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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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先生与我(6)

二十七

我连忙拾起来帽子,用指尖弹落稀稀拉拉沾在上面的红土,对先生说:

“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先生支起半个身体接过帽子,保持着半坐半卧的姿势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冒昧问一句,你家是不是有很多财产?”

“算不上很多。”

“嗯,那到底有多少?你别见怪。”

“有多少……只有山林和田地,几乎没有什么钱吧。”

先生正儿八经地问我的家底,这还是第一次。我可从未打听过先生的家境。与先生刚认识的时候我就曾经心存疑虑:先生为什么总赋闲在家?后来这个谜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是我一直克制住自己,觉得对先生提出这样赤裸裸的问题,未免太造次了。满目的嫩叶让我神清气爽,我的思绪的触角又伸到这个疑问上了。

“先生怎么样?您有多少财产呢?”

“我看上去像财主吗?”

先生平时穿着朴素,并且家中人少,因此住房也不是很大。可是家底非常殷实,这一点在我这个外人眼里都是显而易见的。总之,先生的生活虽然算不上奢侈,但是也不至于过得很拮据,紧巴巴的毫无弹性。

我说:“没错吧。”

“钱多少有一些,可绝不是什么财主。要是财主,房子会造得更大。”

这时先生直起身子盘腿坐在长凳上。话音刚落,他用竹手杖在地面上画起圆圈来。一画完就把手杖笔直戳在地上。

“可我曾经是财主来着。”

先生的话一半像自言自语,所以我没有接上话茬,默不作声。

“我跟你说,我曾经是财主来着。”先生又重复说了一遍,看着我微笑起来。我还是无言以对,准确地说,是我嘴笨,答不上来。于是先生移开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样了?”

过完年以后,我对父亲的病情一无所知。每个月家里寄来的汇款单都附有一封简单家信,照旧是父亲的笔迹,可信中几乎只字不提自己的病情。得这种病的人容易发抖,影响到运笔,可是父亲的字体写得很工整,一点没有潦草的迹象。

“什么都没说,大概还好吧。”

“那就好,但……病症终究是病症。”

“还是不行吗?可是现在还顶得住吧,毕竟什么都没说。”

“是吗?”

先生询问我家的财产和父亲的病情,我把这当作一种闲聊,即当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然而先生却话里有话,把两者联系起来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我不是先生本人,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不可能意识到这点。

二十八

“我也许是多管闲事,如果你家有财产,必须趁现在把它处置妥当。趁你父亲还健在,最好把应该属于你的那份拿到手。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财产的问题最容易惹麻烦。”

“嗯。”

我并没有怎么在意先生的话,相信家中没有一个人担心这种事情。不仅是我,父母也如此。并且这种过于庸俗的话从先生嘴里说出来,我略感惊讶。不过出于平时对长辈的尊敬,我缄口不语。

“我刚才提醒你对父亲百年之后的事情要早做打算,我的话如果惹你不快,请你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身体再好的人也不知道何时会死。”

先生的口吻一反常态,显得很抑郁。

“这种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辩解道。

先生问:“你兄弟姐妹有几个?”

先生还连珠炮似的问我家一共几口人,有没有亲戚,叔叔婶婶的情况怎么样。最后问了这样一句:

“都是好人吗?”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人,基本上都是乡下人。”

“难道乡下人就不坏吗?”

