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兵团伙的人那天出奇的齐整,不但兄弟几个都在,而且张岳的兄弟和李四的兄弟也都在,十几条好汉汇集一堂,除了孙大伟以外,其他个个都是江湖中拿得出手的大混子。赵红兵兄弟几个关系虽然有远有近、有亲有疏,但总体而言始终保持着较好的关系,基本相互间都没真红过脸。二狗认为,他们始终保持着较好关系的原因有如下几点:
1.该团伙中的五人都曾经是经历过战争的战友。上过战场的男人多数都是真正的男人,不会因为小事儿唧唧歪歪。
2.相互之间没什么经济纠葛。二狗认为,在他们现在这个年纪,钱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但他们都是各干各的,经济上没什么太大的往来,偶尔有人一时倒不开了借点儿钱也是有借有还;唯一有经济往来的就是赵红兵和小北京,但是他俩直到现在钱也没分开过,除了老婆不共享,其他一切资源都共享。
3.赵红兵虽然不是他们实际意义上的大哥,但是有相当的凝聚力。在大家都有家有业的情况下,由于赵红兵的存在,还能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大醉一场,来往十分密切。
4.团伙中有两个贫嘴小北京和小纪,再加一个受气包孙大伟,聚在一起不愁没乐子。当时他们也都二十八九岁了,但聚在一起还是像二十二三岁时那样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
“申爷,两万块钱的大哥大当砖头子用!”小纪进了二楼的包间,对小北京感慨了一句。
“不能再叫申爷了,得叫沈公子了。”正在看《家有仙妻》的孙大伟说。
“沈公子,你真有钱!款式!”小纪说:“大伟,快给沈公子叫来咱们这里最当红的姑娘。”小纪细着嗓子喊。
“哎,来啦!”孙大伟随声附和着。
小北京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小纪一言不发。小北京手里摆弄着大哥大的姿势,还真有点儿解放前满清落魄贵族玩鸟笼子的范儿。
“沈公子,嗯,沈公子,沈公子。”赵红兵看着小北京,连连点头。认识了10年,赵红兵终于找到了一个最适合小北京的绰号。
自那一个月以后,当地认识小北京的人全都适应并习惯了小北京的新绰号。“小北京”、“小申”、“申爷”、“申哥”,再也没人叫了,全部统一口径——沈公子。
“表哥有事,不来了。”菜刀队的人传呼响了。
“他回来了,是吧!”张岳面无表情。
“嗯!”
张岳没再说什么。“今天你们这么闹,还开了枪,你们自己说说,怎么办吧?”马三扯着娘娘腔对菜刀队的人说。“弄坏了东西,赔钱呗。”袁老三看大家都没有继续打他的意思,胆气壮了不少。
“这是谁的地方你知道吗?还敢在这里开枪?我看我得报案了。”马三虽然娘娘腔,但是吓唬人很在行,居然还要报案。
“报案还是别了,赔多少钱,你们说吧!”袁老三说。
“3万!”马三使了个大劲,说了个3万。
“行啊,两天内给你攒齐。”菜刀队的人居然没怎么含糊就答应了下来。
“操!”张岳斜了一眼马三,转身出去了。张岳觉得,今天他们在这里开了枪,要多少钱他们也得给,马三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居然一张口才3万。
“嗯,行啊。”马三说。“你呢?你的确是挺牛逼啊!”马三又朝丁小虎说。
“呵呵。”丁小虎看了看马三,笑笑。据丁小虎后来说,他第一眼看到马三就觉得冷,马三和他说了一句话,他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早就忘了该如何回话,彻底被雷了。
“问你话呢,你也得赔钱,知道不?”马三跃跃欲试,要上去抽丁小虎耳光。
“马三!”一直没说话的赵红兵喝住了马三。
“你就是丁小虎?你认识赵晓波吗?”赵红兵问。
“不算认识,打过架。”丁小虎终于不用和马三说话了。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和赵红兵说话远比和马三说话舒服得多。
“嗯,他是我侄子。”赵红兵说得和和气气。他不可能为难一个和他侄子年龄相当的孩子,只是想和丁小虎聊聊。
“哦,那你是赵红兵了?”丁小虎打量了赵红兵两眼,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全市的混子敢直呼赵红兵名字的还真没几个,就连曾和赵红兵结仇的李老棍子见到赵红兵也会说一句:“红兵,吃了吗?”省去赵字以表亲切。
“嗯,我就是。你挺能打架啊,呵呵!”
“嘿嘿,还行吧!”天不怕地不怕的丁小虎觉得和赵红兵说话挺舒服,也不再表现出不服的样子,笑得挺憨厚。
“以后别在这里再惹事儿了啊!”赵红兵说。虽然丁小虎和赵晓波打过架,但是赵红兵挺喜欢这孩子,他觉得丁小虎很像年轻时的费四,但还比费四多股子机灵劲儿。
“嗯!”
