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
会由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个人,
来证明自己的愚不可及。
诚如钟情的预测,黎邵晨等人赶到温泉小镇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好在三个大男人年轻力壮,在冷风里站了一个小时,也不当回事,黎邵晨还一脸庆幸地拍胸口表示:“幸好当时先把嫂子送上车了。”
一桌饭菜摆满,并不是传说中的全鱼宴。几个人到了地方才知道,全鱼宴需要提前预订,且是晚上才上桌。也就是说最快也要到周日晚上才能吃到。好在山庄里特色菜颇多,早到的几人循着各自的口味,林林总总点了不少,端上来摆在桌上,看起来颇有山野风味,李茶看着新鲜,拿着手机拍个不停。
萧卓然让人开了一坛庄园自酿的桂花米酒,率先举起杯来敬酒:“今天多亏了李小姐、钟小姐,还有李先生,山路不好走,三位一路辛苦。”
老李虽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到底不擅长说这些,只是摆了摆手,说了声“客气”,便坐了回去。
李茶也坐下来,一边啧了啧舌:“没想到我也有被卓晨老总敬酒的一天!人生真是好多想不到啊!”
她说起话来表情实在丰富,看得人忍俊不禁,全桌人都被她逗得笑出来。
黎邵晨将一屉手磨豆腐推到中央,一边招呼众人:“这个是泉水豆腐,据说好评不断,每桌都会点。大家都来盛点尝尝。”
敬过了酒,也说过了玩笑话,桌上气氛比之前活跃不少。一说到吃,一众人都活跃起来,推杯换盏、夹菜倒酒,倒也吃得和乐融融。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姜如蓝安排座位的时候,把钟情和黎邵晨安排到了一处。两个人挨着吃饭,本来难免就要多说两句话。不想才吃上没多久,钟情就发现身边这个人是左手用筷子,筷子轻轻一歪,恰巧就纠缠住她一绺头发。
黎邵晨转脸一瞧,顿时笑得有点坏:“我突然觉得,咱们俩还挺有缘分的。”
钟情拽回自己的头发,端起杯子,轻轻尝了口米酒,压根儿不理人,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一般男人遇上这种情形,尴尬之下,大概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可她忽略了一点,黎邵晨不仅不是一般男人,还是个脸皮不一般厚的男人。眼见钟情不理人,他干脆把椅子往近一挪,端着酒杯和钟情手上的轻轻一碰:“哎!”
钟情一口米酒含在口中,险些噎到,转过脸瞪他:“你有什么事吗?”
黎邵晨收敛了往日里嬉皮笑脸没正经的姿态,一脸认真加诚恳:“有啊!”
钟情依旧没有好脸色:“正事有吗?”
“就是正事啊!”
“那就说。”
“是!”黎邵晨抬起两指在额头轻轻一碰,行了个帅气的军礼,“请小姐听我慢慢道来。”
既然说是正事,钟情便转过脸,两人面对面地说个仔细。
哪知道黎邵晨之前挨得太近,她这样一扭脸,恰巧碰到他的鼻尖,吓得钟情脸色骤变,整个人瞬间后仰。
黎邵晨摸了摸鼻子,有点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没想占你便宜,我的鼻子是好鼻子。”
钟情也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见他一个大男人这样卖萌,几乎哭笑不得,只能坐直身体,绷住脸皮:“有话赶紧说,别总是没正经的。”
黎邵晨咳了一声,也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钟小姐,我之前在工作场合几次跟你接触,也听过业内一些人士对你的专业评价,最近也不知怎么的,三番两次遇到你,于是我在想……”他突然停下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邃眼神望住她:“钟小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起初钟情听得懵懂,后来莫名觉得黎邵晨的眼神不太对劲,到最后听到“要不要考虑一下”这几个字眼,瞬间明白过来,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可是我跟你根本就没见过几面!”
黎邵晨不以为意,继续一脸深情地望着她:“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钟情被他看得鸡皮疙瘩快要起来:“你对我根本不了解。”
黎邵晨非常固执:“天天见面,日日相对,很快我就会对你了若指掌。”
钟情觉得整件事荒谬透顶,几乎要笑出来:“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的?”
黎邵晨的神色却越发认真:“看来钟小姐刚刚没有认真听我讲话,我跟你在争取M&C投资案中几次接触,后来我又听不少人提起过你,我的这个决定并不是兴之所至,而是我慎重考虑后的结果。”
钟情脑子里突然绷断一根弦,她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你……该不会,是想……挖角?”
黎邵晨眉毛一挑:“你才明白?那你之前以为我是什么意思?”他顿了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你以为我对你有好感,想要追求你?”
