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技官持续发出这个声音,沉思了良久,“我想,我已经了解你来见我的目的,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你想要送点什么给我,比如说一些信用点,或是一件披风,或是二流的珠宝。你们这种没见识的人,以为这些东西就能让一位技官腐化。”他凶巴巴地鼓起嘴,“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换什么,以前也有人打过同样的如意算盘。你希望我们能收容你,希望学习核能装置的秘密和维修核电厂的技术。你们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你们这些西维纳奴才,还因为当年的叛变而天天受到惩罚——也许你根本就是西维纳人,故意扮成异邦人以求自保。你以为投靠技官公会,就能享有我们的特权和保护,就能逃掉应受的惩罚吗?”
马洛正想说话,技官却突然提高音量吼道:“现在赶快滚吧,否则我马上向本城的护民官告发你。你以为我会辜负所托吗?在我之前的西维纳叛徒也许会——可能会!但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典型。唉,银河啊,我怎么还没有赤手取你的性命,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马洛心里暗笑。技官所说的这番话,无论语调或内容都明显地矫揉造作。因此他口中义正辞严的愤慨,在马洛耳中却成了蹩脚的独白。
马洛带着笑意瞥了瞥那两只柔软无力、却据称能掐死他的手掌,然后说:“睿智的阁下,你总共误会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总督派来试探你忠诚与否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礼物,即使显赫如皇帝陛下也一辈子见不到;第三,我要求的回报非常小,微不足道,不费吹灰之力。”
“这可是你说的!”技官的口气变得充满讥讽,“好,你到底有什么奇珍异宝要献给我?竟然连皇帝陛下也没有,啊?”他忍不住拼命哈哈大笑。
马洛站起来,将椅子推到一旁。“睿智的阁下,我足足等了三天才见到你,但是我的展示只需要三秒钟。我注意到你的手一直放在核铳附近,请拔出来吧。”
“啊?”
“然后劳驾你对准我射击。”
“什么?”
“假使我被打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试图贿赂你出卖公会的秘密。这样你就会得到很高的赞誉。假如我没有死,我就把身上的防护罩送给你。”
直到这时,技官才注意到这位访客周身笼罩着一层黯淡的白光,好像被一团珍珠粉末包围着。于是他举起核铳,以充满疑惧的心情瞄准马洛,然后扣下扳机。
巨大的能量在一瞬间释放,令周围的空气分子立刻受热燃烧,进而被撕裂成白热的离子。核铳的能束划出一条眩目的直线,一端正中马洛的心脏——随即迸溅开来!
马洛耐心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至于被那团黯淡的珍珠般光芒所挡住的能束,则尽数反弹而消失在半空中。
技官手中的核铳掉到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马洛说:“皇帝陛下有个人力场防护罩吗?你可以有一个。”
技官结结巴巴地说:“你也是一名技官?”
“不是。”
“那么——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又何必管呢?”马洛的口吻变得轻蔑而不客气,“你到底想不想要?”桌上突然出现一条细小的链子,上面有许多圆形凸起。“就在这里。”
技官一把将链子抓起来,疑神疑鬼地抚摸着。“这是完整的套件?”
“完整。”
“能源在哪里呢?”
马洛指着链子上最大的圆形凸起,那是个毫不起眼的铅质容器。
技官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先生,我是一名技官,一名资深技官。我曾经在川陀大学,受业于伟大的布勒教授,而我担任主管也有二十年的历史。如果你想用这种下三烂的伎俩骗我,要我相信这么一个……一个胡桃大小的容器中,他妈的,里面竟然有一个核能发电机,我在三秒钟之内,就送你到护民官那里去。”
“你如果不相信,就自己找出来。我说这是一组完整的套件。”
技官开始将链子系在腰际,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然后他依照马洛的指示,按下其中一个凸起,全身立刻被一团不太明显的光辉所笼罩。他拾起核铳,却犹豫不决。终于,他慢慢地将核铳调到几乎无害的程度。
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按下扳机。核铳的光焰喷到他另一只手上,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技官猛然转身。“假如我现在向你射击,把这个防护罩据为己有,你又能怎么办?”
“试试看啊!”马洛说,“你以为我给你的,是我唯一的样品吗?”他的四周又泛起一团光芒。
技官心虚地吃吃笑着,并将手中的核铳扔到桌上。“你刚才说的那个微不足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回报是什么?”
“我要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明明晓得这是严格禁止的事。搞不好,我们两个都会被投射到太空去……”
“我并不想碰触或操作那些机器。我只是想看看——远远地看一看就行。”
“万一我不答应呢?”