先生的追问让我透不过气来,可是他连思考的余地都不给我,咄咄逼人地说下去。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另外,你刚才说你的亲属里没有特别坏的人,难道你认为世上有坏人这种类型的人吗?其实世上根本没有用模板刻出来的坏人。平时大家都是好人,最起码都是普通人,可一到关键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坏人,所以才可怕。不能不提防啊。”

先生的话滔滔不绝,我也想说上几句。不料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张望。

长凳的旁边栽有一排杉树苗,一直向后延伸而去。杉树苗圃的旁边长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把三坪大小的地面遮得严严实实。那只狗从山白竹上面探出脑袋和脊背,“汪汪”大叫。这时跑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把狗喝住。孩子戴着一顶带徽章的黑帽子,绕到先生跟前行了个礼。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呀。”

“妈妈和姐姐在厨房里来着。”

“哦,有人在的啊。”

“嗯,叔叔,要是事先打声招呼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一下,从怀中掏出钱包,拿出一枚五分的白铜硬币塞到孩子手上。

“告诉妈妈一声,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孩子机灵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点了点头。

“我现在在当侦查班长呢。”

孩子说完,穿过杜鹃花丛向下边跑去。那条狗也卷起尾巴追赶着他。不一会儿,冒出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朝着班长的方向跑去。

二十九

先生的讲话被那只狗和那个孩子打断,没有说完,因此我对话里的含义也是一知半解的。对先生耿耿于怀的财产等问题,我当时根本没当一回事。从我的境遇来说,当时我不会为这些利害得失而烦恼,这也不符合我的个性。想必这也是我尚未涉足社会的缘故,也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财产纠纷,总之,对年纪轻轻的我来说,总觉得钱的事情离我太遥远。

先生的那番话中唯有一点我不能释怀,就是在关键时刻任何人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含义。单从字面的意思来说,我不是理解不了,但是对这句话我想探个究竟。

狗和孩子跑开后,绿意盎然的大苗圃又恢复了原来的静谧。我们像在沉默中定格了似的半天一动不动。这时灿烂的晴空渐渐黯然失色。眼前的树大都是枫树,青翠欲滴的嫩叶在枝头上随微风摇曳,也一点点黯淡下来。远处的马路上传来一阵运货车“咯噔咯噔”开过去的响声,我猜想大概是村里的男人拉着一车盆栽的花木,去赶庙会什么的。先生听到车轱辘声,突然如梦方醒似的站了起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虽说白天长了很多,可过得这么悠闲自在,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先生刚才躺在长凳上,背后沾满了尘埃,我用双手帮他掸落下来。

“谢谢,没有沾上油烟吧。”

“都掸干净了。”

“这件羽织[12]最近刚做的,如果弄得脏兮兮的,回家要挨妻子骂了。谢谢。”

我们又返回到长坡半当中的那座房子前面,刚才进去时檐廊上不见人影,这时发现女主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往线轴上缠着线,我们隔着大金鱼缸寒暄道:“真是打扰了。”女主人回礼道:“怠慢二位了。”还为先生刚才给孩子零花钱道了谢。

出门走出两三百米,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刚才先生说,一到关键时候不论是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也没有多深的意思……我说的是事实,不是什么道理。”

“事实也没有关系,我想问的是,您所谓的关键时刻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先生笑了起来,好像暗示我,你已经错过时机了,现在我没有兴致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是钱,你明白吗?在钱面前,再怎么样的正人君子都会变成坏人。”

我觉得先生的回答过于平庸无趣。先生提不起兴致,我也有点泄气。我故作镇定地大步往前走,结果把先生落在后面了。先生在后面“喂喂”招呼我。

“瞧你这孩子。”

“我咋了?”

我转身停下脚步等待先生,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的态度说变就变,不就因为我回答你的一句话吗?”

三十

当时我心里怨恨先生,肩并肩走起来以后,自己想问的问题也故意憋着不问。不知先生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对我的态度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一如既往地闷声不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埋头往前走。我有点气恼,想说句什么话顶撞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刚才在苗圃园休息的时候,您有点激动啊。我难得看见先生激动一次,今天可是开眼了。”

先生迟迟不回答。我感觉我的话收效了,但是又觉得没有击中目标,于是无奈地绝口不语了。这时先生突然走到路边,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下面撩起衣服下摆小解。先生小解时,我愣愣地站着等他。

“啊,抱歉。”

先生说完,又迈开了步伐。我终于放弃了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脚下的路变得热闹起来,刚才隐隐约约看到的开阔的坡田和平地,现在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左右两旁鳞次栉比的住宅。不过悠闲的田园风光依稀可辨,不少院落的角落里豌豆藤爬在竹竿上,鸡圈养在铁丝网鸡舍里,从市区拉货回来的马匹不断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看得出神,刚才堵在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觉中不翼而飞了。先生接过前面的话茬时,实际上我早已忘在脑后了。

“我刚才看上去真那么激动吗?”