钟情窘之又窘,几乎没法抬头:“对不起,我误解了。”
黎邵晨看着她脸颊飞起的红晕,笑声低沉:“看来钟小姐还是性情中人。”
钟情生怕再生误会,顾不得脸上滚烫,抬起眼看着他,连忙解释:“你别多想,我……之前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说过要挖我,所以我误解了。”
黎邵晨眼睛里尽是笑意:“我不会多想。能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我很愉快。”
钟情不解,连尴尬都忘了:“为什么?”
“证明我的说辞很动人很有感染力啊!”黎邵晨再次大笑出声,“连挖角都能说出求爱的味道,突然觉得我还挺有天分的。”
桌上顿时一片静谧。
也不知道是这两人之前聊得太投入,忽略了周围的动静,还是黎邵晨的大笑太过引人注目,总而言之他最后一句话一说出来,整间屋子都安静了。
钟情窘得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整天臭屁的男人,埋头吃饭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黎邵晨的脸皮就厚多了,哪双眼睛看向他,他就一脸坦荡地看回去。在和萧卓然目光交会时,底气更足,胆色更壮:“老大,怎么样,我这次挖的人是不是品质很高?”
萧卓然目光沉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四字评语:“眼光不错。”
连姜如蓝都跟着凑起了热闹:“钟情,你真的会来卓晨吗?”
类似的问题今天早上李茶刚刚问过她。老实说,亲眼见证陆河和石总的女儿走在一起,确实让她萌生退意;离开星澜另起炉灶,也称得上一个另辟蹊径的选择。可这也不意味着她会在冲动之下立刻离开星澜,更不意味着就要直接转投卓晨的怀抱。
钟情只觉得胸口如同塞了一团乱麻,不仅杂乱无章,而且磋磨得她的一颗心满是伤痕。听到姜如蓝的问话,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答:“我还没想好。”
好在姜如蓝性情温和,听她这样说,也丝毫不以为意:“那也不要紧。不过如果你能过来卓晨,就太好了。”
李茶在一旁插了句嘴:“这话怎么说?”
姜如蓝扫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男友,见他并无异议,便道:“我和卓然离开公司也有一阵子了。邵晨虽然能干,但那么大一间公司,他一个人撑得很辛苦,如果能有得力的人在旁帮衬,我相信卓晨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饶是暂时没有妄动的心思,听到此语,钟情也不禁暗暗咋舌。姜如蓝几句话轻描淡写,听在旁人耳中怕要气死,卓晨公司单靠一个黎邵晨就做得风生水起,常常抢了人家十几个人跟进的项目,哪里还需另寻得力助手?不过姜如蓝倒是说对了一点,有黎邵晨这只老狐狸坐镇,未来的卓晨前途不可限量。如果自己去到卓晨……钟情默默设想着,也不是没有一丝心动的。
见钟情面色似有松动,黎邵晨目光含笑,朝着姜如蓝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开口道:“话都讲开了,也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我的话今天就放在这儿,钟小姐——”
钟情和李茶不约而同看向他。
就听萧卓然说道:“只要你肯过来卓晨,一心一意为公司做事,具体酬劳我们另谈,但我可以先透露一点,一定比你在星澜的待遇高出几倍不止。”
李茶轻轻吸了口气,钟情在星澜好歹也是中流砥柱的作用,哪怕基本工资和其他员工持平,每个项目签下来的提成也不可小觑。萧卓然张口就说出“几倍”的价格,恐怕未来钟情拿的不单是工资,而是每年年底按股份分红了。
话已至此,钟情只能表态:“多谢。”她看着黎邵晨的眼睛,第一次没有任何敌意和鄙夷:“多谢黎总的赏识,我会好好考虑。”
饭后,一众人分散活动。钟情因在家里憋了一周,又有心事,完全不想午睡,李茶吃得有些撑,想睡也睡不着,两个人便一同走到小镇上的其他景点散步。
一路走到菊园,两个人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各自挑选了一套和服和木屐,准备稍后边赏菊花边拍照。李茶样貌甜美,选了一套粉樱色的和服,头发也梳成丸子头,甫一走出来,就朝着钟情比出剪刀手的姿势,甜甜地笑:“钟情姐!”
钟情换了一套黑底红花的和服,她模样本就有些冷,皮肤又白,卷曲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又是穿着这般明艳的颜色,别有一番风情。两个人一齐站在大镜子前比照许久,都对这次的换装满意至极。
“真想不到,这边这么有趣。可以换和服、赏菊花、泡温泉!”李茶站在院子里,展开双臂望着头顶的天空,嚷了一句,“简直都不想去滑雪了!就在这边消磨掉两天假期吧!”
钟情走下台阶,听到她这句感慨,也不禁笑:“确实挺新鲜的。以前看到这种地方,都是在杂志上,没想到平城就有。”
“是呀!”钟情转过身,朝着她挤了挤眼,“如果不是某人,我们还真不知道东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呢!”
钟情最看不了别人朝她眨眼睛使眼色,索性装糊涂,反过来逗她:“什么某人,你说黎邵晨,还是那个展陆?”
