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这些我都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很不讲理。只要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他提高了嗓门,“我只不过是民意的公仆。附带着强迫性宗教的贸易,我的人民可不会接受。”
马洛挺起胸膛。“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以便教导对方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分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喔!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邦国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和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道。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才是我的宗教。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些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里呱啦的咒语,所以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些。这样我们就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
他亲热地将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坏处。现在,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领袖,唯一的好处,就是您将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我已经有了。”
“两者并不冲突啊,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果真有此可能,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喔,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扁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这是什么?”
“必须示范才能明白。您能找个女子来吗?任何年轻女性都行,此外还要一面照全身的大镜子。”
“嗯,那么我们进去吧。”
领袖称自己的住处为“一间房子”,但是民众必定称之为一座宫殿。在马洛这个外人眼中,它简直就像一座堡垒。这座大宅建在一处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墙十分厚实坚固。各个通道都有警卫站岗,整个建筑的结构都着眼于易守难攻。马洛在心中暗笑,“万民拥戴的阿斯培”住在这里再适当不过了。
一位年轻少女来到他们面前,对领袖鞠躬行礼。领袖对马洛说:“这是领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吗?”
“好极了!”
马洛将金属链子环绕在少女的腰际,扣好后再退开几步。从头到尾,领袖一直目不转睛仔细看着。
然后领袖哼了两声。“喔,就这样吗?”
“领袖,请您把窗帘拉上。小姐,钮扣旁边有个小圆钮,请你拉一下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随即大吃一惊,望着自己的双手惊呼:“哎呀!”
自腰际以上,她整个人都被朦胧而流转的冷光所笼罩。这股色彩变幻不定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她的头顶,形成一顶绚丽夺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从天上摘下北极光,替她铸成一件无形的披风。
少女走到镜子前面,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来,拿着这个,”马洛又取出一串由黯淡无光的珠子串成的项链,“把它带在颈上。”
少女戴上之后,每颗珠子在冷光范围内,也都散发出深红与金黄色的光焰。
“你喜欢吗?”马洛问那少女。她虽然没有回答,眼中却充满艳羡之意。直到领袖做了一个手势,少女才依依不舍地推下那颗圆钮开关,眩目的光彩立时消失。她随即退下,但一定永难忘记这段经历。
“领袖,这就送给领袖夫人,”马洛说,“算是基地的一点心意。”
“嗯——”领袖将两件饰物拿在手中来回拨弄,像是在估量它们的重量,“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洛耸耸肩。“这种问题只有我们的技术专家可以回答。不过我想特别强调,重要的是它不需要——不需要教士的指导就能使用。”
“嗯,这只不过是女人的饰物罢了。你能拿它做什么?又怎么能靠它赚钱?”
“你们这里可有舞会、欢迎会、宴会等等的社交活动?”
“喔,当然有。”
“您知道妇女肯花多少钱买这种珠宝吗?至少一万信用点。”
领袖似乎大吃一惊。“啊!”
“而且由于它的能源顶多只能维持六个月,所以必须经常换新。我们愿意以一千信用点一个的价钱无限量供应,请您以等值的锻铁支付。您的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领袖拼命扯着胡子,似乎正在进行复杂的心算。“银河啊,她们一定会打破头来抢购。我故意只供应极少的数量,让她们来竞标。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又说:“如果您有兴趣,我能为您说明我们暗中合作的方式——然后,再从我们全套的家庭用品中,随缘挑选一些合作项目。例如折叠式烤炉,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欢的熟度;还有不必磨的利刀;还有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动洗衣机,整个可以放进小柜子里;此外还有同类型的洗碗机、同类型的地板清洁机、家具清拭机,尘埃收集机、照明装置等等——喔,您想要的,应有尽有。请想想看,如果您让大众都能买到这些商品,您的声望会再增加多少。请再想想看,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采取政府专卖的方式,您可以借此迅速累积……喔,累积多少财富。对于民众而言,这些装置仍然价廉物美,他们也绝对不会晓得您进货的价格。我还要再提醒您一次,这些家庭用品都不需要教士的监督指导,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似乎只有你例外。你图的是什么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根据基地的法律,一个行商应得的利润。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整个利润的一半。您只要将我想卖给您的东西照单全收,我们双方就都是赢家,都是赢家。”
领袖已经陶醉在想象中。“你说希望我们用什么付账?铁吗?”
“是的,或者是煤、铁铝氧石。烟草、胡椒、镁或硬木也行,这些都是你们盛产的东西。”
“条件还算合理。”
“我也这么想。喔,还有一点也是随缘,领袖,我能替你们改良工厂的设备。”
“啊?那是什么意思?”