“不至于那么激动,可多少有点……”

“说那么激动也无妨,因为我确实很激动。一提到财产的事,我就平静不了。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其实我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别人羞辱和伤害了我,过十年、二十年我还耿耿于怀。”

先生越说越亢奋,然而我感到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气,而是对我倾诉的话语中的含义。从先生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自白,毋庸置疑是我始料未及的。从先生的个性来说,我从来不敢想象他会这样拘执于一件事情。我以为先生是更软弱的人,正是这种孱弱而高尚的气质让我感到和蔼可亲。我一时冲动,曾想顶撞一下先生,可在他这番话面前,我显得很渺小。先生这样说道:

“我被人欺骗过,并且是被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欺骗的,对这件事我没齿难忘。在我父亲面前假装好人,可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就变成不可饶恕的不义之徒。他们让我从小就蒙受了屈辱和伤害,这种屈辱和伤害将会折磨我一辈子,因为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可我一直没有去报复他们,想必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超越了个人的恩怨情仇。我不仅憎恨他们,而且憎恨他们代表的所有人。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我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出。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到此就偃旗息鼓了。我在先生态度的威慑下败下阵来,无心说下去了。

我们从市郊乘上电车,在电车上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下了电车,没走多远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了。告别时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他用比平时爽朗的语调说:“从现在到六月是你最轻松的时候,说不定在你一生中也是最轻松的。尽情地享受吧。”我笑着摘下了帽子。我望着先生的脸,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先生在心灵深处果真憎恨所有人吗?那眼睛、那嘴角,找不到丝毫厌世的阴影。

坦白地说,先生在思想方面让我受益匪浅,可就同一个问题,我想再得到一些启发却往往不能如愿。先生的话讲完了,有时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那天在郊外的那一番交谈就是典型的例子,让我铭记在心。

一天我终于直言不讳地向先生挑明了我的心结,先生付诸一笑。我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大脑迟钝,说得词不达意也罢了。可您心里明明十分清楚,却不告诉我,这真让我头疼。”

“我可没有对你隐瞒什么哦。”

“您隐瞒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观点和我的过去搅和在一起了?我虽然是个贫匮的思想家,可绝不会把自己脑子里深思熟虑过的想法当作什么秘密。何必向人隐瞒呢?不过要我把自己的过去对你和盘托出,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能另当别论。先生过去的经历导致了现在的想法,所以我才格外重视的。如果把这两者割裂开来,对我来说几乎无价值可言了。就像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木偶,我怎么能心甘呢?”

先生瞠目结舌,愣愣地望着我,拿着香烟的手瑟瑟颤抖。

“你够大胆的。”

“我不过是认真罢了。我想认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训。”

“不惜以揭我的老底为代价吗?”

“揭老底”这个词响彻耳畔,我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罪人,而不是平时那位可敬的先生。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真是认真的吗?”先生确认道,“我过去遭遇过不幸,才对人持怀疑态度,其实也包括你在内。不过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你好像过于单纯了。我希望临死前能够信任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这样我死也瞑目了。你能成为那唯一的一个人吗?为了我……你的认真是发自内心的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真实的,那么我刚才说的也是认真的。”

我的声音在颤抖。

“好吧。”先生说,“那就说吧。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过……算了,不管它了。但是我的过去对你也许没有什么益处,也许不听为妙。另外……现在还不是时候,给我点儿时间,因为时机未到,我不会说的。”

回到住所后,我心里仍然感到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