个皇帝在位时间太短,又忙于处理皇室内部的钩心斗角,应付与北宋不断的战争,还没来得及对国事进行深入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庞大的疆域和踊跃的思想碰撞,并没有给辽朝带来跃进的火花,反而无情地阻碍了这个年轻政权的上升之路。

萧太后是开始汉化的契丹贵族,她认定辽朝要发展,就必须学习汉族的先进文明,学习汉族王朝的中央集权,学习汉族王朝的社会制度。她守着年幼登基的儿子辽圣宗时,周边全是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族骨肉和觊觎权力的守旧大臣们的凶狠目光。当孤儿寡母无助时,正是以韩德让为首的汉族官僚坚定地站到了她的一边,帮助她年幼的儿子巩固皇位,帮助她开始在辽朝实施汉化。巩固皇权后,萧太后、辽圣宗、韩德让等统治者坚定不移地将王朝送上了汉化的发展之路。

王继忠来到辽朝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一个全面汉化、加速发展的生机勃勃的王朝。这和繁华但却臃肿僵化、年纪不大却已出现暮气的北宋王朝相反。原本以为汉人在辽朝是低等公民,王继忠来了以后才知道,汉人在辽朝的地位大大提高,已经和在汴梁无异了。近十年前,萧太后废除了法律中歧视汉人、同罪不同罚的条文。法律对待契丹人和汉人一视同仁。统和六年(988),萧太后在辽朝开科取士,汉族读书人也能够通过科举进入辽朝权力中心、甚至封王拜相了。繁重的国家建设离不开文明程度较高的汉族人的作用。目睹了这一切,王继忠的宏大抱负、政治能力和丰富经验让他决定换一个舞台追逐事业。

王继忠很快就迎来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辽朝百业待兴,全面汉化的任务很重。这时的国家最需要什么?需要一个安定和平的外部环境。而王朝和平最大的敌人就是南边的北宋。国家要发展就必须尽快解决和北宋的双方关系,使辽宋关系在和平、稳定、有效率的轨道上行驶。

辽朝和北宋是夙敌,双方打来打去半个世纪了,争执的焦点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幽云十六州。五代时期,没实力又做皇帝梦的石敬瑭为了夺取天下,向辽朝自称“儿皇帝”,并割让汉族土地幽云十六州(幽、蓟、瀛、莫、涿、檀、顺、妫、儒、新、武、云、应、朔、寰、蔚)作为辽军出兵协助夺取天下的酬谢。这片东起幽州(今北京地区)西到云州(今山西大同)的土地包括了今天的北京和河北、山西的北部地区,历代属于汉族农耕文明,绵延的万里长城东部就在这片土地上。石敬瑭此举不仅是“自毁长城”,其卑躬屈膝、厚颜无耻的卖国之举更被中原士人看做是奇耻大辱。因为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之后的中原王朝都拒绝承认割地,坚持幽云十六州是中原王朝的领土。事关国家核心利益和王朝尊严,北宋和辽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收复汉唐旧疆”、“光复幽云”之类的文字见诸官方正式与非正式文件,流传在青年学子和坊间百姓的桌前饭后。

站在辽朝的立场,幽云十六州一被括入囊中就成了朝野上下的香馍馍,捧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了。十六州人口密集、赋税丰裕、文教发达,远胜于白山黑水和茫茫大漠。不管喜欢不喜欢汉族的生活方式,契丹权贵每年生活在南京(辽朝改幽州为南京)的时间越来越长,游猎大漠的时间越来越短。辽朝已将幽云十六州看做是王朝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了。尤其是萧太后主政后,十六州成了汉化的榜样和基础,主权问题更不可动摇。值得注意的是,割让之初,幽云十六州的百姓和读书人常常冒险偷越国境南逃中原;辽圣宗即位后,汉族地位大大提高,读书人开始进入辽朝政权,老百姓也开始自认是辽朝子民。时间和政策已经慢慢消磨了本地汉族人的国家认同,这让幽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复杂化了。

让问题更复杂化的是:周世宗的北伐将幽云十六州分割成了两部分。后周世宗皇帝柴荣致力天下统一,在中原汹涌民心支持之下倾全国之力北伐辽朝,占领了燕云十六州中的瀛州(今河北河间)、莫州(今河北任丘)两州以及瓦桥关(今河北雄县)、益津关(今河北霸县)、淤口关(今河北信安)一线以南的地区。中原王朝夺回了幽云十六州南部的小块土地,将争执地区割裂成了南北两部分。这在辽朝看来是中原王朝侵略自己,侵犯了辽朝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他们将瓦桥、益津、淤口三关以南及莫州、瀛州等地称为“关南之地”。和中原士人念念不忘收复“幽云十六州”一样,辽国朝野也对“关南之地”耿耿于怀。

国家要发展,辽宋关系必须确定下来,再不能因为领土问题打打杀杀了。

萧太后和辽圣宗是这么想的,来朝不久的王继忠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第二年(公元1004年,辽统和二十二年,宋景德元年),决定一劳永逸解决辽宋关系问题的辽朝君臣决定南征。君臣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第一是和北宋确定两国关系,把双边关系固定下来;第二就是“谋关南之地”,要收回被后周夺走的现在北宋手中的领土。

