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长久以来,行商一直是基地政治霸权的先锋部队,在银河外缘辽阔的星域间,他们不断向外扩张,通常数个月甚至数年才往返端点星一次。行商驾驶的太空船,大多是自己用旧货拼凑、修理或改装而成。他们德行不算高尚,而且个个胆大包天……
他们利用这些资源所建立的势力,比四王国的假宗教专制体制还要巩固……
这些坚强而又孤独的行商,流传下来的传说轶事不可计数。他们都半认真、半戏谑地,以哈定的一句警语当座右铭:“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有关行商的传说,到底何者为真、何者为伪,如今已经难以分辨。可以确定的是,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
——《银河百科全书》
利玛·彭耶慈接到呼叫讯号的时候,全身正沾满肥皂泡沫。这证明即使在黑暗荒凉的银河外缘太空,“长距离通讯与淋浴总有不解之缘”的老生常谈一样成立。
幸好这种个体户太空商船并未被商品占满,浴室部分还算非常宽敞舒适;在二英尺乘四英尺的小空间里,备有热水淋浴设备。这里离驾驶座的控制台大约十英尺,所以彭耶慈能清楚听见收讯器“咔嗒咔嗒”的声响。
他带着肥皂泡沫和一声咆哮,快步走出来调整通话仪。三小时后,另一艘太空商船驶近并横靠在旁边。然后,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从两船之间的空气甬道中走了过来。
彭耶慈连忙把最好的一张椅子推过去,自己则坐在驾驶座的转椅上。
“戈姆,你在干什么?”他不高兴地问,“难道你从基地一路追我追到这里?”
列斯·戈姆拿出一支香烟,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可能。我只是倒霉,刚好在这个邮件寄到葛里普特四号的次日,降落到那颗行星。所以他们派我追上来,把邮件交给你。”
戈姆递给彭耶慈一个发亮的小球体,然后又说:“这是机密文件,超级机密。我想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不能用次乙太或其他方法传递。至少,这是一个私人信囊,除了你自己,谁都打不开。”
彭耶慈望着这个小球,露出不悦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我也知道,这种邮件向来报忧不报喜。”
小球在他手中开启,然后薄薄的透明胶带硬邦邦地展开。彭耶慈的眼睛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因为等到最后一部分出现时,前面的胶带已经变色变皱了。而在一分半钟之内,胶带全部变成黑色,并分解成无数的分子散落一地。
彭耶慈故意喃喃抱怨:“唉,银河啊!”
列斯·戈姆轻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吗?还是真的那么机密,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是公会的一分子。我必须去阿斯康一趟。”
“去那个地方?为什么?”
“那里有一名行商遭到逮捕,可是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
戈姆的神情转趋愤怒。“遭到逮捕!那是违反公约的。”
“干涉内政同样违反公约。”
“哦,那家伙犯了这条罪吗?”戈姆想了想又说:“那名行商是谁?我认识他吗?”
“不!”彭耶慈以严厉的口吻回答,戈姆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彭耶慈站起来,以忧郁的眼光盯着显像板。对着形成银河主体的朦胧透镜状部分,他低声而坚定地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提高嗓门说:“真他妈的一团糟!我的销售业绩已经落后了。”
戈姆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嘿,老友,阿斯康是个贸易闭锁区域。”
“是啊,在阿斯康,你连一支削铅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不会购买任何核能装置。我还有那么多存货,派我去那里简直就是谋杀。”
“无法推卸吗?”
彭耶慈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我认识那个被捕的家伙,对朋友总不能见死不救。不然怎么办?我活在银河圣灵的怀抱中,它指示我去任何地方,我都得欣然接受。”
戈姆茫然地说:“啊?”
彭耶慈望着他,干笑了一声。“我忘了。你从来没有读过《圣灵全书》吧?”
“我连听都没听过。”戈姆简单地回答。
“如果你受过宗教训练,就一定会了解。”
“宗教训练?你是说教士培训吗?”戈姆大为吃惊。
“恐怕就是如此,这是我绝不愿公开的秘密和耻辱。当初师父们认为我太难管教,就将我逐出教门,我这才有机会接受基地的普通教育。喔,我得赶紧出发了,你今年的销售业绩如何?”
戈姆捻熄香烟,再把帽子戴正。“现在只剩最后一批货,我一定能卖完。”
“幸运的家伙。”彭耶慈以沮丧的语气说。而在列斯·戈姆离去后,彭耶慈继续陷入沉思,一动不动达数分钟之久。
原来艾斯克·哥罗夫在阿斯康——而且关在牢里!
那可真糟糕!事实上,比表面的情况还糟得多。刚才,为了打发戈姆这个好奇心强烈的年轻人,彭耶慈只告诉他一点含糊的梗概,并且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即将面对的真实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行商长艾斯克·哥罗夫其实根本不是行商,他真正的身份是基地的间谍。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内情,而利玛·彭耶慈刚好是其中之一。
两个星期过去了,也白白浪费了!
