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百枝找到了一个做家教的兼职,给一位初二的女孩补习课程,周六周日每天补习四个小时。
女孩的家离T大不远,乘公交车来回只需要四十分钟,这对乔百枝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用助学金维持生活,做兼职挣来的钱就寄回家里。
月末时把钱打到妈妈的卡里。
乔百枝本来决定十一在学校泡图书馆度过,女孩的妈妈还邀请百枝放假时增加补习时间。
百枝发的消息妈妈很少回复,每次都是短短几个字,“嗯”、“好”、“顾好自己”等。
她每周会给妈妈打电话,那边的声音总是很嘈杂,妈妈每次都说,“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别光顾着挣钱,我这老太婆还不需要你来养。”
她知道临走前妈妈说的那番话都是气话,但百枝还是如约把钱打到卡里,虽然不够房租的全租,但多少,是自己立下的约定。
只是,没几天,有短信来说钱被退回来了。
百枝拿着手机愣了几秒,她决定再给妈妈打个电话。
无人接听。
除了冰冷的自动回复声音,再无他响。
妈妈这是在忙什么?家里电话永远都没人接。
手机那边也总是占线,好不容易接通,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还伴随着丝丝电流声,信号有点差。
“什么事?”妈妈的声音有些疲惫。
“没,就是想问问那个钱怎么……”
“妈妈忙,没事我先挂了啊。”
百枝话只说到一半,便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嘟嘟声。
望着逐渐变暗,最后漆黑的手机屏幕,百枝觉得,风一吹,吹散的都是她心头的落叶。
眼睛酸胀,面前的花花草草,灰色石阶,模糊后恢复清晰,然后继续模糊……
她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道:“天转凉了。”
天空蓝得均匀,像铺上的油画。
查了查刚刚被退回来的钱,两千元。
咬咬牙,一狠心,订了回家的火车票。
打电话给女孩妈妈,取消加课。
她想回家了。
特别特别想。
T大的景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浓郁,秋色是宜人的,心头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担心着什么,它像一块无法驱散的阴云,积压在心头那片本就不算开阔的天空中。
窗外的景色在眼中倒退,火车轰鸣、呼啸。大家都有一种共鸣,仿佛只要坐在火车上,就已经开始了流浪。乔百枝紧紧地抱着书包,她现在只是一个想要归家的流浪者。
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就算有时昏暗不已,就算破败到一地碎石,也承载着她一部分贫瘠的青春过往,和她为数不多的,生活了很久的人。
她以为离开F市,生活会出现转机,但这不代表心里没有惦念。
它再荒凉破败,也是个家。
头靠在座位上,坐到深夜。看着云层随太阳下降,看着天边染上霞光,看着夜幕渐渐压来,窗外一片片建筑、树木,都成了眼中的掠影。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两天两夜的车程,就算是有十天的假期,在车上也像消耗了一半那么长。
下了车,车站里人潮拥挤。人们匆忙而疲惫,脸上挂着各自的心事,却也不乏看到等待他们的人后,脸上逐渐展开的笑颜。
乔百枝一个人拖着行李,拒绝了一路上各种司机们的邀请拼车,走到附近的公交站点,静静等着。
不管什么,都会习惯的。
风卷起衣角,褪去了城市的极致繁华,剥掉曾经对它厌恶的外壳,这座城市也渐渐露出了它独特而平凡的美。
几波周转,终于在熟悉的那条街下了车。兜兜转转折进了小巷,路灯还是离开时的昏黄,百枝娇小的身影也在路灯下被映照得修长。
看到了一楼开着窗户忙碌的赵姨,饭菜的香味直抓味蕾。
“乔百枝?你怎么…………”
“赵姨好!”乔百枝迫不及待地奔入小巷尽头她的家,赵姨的话,伴着菜香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门竟然锁了。
可能是妈妈一个人不常在家,就把门锁上了吧,或是赵姨怕东西被人偷了去,不放心去锁了门。
百枝拍了拍门,无人回应。
把行李了放在门前,转身去找赵姨借钥匙。
没等百枝上去敲门,赵姨从窗户探出头来喊道:“丫头怎么走这么急?刚想告诉你,你妈把房子退了,不住我这儿了!”
“退……了?”举起的手突然没了力气,垂落在身侧。
“那我妈住哪里?”