“万一你不答应,你还是可以留下防护罩,但我身边还有其他的玩意。比如说,专门用来射穿那种防护罩的特制核铳。”
“嗯——”技官的眼珠左右游移,“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了技官的家,那是位于发电厂外围,一幢小型的双层楼房。而发电厂占据着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庞大、方形、没有任何窗户的建筑物。马洛尾随技官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地下通道,终于来到静寂且充满臭氧气味的发电室。
其后的十五分钟,马洛一言不发地跟着技官到处参观。他的眼睛没有遗漏任何一处,手指却没有碰触任何地方。然后,技官压低声音说:“你看够了没有?这件事,我可信不过我的那些手下。”
“你何时信得过他们了?”马洛讽刺地问道,“我看够了。”
他们回到技官的办公室,马洛又若有所思地问:“所有的发电机都在你的管理下?”
“每一台都归我管。”技官以分外骄傲的口气说。
“你负责维护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若是发生故障怎么办?”
技官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这些机器不会故障,它们绝不会发生故障,能够永远运作下去。”
“永远可是很长的时间。我只是说假设……”
“假设不可能的情况,是不科学的。”
“好吧,那么假设我用核铳将某个重要零件轰掉,我想这些机器还抵挡不了核铳吧?又假设我将某个重要的接点烧熔,或是打爆一根石英D型管?”
“哼,这样的话,”技官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会被处决。”
“是的,这我知道。”马洛也开始咆哮,“但发电机会怎么样?你能修理吗?”
“先生,”技官继续狂嗥,“你已经得到回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现在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马洛嘲弄似的向他一鞠躬,便离开了。
两天后,马洛来到远星号停泊之处,准备回到端点星。
与此同时,技官的防护罩失灵了。不论他如何苦思,不论他怎样咒骂,那种光芒却再也不曾出现。
六个月以来,马洛几乎直到今天才得空偷闲。他躺在新居的太阳室中,一丝不挂地享受着日光浴。他还不时张开两只壮硕棕黑的手臂,来回伸着懒腰,结实的肌肉也随着一收一张。
站在一旁的安可·杰尔将一根雪茄塞进马洛嘴里,并为他点上火。他自己也含了一根,然后对马洛说:“你一定累坏了,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也许吧,杰尔,但我宁愿进市议会去休息。我要取得市议员的席位,而你要帮助我。”
杰尔扬扬眉毛:“怎么把我也牵扯进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你是个经验老到的政治人物;第二,你曾被乔兰·瑟特踢出内阁,而那家伙宁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愿意见到我当上市议员。你认为我没有什么机会,是吗?”
“机会当然不大。”这位前教育部长表示同意,“因为你是司密尔诺人。”
“根据法律,这不成问题,我接受过基地的普通教育。”
“这个,你想想看,根深蒂固的成见何时尊重过法律?不过,你们自己人——那个詹姆·杜尔怎么说?他的看法如何?”
“差不多一年前,他就说要帮我竞选市议员。”马洛流畅地答道,“但我现在的实力已经比他还强,他无论如何帮不了我的忙。这个人没有什么深度,声音太大,手段太强——这样做只会惹人反感。我要赢得漂漂亮亮,所以我需要您。”
“乔兰·瑟特是这颗行星上最精明的政客,而他必定会跟你唱反调。论智谋,我不敢说能胜过他。还有,别以为他不会使出各种卑鄙狠毒的手段。”
“我有钱。”
“这倒很有帮助。但是想要消除偏见,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这丑陋的司密尔诺人。”
“我会砸下很多钱。”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别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怂恿你蹚这滩浑水的。是谁来了?”
马洛嘴角下扯:“我想就是乔兰·瑟特,他来早了,这点我可以理解。我跟他玩捉迷藏,已经足足玩了一个月。听好,杰尔,你到隔壁房间去,把扬声器的声音调低。我要你也听听我们的谈话。”
马洛赤脚踢了这位市议员一下,将他赶到隔壁房间。然后他才爬起来,穿上丝质睡袍,并将人工日光调到普通的强度。
市长机要秘书板着脸走进来,表情严肃的管家蹑手蹑脚在他后面将门关上。
马洛一面系腰带,一面说:“瑟特,请随便坐。”
瑟特勉强咧开嘴角笑了笑。他选了一张很舒服的椅子,可是只坐在椅子边缘,全身仍然紧绷。他说:“如果你开门见山提出条件,我们就立刻进入正题。”
“什么条件?”
