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黎念最近的日程很清闲。今天下午原定的是和Ada一起逛街,明天是睡觉瑜伽以及整理衣帽间,后天则是去美容院以及品尝一家新开的料理店,大后天甚至连安排都没有。
Ada是黎念的经纪人。已婚,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儿莉莉。Ada长相很是温婉,交际手腕却很是了得。黎念当初与她一拍即合,亦师亦友的关系已经保持了一年多。知道黎念已结婚的人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而Ada身在其列。
Ada比她晚到商场,黎念一个人逛得无聊。她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幻想与安铭臣离婚后的日子。
她几乎不理解安铭臣的任何作为。他明明四处招惹桃花,却又不肯成全和她离婚。假如是想借此利用大众言论在羞辱她,可他却又将他俩已婚的事实按照约定掩饰得那样好。
黎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出离婚的时候,安铭臣淡得出奇的反应。他就像是已经预料到,只略微笑了笑,清淡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然后念出两个字,念念。
那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沉静的口吻唤她,黎念自己都很莫名地就安静下来。
再后来的后来,安铭臣在娱乐版块的出镜率简直比她还要高。媒体报道他的女友一个接一个,环肥燕瘦,没有固定标准,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个个都形容姣好,美丽如画。
而黎念目睹的则是他每晚都会在十二点前准时回家,白天却绝不会多停留片刻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发生一周后,她就毅然决然地搬家离开了他们的新婚别墅。
在她对他还有关注的时候,她看不明白他,于是后来索性就不再理会。独木桥和阳关道,他先选一条,剩下的给她走就好。
黎念今天购物的兴致格外高,一个小时内三个购物袋已经拿在了手里。中午两人一起吃饭,Ada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说:“我说一句话,说错了你别着恼。你该不是最近又碰上安铭臣了吧?”
黎念使劲咬着吸管,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于是您又猜到了。”
Ada笑:“上回你这么狂买东西还是在半年前。那会儿你刚跟安铭臣吵完一次架,再上回情形也差不多也这样。你发现你自己有个毛病没?每回郁闷的时候你就狂买衣服,每回狂买的衣服回头你还都不穿,不穿了你就都送给我。”
“……”
Ada继续笑:“我现在衣柜里衣服都快堆满了,穿都穿不完。你赚的钱没处花了是不是?要不改个方式吧,给我直接买辆车也好啊。我最近正想换车呢。”
“……”
“我给他洗白一句,你先别着恼。其实一个男人肯对一个女人花心思,至少这说明对方在他心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黎念忍不住皱了眉:“三个月见一次面,每次见每次除了冷战就还是冷战,这叫花心思?”
Ada举起一只手投降:“我随口那么一说,你先别着急呀。”
黎念吸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语气很是恨恨:“你说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脸是白的,心却是黑的,有什么用?又不是朵香花,担负招蜂引蝶的重任,又不靠脸蛋吃饭。我跟他一见面,回回见着那张脸,回回都不由自主地想我跟他到底谁更好看一些,这算什么?”
“那我再给他洗白一句,你千万别生气。”Ada喝了一口咖啡,说,“小念,让我告诉你这叫什么。这叫般配。”
“……”
黎念忽然恍惚间忆起,这话似乎安铭臣也曾经说过。在他们结婚半年,黎念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婚之后,安铭臣有次被她惹得似乎是真的动了怒,他将她强制按在客厅的墙壁上,因为力道过大,旁边的花瓶甚至被他甩到了地上。黎念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一阵头皮发麻地提防着他,可他却只是压制着她,狭长的眸子眯起来,抿着唇不说话。
他们的一侧是宽敞的落地窗,暮色时分,万家灯火,安铭臣微微偏了头,通过玻璃的反射看着他们之间暧昧至极的姿势,她紧握的双手,紧绷的线条,以及她及他耳垂的身高。他看了良久,最后箍住她的腰身,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也看过去,慢慢地说,念念,其实我们很相配。
他的声音敲打进她的耳朵里,因为太过轻柔,反而让黎念不寒而栗。
黎念却一直没觉得她和安铭臣之间能有什么契合之处。她如今最大的美梦就是和安铭臣一辈子没了任何关联,最大的噩梦就是安铭臣带着那种可恶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黎念把吸管无意识地咬成了一条线,拧着眉毛一副纠结的模样:“我就是想不通啊,安铭臣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离婚呢?外面明明都盛传他是钻石王老五,他又那么喜欢花天酒地,现在我跟他的状态又跟离了婚没什么区别,那他真的离了婚不是更方便?再说我又不会分他的遗产,啊不,财产,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
Ada叹了口气:“你这话都跟我说了一百八十遍了,我现在都能跟着你倒背如流了。”
黎念在梦中许多次都回到两年之前。
那个时候她的人生轨迹里还没有安铭臣三个字。她按部就班地本科毕业,有一个比她大三岁的暧昧异性朋友,有自己安宁的生活。她二十年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偶尔波澜也总是很快平息,她甚至因此自诩自己冷静而理性,可以客观而正确地处理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
那个时候的安铭臣是什么人?他是她的长辈们突然强加给她的莫名其妙的相亲对象,是她的长辈们眼中认为可以对黎家力挽狂澜的金龟婿。他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以及一双狭长深邃的眸子,谈吐机智风趣,幽默又不失风度,将自己长她六岁的世故与深沉隐藏得恰到好处。