“别跟这孩子要钱了。”赵红兵对马三说。
赵红兵说完也转身走了出去,他去找张岳了。既然赵山河回来了,他就得和张岳聊聊该怎么办。
“咱们出去聊聊吧!这里太吵。”赵红兵说。
“走吧!”张岳说完和赵红兵走了出去。
这两个年近30岁的男人,市民眼中市区的两位江湖大哥,在这个普通的夏夜里,居然像情侣一样去轧马路了。
他俩已经相识了近20年,在这20年中,至少有十几年都是无话不谈的。
二狗之所以知道那天张岳和赵红兵这俩大男人居然在马路上整整聊了一夜,是因为那时候二狗正值暑假,天还没亮就跑出去打篮球,正好在马路上看见依然聊得兴致勃勃的他俩。
二狗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张岳穿了件白衬衣,黑色的西裤,皮鞋锃亮,胳膊下夹着个黑色的皮包,头发剃了个青楂,像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虽然他和赵红兵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一夜,但毫无倦色。张岳的那身行头绝对是超前的,而且不是一般超前。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的混子就没有一个像张岳这样,每天都穿着干干净净、烫得板板正正的西裤衬衣的。直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当地的混子们终于有一部分演变成实际意义上的黑社会,才有江湖大哥开始这么穿了,而且完全是当年张岳的样子。当时张岳每天穿成这样,混子们都特不解,经常背后评论:“你看看那张岳,有钱了这通得瑟,每天比市长穿得还正式,比市长穿得还好,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社会大哥。”张岳听到类似的评价后颇不以为然:“我从小就爱干净,我这衣服又不贵。”的确,张岳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当年,社会上的混子们最崇尚的是李四的装束,张岳有点儿超前,但李四当年是引导潮流的。一条休闲裤,一双皮鞋,一件三四百元的T恤衫,同样夹个黑皮夹包,头发剃个青楂。
总之,那天早上二狗看见的,就是穿得比市长还正式的张岳,和赵红兵在兴高采烈地聊着天。
“二叔,张叔,这么早就起来锻炼身体了?”二狗问。
“没睡呢,呵呵。你快去玩儿球吧。”
当天他俩究竟在聊什么二狗不知道,但是根据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及二狗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二狗完全可以猜到当晚他俩聊天的内容。
“高欢生了,昨天,儿子。”
“嗯,是吗?”
“红兵,你别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我想什么?”
“懒得说你。”
“呵呵,咱们俩有啥不能说的。”
“你对高欢怎么就没你当年打架时那股狠劲?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结婚,看着她怀孕,看着她生孩子。和你认识十几年,真不知道你怎么什么事儿都敢干,但是一碰见高欢的事儿,怎么就这么。”
“结婚的事儿,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张岳,我们能不说这些吗?”
的确,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儿,至少,是两个家庭的事儿。
“张岳,你现在挺爱讹钱啊?呵呵,你现在应该不缺那几个钱了吧?”
“怎么不缺?我缺。不讹钱不要账,钱从哪儿来?老婆和兄弟靠什么养活?”
“现在你不是有夜总会嘛。”
“夜总会是富贵的,我没多少股份。今天我让马三跟菜刀队那几个小子要钱,也是帮富贵要的。他是残疾,以后总得有个生活。我不罩着他,他怎么活。”
“跟那几个孩子要钱,有点儿过了吧。”
“菜刀队那几个小子,就是癞蛤蟆上脚面子,不咬人但是它烦人。”
菜刀队的那些人,有点儿像那谁谁谁谁。虽然他们不能对张岳、富贵等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的确是招人烦。对付这样的人,必须得收拾,必须得削,必须的。
“菜刀队的人说赵山河回来了?”
“肯定回来了。”
“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不弄死他,也让他下半生不能自理。”
“呵呵,他的确该被收拾。这事其实还是沈公子那天惹起来的,沈公子总觉得欠富贵个情。如果需要收拾赵山河,算上沈公子一个。有沈公子,当然就有我。而且刘海柱刘哥也说了,收拾赵山河也算他一个。”
“别扯了,收拾那小崽子用你们出手吗?”
“收拾他的时候,你不找我,我和你急。”
“根本就不用你。”
沈公子就没欠过别人的人情,富贵这算第一次。这人情,沈公子不还不踏实。
“张岳,你现在和别人打架,多数都是因为钱的事儿吧!”
“这社会你看没钱行吗?”
“不行。”
“红兵你就是命好,从来没穷过,你不知道穷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你说说。”
“从我们上中学时认识,到你高中毕业当兵走,你见我穿过一件新衣服吗?”
“……没有。”
“嗯,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哥穿剩下的。我大学毕业上班,才穿了人生中第一件新衣服。”
“呵呵,你现在不是穿得很好吗?”