闰九月,辽军几乎倾巢而出,从辽河畔的深山老林、从漠北的没腰牧草、从燕山脚下的农舍里南下聚集,超过20万铁骑扬起漫天尘土扑向中原而去。

萧太后用得着摆出这么大场面,去实现一个并不宏大的外交目标吗?辽朝之所以大动干戈,兵戎相见,以新的战争来追求和平关系,是看到了北宋王朝的懦弱。对于缺乏抵抗意志的敌手来说,战争和战争威胁是快速达到外交目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佳选择。

辽军是老虎

在北宋朝野和官兵的眼里,北方的辽军就是老虎。

辽军大举南下前的两个月(景德元年八月),辽军南侵计划就已经成为了汴梁朝堂上讨论的话题。辽军把南下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就是要让你宋朝知道我要来打你了。

九月,宋真宗主动向宰相毕士安、寇准,枢密使王继英提出:朕要御驾亲征!“国家重兵多在河北,敌不可扭,朕当亲征决胜,卿等共议,何时可以进发?”皇帝要亲征,理由又很充分,大臣们不便反对,相反很需要皇帝摆出这样的姿态来鼓舞士气。但君臣们显然只把御驾亲征挂在嘴边而已,对具体内容乃至是时间都迟迟拿不出主意来。亲征的工作量太大,困难太多了。宋真宗切实能做的,就是向河北各地及驻军颁布动员诏书,要求各地准备御敌。

战火未起,北宋君臣表现如此,是否懦弱了一点?

回顾北宋和辽朝的恩怨情仇,惨痛的历史让北宋君臣对辽朝既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狠不起来。

宋太祖缔造王朝的时期,北宋忙于歼灭南北割据政权,避免与辽朝直接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但宋太祖始终没有放弃收复幽云地区的目标,北伐无望,他就设立“封桩库”,积蓄金帛准备日后对付契丹之用。宋太祖的设想非常有趣,他消灭割据政权后把他们的金银财宝都储藏到封桩库里,每年国家财政的节余也小心藏起来,准备积累到500万缗钱后与辽朝交涉,要求赎回幽云十六州。如果辽朝不同意,朝廷就用这500万招募勇士,夺回领土。宋太祖算了一笔账:辽朝勇士大约是10万人,朝廷只要出50缗钱购买一个契丹勇士的首级,辽朝大军就荡然无存了。遗憾的是,宋太祖的宏伟设想始终只停留在他和几个近臣的谈话中,并没有实施。相反,同时期的辽穆宗统治残暴,契丹上层内斗不止。穆宗本人“荒耽于酒,畋猎无厌……赏罚无章,朝政不视,而嗜杀不已”,最终被左右所杀。辽景宗登基后,整天想着怎么坐稳龙椅,根本没有心思去问南边的宋朝在干什么。所以,尽管双方互为仇敌,宋太祖时宋辽的关系却还过得去,逢年过节或者对方皇帝过生日什么的偶尔还能派个使臣去混吃骗喝。

宋太宗登基后,北宋内部统一完成,就将目光投向了幽云失地。他分别在太平兴国四年、雍熙三年两次北伐辽朝,结果都以惨败告终。尤其是在第二次战争中,宋太宗在今天北京城西的高粱河畔输得一塌糊涂,被射中两箭,据说还是化装后躺在驴车上才被亲随舍命拉回中原的。这次箭伤给宋太宗留下内伤,几年后要了他的命。连续惨败让北宋朝野产生了辽军不可战胜的印象,主张北伐的声音偃旗息鼓,消极防御成为对辽政策的主流。从北京到河南一马平川,平原千里,无险可守。无奈的北宋人就从顺安砦(今河北省容城北)西引易水,挖渠导流向东注入大海,形成东西长三百余里南北宽数十里的河塘地带,然后在两岸植树造林,希望能够阻挡契丹骑兵的冲击。从山西到河南相对比较容易防守,北宋在代州、并州等地驻扎重兵,防御辽军。后人熟悉的“杨家将”里的杨业杨老令公就是驻扎在山西一线的守将,是在防御作战中成的名。

原来貌似强大的北宋王朝是这么一个软柿子啊!北宋的怯弱让辽朝士气大涨。辽朝原先以防御为主,大败宋太宗后改用积极南攻的战略。辽军掳掠城寨,抢劫财物和人口,胜多败少,进一步加深了辽强宋弱的心理暗示。雍熙三年的冬天,萧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劫掠河北、河东等地。辽军在望都大败宋军,又在君子馆歼灭宋军主力数万人,纵兵抢掠后扬长而去。此战北宋军队损失惨重,士气大挫,“自是河朔戍兵无斗志”。咸平二年秋,辽军再次深入河北,所向披靡,在瀛州再次大败北宋驻军。从此宋军面对南下辽军,只敢依托城寨消极防御,任由契丹铁骑四处驰骋。王继忠初来乍到,竟然主动带兵迎战辽军,在王超等人看来简直就是羊入虎口,拿生命当儿戏。而王继忠的“陷没”又一次加深了河北驻军久已有之的畏敌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