“你希望慢慢磨吗?好吧,那我从头说起,比如说,你在科瑞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的报告并不完整。”
“我几个月前就交给你了,当时你很满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搓着额头,“但是从那时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饶有深义。马洛,我们对你正在进行的事知道不少。我们知道你正在兴建多少座工厂,你为什么急着做这件事,还有你总共花了多少钱。而你现在住的这座宫殿——”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带着任何欣赏的目光。“你在这座建筑上的花费,是我年薪的许许多多倍。此外,你摆的那些排场——你耗费巨资所摆的排场,是为了打进基地的上流社会。”
“所以呢?除了证明你雇了许多高明的侦探,这还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你在一年之间,财富暴增了许多。而这个事实又意味着很多可能——比如说,你在科瑞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那些钱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亲爱的瑟特,你不会真的指望我告诉你吧。”
“不会。”
“我就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偏要告诉你。那些钱,是直接来自科瑞尔领袖的金库。”
瑟特不禁猛眨眼睛。
马洛微笑着继续说:“你一定会很遗憾,那些钱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长,我和那位领袖做成一笔交易,卖给他一大批饰物,收取锻铁和铬铁矿作为代价。根据我和基地签订的苛刻契约,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归我所有。等到年底,好公民都要缴所得税的时候,我会将另外一半缴交政府。”
“在你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任何的贸易协议。”
“但是也没有提到那天我的早餐吃了什么,或是我现在的情妇叫什么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干的细节。”马洛的微笑化作冷嘲,“我被派到那里去——引用你自己的话——是要我把眼睛放亮一点,而我保证从未闭起来。你要我去调查失踪的基地太空商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要我查出科瑞尔有没有核能,我在报告中已经提到,领袖的贴身保镖佩有核铳,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其他迹象。据我所知,我看到的核铳是帝国的遗物,也许已经失效了,只是一种装饰而已。
“前面提到的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终保有自由之身。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可以尽量开发新市场,从中取得一半的利润。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瑟特谨慎地将目光转移到墙壁上,勉强压抑着怒意说:“根据一般性的惯例,行商在推展贸易时还要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惯例。”
“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超过法律。”
“那你去法院告我好了。”
瑟特扬起深陷在眼窝中的忧郁眼珠。“你毕竟是司密尔诺人,归化基地并且接受基地教育似乎并不能让你脱胎换骨。注意听,并且试着搞清楚。
“这件事和金钱或市场无关,伟大的哈里·谢顿所发扬光大的那门科学,证明了未来的银河帝国要靠我们来建立,对这项神圣的使命我们义无反顾。
“而我们所拥有的宗教,是达成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这个宗教,当四王国有力量粉碎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能令他们臣服。这个宗教是控制其他世界最强而有力的手段,找不到比它更有效的办法了。
“我们发展贸易和奖励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证我们输出的新科技体系,都能在我们彻底而直接的控制之下。”
瑟特停下来缓一口气,马洛趁机轻声插嘴:“我知道这个理论,我完全了解。”
“你了解?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么,你当然应该明白你所做的事,像是试图将贸易独立;大量生产没有价值、不能动摇经济体系的小东西;将我们的星际政策交到财神手中;让核能和控制它的宗教脱离——你的这些行为,等于全盘否定并终将推翻基地成功实施了一个世纪的政策。”
“也是该推翻的时候了,”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个政策已经过时,变得危险又不可行。纵使你的宗教成功控制了四王国,银河外缘却鲜有其他世界接受它。当我们取得四王国的控制权时,曾有为数不少的人士流亡到其他世界,银河在上,谁晓得他们会如何宣传这段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制度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剥夺了君主的威权。倘若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个更明显的例子。如今,银河外缘每一位统治者,都宁死也不愿意让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认为不应该强迫科瑞尔,或是其他任何世界,接受我自己明知道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瑟特,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因为拥有核能而变得危险,那么我们靠贸易关系和他们建立亲密邦谊,要比借助不可靠的宗教宰制他们好得多。因为后者依靠的是外来的神秘力量,无异于一种令人憎恨的霸权,一旦稍微呈现疲弱的趋势,它就会全面崩溃。最后除了无止尽的畏惧和恨意,其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瑟特以讥讽的口吻说:“说得非常好。那么,回到我们原来的题目,你的条件是什么?你要得到什么好处,才会放弃自己的观点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为我会出卖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冷冷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买卖吗?”
“只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马洛一点也不动气,“你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赚得比现在更多吗?”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马洛干笑了几声。“的确是很优惠的条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贸易额会降到远低于我如今的十分之一。你得提出更好的条件。”
“你还能在市议会中获得一个席位。”
“无论如何我都会当选的,你不帮忙或帮倒忙都一样。”
瑟特陡然捏紧了拳头。“此外,你还能免除一场牢狱之灾。否则,我可以让你坐二十年的牢。把这项利益也考虑进去。”
“这不算利益,但你能拿什么罪名威胁我?”
“谋杀罪如何?”
“谋杀什么人?”马洛轻蔑地问道。
瑟特的声音变得尖厉,不过音量并未提高。“谋杀一名为基地工作的安纳克里昂教士。”
“真的吗?你又有什么证据?”
市长机要秘书将上身向前倾。“马洛,我不是在虚张声势。搜证工作已经完成,我只要签署最后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长侯伯·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你曾经遗弃一名基地公民,令他落在异邦暴民手中遭受酷刑致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决定是否妥协。对我个人而言,我倒宁愿你不加理会。与其将你变成一名可疑的盟友,不如毁掉你这个敌人来得安全。”
马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让你如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