“我怎么知道?”赵姨一阵叮叮当当炒菜的声音,回头喊了声“赵程,端菜!”又转回来擦擦手,说道:“一个人,哪有什么地方住,估计回老家了。”
乔百枝盈动的眸子仿佛有几颗星星消失了,她木木地点点头,说:“好。”
她不想去思考什么,震惊之后甚至连询问都没了力气。
先找到再说。
急匆匆的脚步“嗒嗒”响在石板路上,紧接着是轮子“骨碌骨碌”的滚动声,闷闷的,和箱子一样沉重。
小时候听奶奶说,爸爸妈妈就是在那片麦田里认识的。
这次她直接打了车,直奔乡间。
窗外的世界在一度一度地变黑,直到某个瞬间,被一盏盏灯点亮。
灯光再亮,也只是点亮了黑夜的一角而已。
她觉得胸膛那猛烈跳动着的心脏,正随着这辆车加速。有点发慌。
脑海里总是会想到比黑暗更可怕的事。
手心冰凉,汗水浸透了领口。
想放映影片一样,本来不想去回想,可这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硬是撬开了记忆的锁。
昏暗的灯光下,她望着爸爸焦急而愤怒的背影,爸爸跑出去的时候,连门都忘了关。乔百枝想去追,可是外面好黑。
她最怕黑了。
她锁在远远不够的一个墙角,无声地哭。灯照着她瑟缩的身躯。
谁都没有等来。
疲惫中,是被邻居拉起来的。
乔百枝奔跑在那条田间的土路上。
风扬起的沙土呛得她流泪、咳嗽。
风刮过侧耳,让她有些耳鸣。
在老村遇到了几个和爸妈比较熟的居民,她觉得她问话的时候,声音是抖的。顺着他们指的路,百枝先找到了外婆家。
空荡荡的,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对啊,外公外婆应该早就搬离了这里。听舅妈说,爸爸离开家以后,他们一气之下,便不再认这个女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搬到了哪里。
难不成,在奶奶家?她记得,小时候那次在乡间长住,就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奶奶,后来奶奶还是没熬住,离开了。
顺着小路,没跑多远,看到了一座破瓦房里,透着隐隐的光亮。
咬咬牙,顾不上害怕,双手直接推向那扇破旧的大铁门。
院子里黑乎乎的。
急于找到你,我都顾不上去害怕黑暗。
因为让我更害怕的是,你不要我了。
她最后用尽了力气,推开屋子的小门。
“吱呀”一声,看到了房屋深处有一条旧到发灰的花布围裙,正在昏黄的灯下移动。
百枝那一瞬间觉得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汗水覆盖满脸。
“妈……”一句低唤带着拼命忍耐后发出的颤音。
面前的女人根本不是以前扯着乔百枝领子,咄咄逼人的妇女了。头发有些蓬乱,T恤领口有一块小小的油渍。她的背影矮了很多,转过身时,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
短暂的沉默后,她故意扯着嗓子,质问乔百枝:“你回来干什么?!”
“你瞒了我多久?”百枝狠狠地瞪大了眼睛,她觉得眼眶已经包不住泪水了。眼底好像有一座遇待喷薄的火山,正被拼命压着,不让它喷发。
“你!”因为长久的劳累,让妈妈伸出的手有些发软,她把手慢慢缩回去,手肘倚在满是刻痕的木桌上,声音的力度也绵软了些:“你爸不回来,这儿总要有人打理吧?”
“那你为什么把房子退了!”泪腺爆发,她用尽了力气,像头受尽委屈的小兽一般嘶吼着。
妈妈三两步走上前来,也顾不得身子的灰尘和油渍,一把揪起她的衣领,破口大骂:“你个臭丫头!不就是把房子退了么?我老太婆又不是不在了!这儿不能住是怎么了?你愿意多交一份房租是不是,住市里还不是为了你上学方便,你走了倒好,让我这老太婆一个人看他们脸色是不是?还有,谁让你回来的!来回坐车不要钱是不是?挣了钱就翘尾巴了是不是?”
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像连珠炮般,硬生生把乔百枝的眼泪打回去了。
之后便剩下微微的啜泣和叮叮当当、带着丝丝愠怒的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一碗面冒着热腾腾的气,被端上了圆桌。上面撒上了细碎的肉末,还有零星的几段葱。
百枝也是饿坏了,闷闷地吃面,呼噜呼噜地,腾起的朦胧的雾气上方,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说不上温柔,但也是许久未感受过的凝视。
高中毕业后,妈妈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总让她委屈不解,总觉得以前那么泼辣蛮横的妇女,老了之后,总让人惦记。
“什么时候走?回去的票买了么?”妈妈一直在打扫,路过百枝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百枝点了点头,端起碗,喝到连汤底都不剩。
听到她含糊地说:“能待三天。”
妈妈拨了下她的后脑勺,自己怎么就生了一个这么实在的丫头,实在到有点傻。语气里有一丝责怪:“电话里和你说的听进去没?少搞那些兼职,我告诉你,就算不上学,我照样养得起你。好不容易去了那个什么大学,就别再让我心烦,听到没有?”
“嗯。”
“妈。”
“又怎么了?”
“家里,换一盏灯吧?太暗了,我害怕。”
头上挨了一记拳头。“臭丫头!挑挑剔剔的,自己挣钱去买!”
“妈!不是你说养我么!”
“去去去,别碍事,刚擦完的地,别踩来踩去的。”
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亮着灯火,没那么明亮,照亮自己居住的一角即好。
毕竟,头上顶着的,是浩瀚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