“别价!”钟情连连摆手,“人家黎总是看中了你,那位展先生嘛……看起来太禁欲了,年纪也有点大,不是我的菜!”
钟情玩味地一笑:“他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啊!这些公司的老总,哪个嘴里有个实话,全都是朝令夕改的主儿。”
“那可不一定。”李茶一边走,一边用食指戳了戳下巴,一脸认真思考样:“我觉得吧,黎邵晨这个人,看着是花了点,说话嘴上没边了点,但你想啊,他能在萧卓然走了之后,一手撑起卓晨,和咱们公司打擂台,能是个没本事的人吗?”
钟情点点头,微笑赞许:“接着分析。”
李茶也说得来了劲头:“所以呀,有本事的人,往往都有一些共性,比如说,工作认真,再比如说,言而有信!”她把目光投向钟情:“所以吧,我觉得他说想挖你过去,是认真的。而且你忘了吗,我今早告诉你的,咱们石总住院的事,估计这些天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他赶在这个当口挖人,真挺狠的!”
钟情微微蹙眉,李茶虽然性格率真,小事迷糊,但大事上并不糊涂。她的这些分析,也正是她心里所想。可即便黎邵晨是认真想挖她这块墙脚,她要不要走……又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可以最近几天的精神状态,她觉得自己眼下委实不适合做什么重大决定。
李茶也看出她的纠结:“钟情姐,你是怎么想的呀,跟我说说?”
钟情蹙着眉寻思好一会儿,突然换了话题:“小茶,你之前说,公司那些人都在传,是我主动追陆河,破坏他和石星的感情,这话最早是谁传起来的?”
李茶苦苦思索半天,才说:“第一次听人提起,是石总被送进医院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后来就经常听到同事之间传类似的话……具体到底是谁第一个说的,我还真不知道。”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声说道:“不过说真的,我总觉得这事儿跟石星脱不了关系。”
钟情默默垂首不语。
李茶问:“钟情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钟情微微摇头,苦笑:“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做什么。”现在说什么、做什么,落在别人眼里,都是一副怨妇的姿态,行动再激烈些,恐怕还要加上一条“泼妇”的罪名,无论怎样,都是不美。
李茶瞪圆了眼:“当然是把渣男叫出来算账啊!”
“算账?”
“钟情姐!”李茶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该不会到了现在,还没找他出来谈过吧?”
两个人走到一棵树下,钟情望着一旁大朵盛开的紫色翠菊,没有讲话。李茶跟在她身边一路碎碎念:“我记得那天晚上,晚会开始之前,你情绪就不对,后来遇到石星,跟她讲话,我记得那时他们俩也是在一起的吧?这之后你都没见过陆河?这怎么可以?就算脚踏两只船,有了新欢抛弃旧爱,也应该干脆利落点儿吧!他这一句话都没有,现在还放任石星这么抹黑你,不管怎么着也总该有个说法啊!”
钟情眼睛里凝满了泪,却一直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生怕自己一动,眼泪就这么成串跌下来。
李茶还要再说什么,一抬起头,就见钟情脸颊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来。她有些懊悔地捂住嘴巴,过一会儿,又实在忍不住劝道:“钟情姐,我有些话说得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钟情摇摇头:“你说的都对。可是我不敢见他。”
“为什么不敢?”李茶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脑袋里满是问号。
明明做错事的是男人,为什么女人反倒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钟情轻轻捂住脸,语调哽咽:“他既然选择了石星,就已经不爱我了。我怕亲眼见证这个事实,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我真的太蠢了。”
面对竞争对手,她可以针锋相对步步紧逼;面对上司同事,她可以有理有据侃侃而谈;正如姜如蓝所说,她自己从前也是那样觉得,自诩有三四分容貌,八九分才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谁也别想平白让她吃亏跌跟头。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由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个人,来证明自己的愚不可及。
这样的事实几乎压垮了她。因为越发掘那个人的不堪,越证明自己的蠢笨。痛恨那个人,不仅仅是毁掉一段纯真美好的过往,更是将她之前六年的生活鞭笞得鲜血淋漓;而彻底舍弃那个人,就等同于要放弃和遗忘从前的那个自己,从此脱胎换骨,也变成另一个人。
而她现在又痛、又恨,却依旧舍不得。
就像一个亲手毁掉心爱玩具的孩童。明知道那件东西已经不复当初模样,却迟迟不愿相信面对。
因为只要不见,就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一切并没有改变。
李茶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就像许久之前有人会对她做的那样。钟情从记忆中猛地回过神,正对上李茶充满同情的双眼,才恍然自己竟然又深陷入对于昔日恋情的追忆。
李茶轻轻说:“我懂了。钟情姐,你现在还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不过总有一天,你接受了,或者你想要跟他当面对质,你带上我!我一定会帮你出气的!”
钟情含笑点头:“谢谢你,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