“红兵,那你是没去过南方。你知道现在的南方是什么样吗?你没去过深圳。你去深圳,就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了。”
“有多精彩我不知道,反正我入狱到出狱,这么多年,我没发现咱们这里有什么变化。你看看,这些厂房,这些烟囱,不还是十年前咱们上高中时的那些吗?”
“咱们这里是没变化,但是人家南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三十一、“海归”混子
赵红兵仅仅觉察到了社会上的混子的确在发生变化,对当时整个中国经济正在剧变的理解却没有张岳透彻,他还没有意识到,以后没钱万万不行。
在五年以后的一个夏日的夜里,赵红兵和张岳二人最后一次溜达在马路上聊天时,他们发现,马路边的那些工厂还是那些工厂,厂房还是那些厂房。工厂虽然在,但曾经几千人熙熙攘攘的工厂,却只剩下风烛残年、瘦小枯干的看门老头,在杂草丛生的工厂大院里抽着烟袋追忆当年国营工厂的辉煌。
聊了一夜的张岳和赵红兵都认为,必须要收拾赵山河。虽然赵红兵出狱后多数时候都是与人为善,从不主动生事,但在对赵山河和东波这样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赵红兵依然是当年的那个赵红兵,本色不改。
既然赵山河回来了,那好,在当地,以张岳当时的势力,不可能有找不到的人。
恶战一触即发。
前文说过,赵山河讲义气,并且只对他表哥陈卫东一人讲义气。
这边张岳在找赵山河,那边赵山河也在期待着与张岳一战,他已做好了准备。赵山河当时要躲的不是张岳,而是公安局。张岳的手下表哥开枪废了陈卫东,动静搞得太大了,被公安局通缉。公安局在审问的过程中,也了解到了赵山河重伤害富贵致残一事。所以赵山河也是公安局的抓捕对象。
那几天,赵山河刚刚潜回当地,他是在陈卫东被重伤致残后的一个多月回来的。他回来的目的就是为陈卫东报仇。
据说赵山河当时跑路跑了很远,跑到了广东某市,被当年习武时的师兄推荐给一个当地的黑社会大哥当保镖。凭借出色的身手和过人的胆色,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赵山河就已在当地扬名立万,并且取得了该黑社会大哥充分的信任。
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赵山河跑路到广东一趟,就像是小白领出国留学镀金一样,回来后,最起码他自己觉得和当地的普通混子不一样了。当时东北的混子还没大规模地南下,赵山河堪称当地混子中的第一个“海归”。事实证明,赵山河这个海龟尚不如张岳这个土鳖。可能是因为,张岳不是一般的土鳖,他是中华鳖精。赵山河在外面究竟混得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但是听他的语气,仿佛混得相当不错。以下是他当年和他小弟的对话摘录:
“在广东,曾有人出十万让我去杀澳门的驹哥,我当时已经准备去了,可是听说我表哥出事了,我只能回来。否则现在我说不定已经杀了驹哥,十万元到手了。”
“驹哥是谁呀?”
“操,驹哥都不知道?崩牙驹,澳门的老大。”
“啥驹?”
“崩牙驹,操!”
“啥破名字啊,估计肯定混得不怎么牛逼。”
“你懂个鸡巴?人家是澳门的老大。”
“……”
起码在当时,赵山河的这些话大家都不怎么信。但几年以后,看了《濠江风云》的混子们忽然想起多年前赵山河曾经提起过这个人,对赵山河当年说的话又有点儿相信了。
究竟是否有人花十万块雇赵山河去杀崩牙驹,二狗无法考证,但是二狗坚信一点,那就是:就算给一千万,赵山河也肯定杀不了崩牙驹。被十万块雇的杀手就能杀掉的老大,那还叫老大吗?
赵山河“海归”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找到他的表哥陈卫东。
陈卫东被表哥崩了三枪截肢后二狗曾见到过他一次,在市一百货前面。当时感觉坐在轮椅上的陈卫东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落魄,穿得也算是干净利索,看来截肢对于他这样的老混子而言,并不是十分难以接受的事。只不过,当时陈卫东看起来很是形销骨立,看起来他最多也就是100斤,身上剩下的基本上全是骨头。后来二狗才听说,那是因为陈卫东注射杜冷丁重度成瘾。
总之,二狗那次见到在轮椅上的陈卫东,着实打了个激灵,相信任何一个路人见到他都会心里一寒。因为眼前这人少了条小腿,而且枯瘦得可怜,但是那双小三角眼中却流露出那种不服且似在挑衅的眼神,盯着他眼前那一个又一个双腿健全的路人。他那双小三角眼中冒出的寒光,足以让任何人觉得阴冷。
陈卫东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会改编《不怕不怕》:“Hello,看我!你在害怕什么?是我错,没能够啊,防备好那个表哥。小腿,已经折,已经不怕再痛。赵山河,回来以后,他有一身绝世武功。断一条腿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