航行到阿斯康就花了一个星期。当他抵达阿斯康最外围的边界时,警戒战舰就出现了,并且一起涌过来拦截他的太空船。不论他们用的是什么侦察系统,反正十分有效。
那些战舰缓缓挨近彭耶慈的太空船,却不发任何讯号,只是保持着安全距离,并且强迫他转向,朝阿斯康的中心太阳飞去。
其实彭耶慈轻易就能解决那些小战舰,因为它们都是当年银河帝国的陈旧遗物——而且根本不是战舰,只是高速太空游艇,并没有配备核武器,外形则是十分华丽却不堪一击的椭圆体。然而艾斯克·哥罗夫落在他们手中,他是绝对不能牺牲的重要人物。这一点,阿斯康人一定很明白。
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这一周内,彭耶慈花了很大的力气,拜会了许许多多的官员。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是阿斯康大公与外界的屏障。彭耶慈必须逐个巴结、奉承、疏通,让每一位都得到些令人想到就作呕的甜头,然后他们才肯施舍龙飞凤舞的签名,让他能接洽到更高一级的官员。
彭耶慈第一次发觉,他的行商证明文件毫无用处。
如今,终于来到最后一关,只要再跨过警卫森严的镀金滑门,他就可以见到那位大公了——而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
此时,哥罗夫仍旧是阶下囚,而彭耶慈的货物还堆在船舱里,就快开始生锈了。
大公个子矮小,头发稀疏,脸上布满皱纹。由于颈际围着巨大光润的毛皮领,身子好像被压得不能动弹。
大公向两侧做个手势,成队的武装卫士立刻退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彭耶慈就顺着那条通道,大步朝这位统治者走去。
“别说话。”大公先声夺人,彭耶慈只好把刚张开的嘴闭起来。
“这就对了。”这位阿斯康的统治者显得轻松了许多,“我受不了无用的废话,威胁和奉承对我也都没用,这里也不准备让任何受委屈的人喊冤。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阿斯康任何一个角落都不需要你们那些邪门的机器。”
“大公,”彭耶慈轻声地说,“我并不打算替那位行商辩解。对于不欢迎行商的地方,我们绝对不会硬闯。只是银河实在太大了,稍有疏忽就会误入边境,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这次的事件,只是一场令人遗憾的误会。”
“令人遗憾?的确如此。”大公尖声道,“至于是不是误会呢?在那个亵渎圣灵的恶棍被捕两小时后,你们在葛里普特四号上的人就不断请求,希望能和我交涉。他们多次提醒我,说会有人亲自前来。这似乎是个相当有计划的救援行动,很像是你们早就有预谋——这实在不像单纯的误会,姑且不论是否令人遗憾。”
阿斯康大公露出轻蔑的眼神,又急速说下去:“你们这些行商,总是像疯狂的小蝴蝶那样,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甚至疯狂到以为能任意降落在这个星系的中心、阿斯康的最大世界,还狡辩说是不小心误入边境。得了吧,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彭耶慈心头一凛,但是并没表现出来。他仍旧顽固地说:“如果他故意试图在此进行贸易,大公,那他就太不聪明了,而且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聪明,没错。”阿斯康大公随口说道,“所以,你的同伴极可能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彭耶慈感到胃部抽搐了一下,看来对方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只好说:“大公,死亡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憾事,一定有别的替代方案吧?”
停顿一会儿之后,大公才慎重地答道:“听说基地很富裕。”
“富裕?的确如此。但我们的财富都是你们不要的,我们的核能货品价值……”
“你们的货品没有祖先的祝福,根本一文不值。那些货品都是我们祖先所禁止的,所以不但邪恶,而且受到诅咒。”这句话充满抑扬顿挫,分明是打过腹稿的。
大公垂下眼睑,又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就没有别的值钱东西?”
这位行商却会不过意来。“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要什么?”
阿斯康大公摊开双手说:“你是在要求我和你主客易位,自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可不打算这么做。你的伙伴,照阿斯康的法规,似乎要以冒渎神圣罪来惩治,也就是以毒气处死。我们绝对公正,任何人犯了这条罪,处罚都是一样的。不会由于他是穷困的农夫而加重,也不会因为我是大公而减轻。”
彭耶慈无奈地轻声问:“大公,您能允许我和犯人见一面吗?”
大公冷冷地回答道:“根据阿斯康的律法,死刑犯不准和他人有所接触。”
彭耶慈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大公,我请求您,当他的肉体面临死亡之际,对他的灵魂施舍一点慈悲吧。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这段期间,从来没有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如今,他甚至要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要回到主宰一切的圣灵怀中。”
大公以怀疑的语气缓缓问道:“你是个‘灵魂守护者’吗?”
彭耶慈谦卑地低下头去。“我的确受过这样的训练。在浩淼虚空的太空中流浪的行商们,他们将一生投注于商业和世俗的追求,所以需要有我们这种人,来照顾他们的性灵生活。”
阿斯康的统治者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在灵魂归于祖灵怀抱之前,人人都应该做好准备。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这些行商居然也这么虔诚。”
当利玛·彭耶慈从厚重的牢门进来时,躺在床上的艾斯克·哥罗夫立刻惊醒,并睁开一只眼睛。接着牢门重新关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此时哥罗夫已经站了起来。
“彭耶慈!是他们派你来的?”