黎念并非家中长子,自认不必承担大任。她也没有勃勃野心,偶尔翻报纸,也基本不会关注财经版块,甚至并不关心家族企业的亏盈。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晓,安铭臣领导的瑞尔那几年就像是一头迅猛的猎豹,规模和实力增长之快让业界侧目。而安铭臣自身,舆论评价说他手腕强硬,杀伐果断,冷静沉稳,极有远见。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她和许多同年级的大学生一样,想法单纯,将善恶完完全全写在脸上。在她的想法里,一个肯听从长辈安排而安安静静坐在茶座里和她相亲的眉眼沉静的男子,至少也应该同她一样,乖巧而善良。
她以为安铭臣足够善解人意,乐意听从她的建议和委婉拒绝;她的长辈们则以为她对安铭臣有足够的吸引力,足以使黎家安然无恙十余年;而安铭臣,表面上微笑从容,实际却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狡猾的狼,看他们所有人笑料百出到最后。
黎念至今记得,她在曲线表达自己并不想过早“谈感情”的时候,安铭臣嘴角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以前她不以为意,后来才蓦然发觉,那里面蕴含着浓浓的安铭臣式所特有的嘲讽。
后来她才从叔伯们的口中知晓,原来他们之间的地位并不对等。她并不只是单纯的相亲,她还必须要嫁给他。
一个认识了还不到半个月的陌生人。
黎念并不理解安铭臣为什么要娶她。而更让她无奈的事实则是,既然安铭臣开了尊口,不管是出自随意还是特意,那她那些亲爱的叔伯们就一定会答应。
在此之前,黎念从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还记得在小时候,爸爸点着她的鼻子尖,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我的小念是最漂亮的,长大以后爸爸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归宿。”
可他甚至还没有看到她上大学的模样就出了车祸,随着难产的母亲早早离她而去。
黎念就像是古代那些和亲的女子,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那些被迫葬送的情感和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与梦想,在所谓的商业利益面前,总是渺小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她的叔伯们衣冠楚楚又小心翼翼地对安铭臣提出自己的条件。安铭臣却只是淡淡一笑,将烟烬弹落在面前的水晶烟灰缸里,舒舒服服地靠住沙发背,微微垂着眉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片刻后他才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闲散:“你们的条件太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答应的。但你们可以选择让黎念不嫁。”
可安铭臣是那两个月里唯一一个肯坐下来谈条件的,即使是城下之盟,黎家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黎念几乎绝望。她终于明白安铭臣总是在笑的潜在涵义。他毫不吝惜地抛出手中合适的诱饵,他牢牢掌握对方犹豫与贪婪的程度,毫不怀疑自己已稳操胜券,所以才有资格笑容满面。
黎家代替黎念答应后,安铭臣便立刻与之前那位他交往了两年的女友果断分手。他的姿态相当决绝洒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冷淡得不带一丝留恋。
黎念偶然有幸观看了那次分手场面,在双方当事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情况下。
她距离他们并不算近,只看得到他们的嘴唇在动。静谧的咖啡厅里,安铭臣对面的女子一直在哭,而他却恍若未闻,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窗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甚至还存有一点笑容。安铭臣的脸庞是一贯的好看温柔,可他却冷淡得连一方手帕或者一张纸巾都没有递过去,连眼神都是那么的漫不经心。
那个凉薄的表情印在黎念的脑海里,很久都挥之不去。那样英俊得精雕细琢的一张面孔,在她眼中却分明像个魔鬼。她一想到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丈夫,她就突然感到一阵的毛骨悚然。
那个时候黎家同安铭臣刚刚达成协议,而黎念就已经开始排斥他。
家中知晓她将要嫁出去的人并不多,却派出了她最敬重的小姑姑来说服她。小姑姑的语气半是警告半是哄劝:“小念,你嫁了吧。你怎么才能抵挡住家里这么人的压力?我能看出来,安铭臣看你的目光很不同。他会对你很好的。”
对于黎念来说,她知道家里的人最近都在为了未来渺茫的希望忙碌奔波,而之于她,嫁过去是唯一可以帮忙的方式。可她依旧难以释怀。
黎念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姑姑,您看人的眼光一直都不准,您忘了么?”
接着她就被禁足在家,整整半个月没能迈出大门一步。黎念绝食抗议,最后却被人强制按住被迫输入葡萄糖。她又试图逃跑,却发现黎家所有的财力大概都用在了雇佣防卫她逃跑的警卫上。
她的这些亲人们为了把她成功转交,可真算是下足了血本。
直到半个月后,安铭臣带着清浅的笑意来看她,黎念没有生气的眼珠才动了动。他蹲在她面前,手指抚上她的面颊,黎念拍开他,他再次抚上来,再拍开,他再重复。
最后她没了力气,他的手背被拍红,但还是停留在了她的面颊上。
黎念的声音很轻:“安先生,您很得意是不是?”
安铭臣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吓着她一般:“不要叫我安先生,像你以前叫的安铭臣或者其他,都随你。”
他的眼里盛了快要溢出来的怜惜,语气也纤柔得如同羽毛一般:“你吃午饭了么?”
黎念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安铭臣只是微笑:“请柬和婚纱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婚礼场地我也安排好了,新娘子突然说不要结婚了,是不是有些不大合理?”
“假如你不怕在婚礼上有个逃跑的新娘的话,你大可以放肆举办。”
安铭臣依旧在笑,眸子微微眯起来,像是在替她思考一般:“那你能逃跑到哪里去呢?假如我想要你回来的话,你还能去哪里呢?”
黎念抿紧了唇看着他,连瞪着他的气力都没有。她两天没有进食,身体虚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来:“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我呢?为什么就是我?”
他牢牢地看着她,目光变幻莫测,半晌之后才慢慢开了口:“以后你会知道的。”
可是黎念直到现在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