“嗯,以炼钢厂为例吧。我有一些小机器,能够轻易地处理钢铁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您只要将售价减半,还是能和制造业者分享巨大的利润。我跟您说,如果您允许我作一次示范,我就能证明我说的话。城里头有没有炼钢厂?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马洛行商,这不难安排。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晚和我共进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马洛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让他们一起来,”领袖大方地说,“这是我们两国亲善的象征,能让我们有机会多作一些友好的会谈。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他拉长了脸,表情严肃,“绝对别提你们的宗教,别以为这些能当传教士的敲门砖。”
“领袖,”马洛淡淡地说道,“我向您保证,宗教只会令我的利润折损。”
“那么目前为止,我还觉得满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太空船去。”
领袖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的脸色苍白,面容冷峻,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润紧致的髻。
她的声音听来很泼辣。“我仁慈高贵的夫君,你事儿都办了吗?全部,全部办完了吗?现在,我想如果我有这个愿望,应该可以到花园走走了。”
“莉西雅,亲爱的,别这么夸张。”领袖好言好语地说,“那个年轻人今晚会出席晚宴,你可以跟他自由交谈,你如果有兴趣,甚至可以听听我说些什么。此外,我们还要为他的手下安排地方,众星保佑他们不会来太多人。”
“他们一定个个都是馋鬼,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算出这一顿的开销,保证你会心疼得呻吟两个晚上。”
“嗯,也许这次不会。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筹备一场最丰盛的晚宴。”
“喔,我知道了。”她轻蔑地瞪着他,“你对那些蛮子倒很热络嘛。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准我参加刚才的会谈。也许你的小心眼里,正计划着如何背叛我的父亲。”
“绝对没有。”
“一定是这样,难道我应该相信你啊?我是个可怜的女人,为了政治而牺牲,陷身不幸福的婚姻当中。我从自己国家的大街小巷,甚至贫民窟里头,都能随便挑一个更适合我的丈夫。”
“好吧,听着,夫人,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你真的应该高高兴兴回娘家去,不过,得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给我当纪念品,就留下我最熟悉的部分吧。我要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他把脑袋倚在椅背上,像是在精打细算,“为了使你变得更美丽,耳朵和鼻头也得割下来。”
“你不敢,你这只哈巴狗,我父亲会把你这个小小国家轰成一片星尘。事实上,只要我告诉他说你正在和那些蛮子打交道,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哼,哼。好啦,你用不着威胁我。今天晚上你可以自己问那个人。现在,夫人,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收起来。”
“这是你的命令吗?”
“这个,拿去吧,给我保持安静。”
领袖将金属链子缠到她的腰际,又拿项链给她戴上。他亲自按下按钮,再后退几步。
领袖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伸出双手。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项链,然后又开始喘气。
领袖满意地搓搓手,说:“今晚你就可以戴着出席——将来我还会弄更多给你。现在,保持安静。”
领袖夫人果然安静下来。
詹姆·杜尔慌慌张张踱着步走过来,对马洛说:“你为什么臭着一张脸?”
侯伯·马洛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我臭着脸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除了晚宴以外。”然后,杜尔改以肯定的口气说:“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而且正好相反。事实是,我正准备用全身的重量去撞门,却发现那扇门及时开了一条缝。我们即将到炼钢厂去,这似乎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陷阱吗?”
“喔,看在谢顿的份上,别那么悲观好吗?”马洛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以平常的口吻补充道:“只是,太容易去的地方,代表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指核能,嗯?”杜尔若有所思,“让我告诉你,我们在科瑞尔,是不会看到任何核能迹象的。像核能这种对国计民生有深远影响的科技,如果有的话,一定随处可见,很难百分之百遮掩起来。”
“杜尔,但如果是刚刚起步,而且应用在军事方面,那就另当别论。果真这样,就只能在太空船坞和炼钢厂看到。”
“如果我们在那里还找不到,那么……”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有核能——或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猜猜看,或者掷硬币卜一卦。”
杜尔摇摇头。“假使昨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马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反对你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可惜决定会谈条件的人是领袖,而不是我自己。现在来的车子,似乎就是领袖派来的专车,准备接我们到炼钢厂去。东西带好了吗?”
“都齐了。”
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彻底翻修,否则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闲杂人等全被赶走,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具支架上,并且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此时他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里面的皮质把手。
“这个工具很危险,”他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一样危险。无论如何,手指头都得避开。”
马洛一面说,一面用刃口迅速将钢板齐中划开,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哈哈大笑,拾起其中一块撑在膝盖上。“这个机器的切割精度能微调到百分之一英寸,一块两英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却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顿时室内满是钢板的碎片。
“这是,”他说,“真正的削钢如泥。”
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此外还有钢刨。你们想不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者将凹凸不平或锈蚀的地方刨平?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了六英寸宽、八英寸宽……十二英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人士通通围了上来。这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领袖用手指抚摸着刨下来的钢屑。而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在一英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一个个完美无暇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脚尖来看,还不时低声交换意见。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还好总算有某某高官听到这句话,赶紧依言找来钢管,却把两手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都削去一小节,然后让削开的两端相对,把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变成了一根!接合处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痕。
马洛抬起头望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喉咙却突然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胸口感到强烈的悸动,胃部却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镖面对面了。在混乱中,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保护领袖,让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铳,铳管绝不可能像那个样子。然而这不是重点,绝对不是。
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上面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每一面旗帜上。
马洛心中一瞬间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简直就是一根。当然,它还不算完美,因为我是用手工接合的。”
一切已经结束,不需要再变任何戏法了。马洛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想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一个金球,周围有着象徽性的光芒,上面叠着一艘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在马洛心中不断回荡。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银河外缘。
马洛露出了微笑!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自己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以及一个银色的小球。
“上尉,一小时后,你就是远星号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或是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马洛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某颗行星的准确坐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颗行星,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间,基地的人找到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假如两个月后我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你自己或其他船员,都不得将我的报告内容泄漏一丝一毫。”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弹开。
欧南·巴尔是一位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他从不担心会丢失任何东西,尤其是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所以,他毫无惧色地面对闯进家里的陌生人。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