“纯粹是偶然,”彭耶慈以苦涩的口吻说,“或者是我自己身上的恶魔在作祟。第一,你在阿斯康惹了麻烦;第二,贸易局知道我的经商路线,而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离此地五十秒差距的星系;第三,贸易局也知道我们以前曾经共事。光是这一点,我就无法推卸责任,对不对?由这几点看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小心点,”哥罗夫紧张地说,“隔墙有耳。你有没有带电磁场扭曲器?”
彭耶慈指了指戴在腕上的手镯,哥罗夫这才放心。
然后彭耶慈环顾四周。这个单人牢房虽然没有什么家具,但是非常宽敞,而且照明设备充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气味。所以他说:“不错嘛,他们对你相当友善。”
哥罗夫不理会,只是问道:“听着,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被关禁闭快有两个星期了。”
“那就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嗯?这没什么,我只是摸到了大公那个老家伙的弱点,他听得进去虔诚的言语。我试着从这方面下手,结果就成功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灵魂守护者。像他这种所谓虔诚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会毫不犹豫地割断你的喉咙,但是,他却不敢危害你那不切实际、虚无飘渺的灵魂。这不过是经验心理学的常识罢了。身为一名行商,无论什么学问都得懂一点。”
哥罗夫露出挖苦的微笑。“此外,你还在灵学院待过。你实在不错,彭耶慈,我很高兴他们派你来。可是那个大公绝对不会单单关心我的灵魂,他提到赎金问题没有?”
彭耶慈眯起了双眼。“他暗示过——不过很技巧,他还威胁说要用毒气处死你。我小心翼翼避开这个问题,因为很可能是个陷阱。所以你认为这是勒索吗?他到底要什么?”
“黄金。”
“黄金!”彭耶慈皱起眉头,“他要这种金属?为什么?”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我要到哪里去找黄金呢?”
“到你能去的任何地方。注意听我说,这点最要紧,只要让大公闻到黄金的味道,我就一定能毫发无伤。不管他要多少,都请你答应他。必要的话,请你回基地去拿。在我获释之后,他们会护送我们离开这个星系,然后我们就分手。”
彭耶慈不以为然地盯着对方。“然后你要回来再试一次?”
“我的任务就是要把核能用品推销给阿斯康人。”
“你折返不到一个秒差距,就会再度被捕,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没有数。”哥罗夫说,“即使我真的心里有数,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第二次你就死定了。”
哥罗夫只是耸耸肩。
彭耶慈又轻声说:“如果我得跟那个大公再度谈判,我要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目前为止,我好像瞎子摸象一样。只说了几句温和委婉的话,就令大公大为光火。”
“事情很简单,”哥罗夫说,“为了增进基地在银河外缘的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仍然无力强制实施政治控制。也只有仰赖这个办法,我们才能控制四王国。”
彭耶慈点点头。“这点我了解。同时我也知道,不肯接受核能装置的星系,就绝不会在我们的宗教控制之下……”
“对,因此会成为引发独立和敌对的焦点。”
“好吧,那我知道了。”彭耶慈说,“理论上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在阻挡我们的买卖?是宗教吗?大公也曾经稍加暗示。”
“那是一种祖先崇拜。根据他们的传说,在过去有个邪恶的世代,是一群良善而德行崇高的英雄祖先救了他们。这种传说是对上个世纪无政府状态的曲解,而帝国的军队就是那时被赶走的,独立的政府也是那时所建立的。因此他们总是将先进的科学,尤其是核能,和记忆中恐怖的帝政混为一谈。”
“是这样的吗?可是他们有精良的小型太空船,我在两秒差距之外,就被他们轻而易举盯上了。我觉得那些太空船好像有核动力。”
哥罗夫耸耸肩。“那些太空船无疑是帝国时代的遗物,的确可能具有核能发动机。原有的东西,他们都乐于接收。问题是他们不想革新,因而内部的经济体系是完全非核的。那正是我们需要改变的状况。”
“你打算怎么办?”
“在关键点上一举突破。简单举个例子,假如我能把配备力场刀锋的削铅笔刀卖给一位贵族,他就会试图修改法律,让他自己能够合法使用。说得露骨一点,也许听来很蠢,但在心理学上是合理的:只要在战略性的地点,实施战略性的销售,就能在宫廷里建立起拥核的派系。”
“他们派你来,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是专程来这里赎你的,等我离开后,难道你还要继续一试再试?这样不是本末倒置吗?”
“怎么说呢?”哥罗夫谨慎地问。
“我告诉你,”彭耶慈突然生起气来,“你是一名外交官,并不是行商,你假扮行商也一点都不像。这件任务该由货真价实的行商来进行——我的船上还满载着快要生锈的货物,而且看起来,我的销售业绩将无法达成。”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为一件与你无关的事冒生命危险?”哥罗夫笑了笑。
彭耶慈答道:“而你的意思是说,行商都没有爱国心,不会有这种爱国行为?”
“行商是出了名的不爱国,所有的拓荒者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