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
七十多年前的中国,刚刚推翻了清代的统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乱,一片黑暗。我就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于1911年8月6日,生于山东省清平县(现改临清市)的一个小村庄——官庄。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他的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
我父亲和叔父到了济南以后,人地生疏,拉过洋车,扛过大件,当过警察,卖过苦力。叔父最终站住了脚。于是兄弟俩一商量,让我父亲回老家,叔父一个人留在济南挣钱,寄钱回家,供我的父亲过日子。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异常艰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数有限,平常只能吃红高粱面饼子;没有钱买盐,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在锅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底,就吃这种咸菜。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学着认字,大概也总在四岁到六岁之间。我的老师是马景功先生。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什么类似私塾之类的场所,也记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我那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就没有一本书,连带字的什么纸条子也没有见过。反正我总是认了几个字,否则哪里来的老师呢?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怀疑的。
我在故乡只待了六年,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还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已经到了同我那一个一片灰黄的故乡告别的时候了。
我六岁那一年,是在春节前夕,公历可能已经是1917年,我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叔父此时大概日子已经可以了,他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想把我培养成人,将来能光大门楣,只有到济南去一条路。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转折点,否则我今天仍然会在故乡种地(如果我能活着的话),这当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会有成为坏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间,我曾有几次想到:如果我叔父不把我从故乡接到济南的话,我总能过一个浑浑噩噩但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呜呼,世事多变,人生易老,真叫作没有法子!
到了济南以后,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我曾有几次从梦里哭着醒来。尽管此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我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就苦咸菜。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我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龙,对我的教育十分关心。他先安排我在一个私塾里学习。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峻,令人见而生畏。每天入学,我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大约就在同时,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师附小去念书。
因为校长是维新人物,我们的国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话。教科书里面有一段课文,叫作《阿拉伯的骆驼》。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当时对我却是陌生而又新鲜,我读起来感到非常有趣味,简直是爱不释手。然而这篇文章却惹了祸。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课本,我只看到他蓦地勃然变色。“骆驼怎么能说人话呢?”他愤愤然了,“这个学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转学!”
于是我转了学。转学手续比现在要简单得多,只经过一次口试就行了。而且口试也非常简单,只出了几个字叫我们认。我记得字中间有一个“骡”字。我认出来了,于是定为高一。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亲戚没有认出来,于是定为初三。为了一个字,我占了一年的便宜,这也算是逸事吧。
谈到学习,我记得在三年之内,我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乙等第一;总体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用功,玩的时候多,念书的时候少。我们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看小说。到了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个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来,常常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
学习英文,也是从这个小学开始的。当时对我来说,外语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我认为,方块字是天经地义的,不用方块字,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居然能发出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越是神秘的东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于我就有极大的吸引力。我万没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楼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学习的机会是怎么来的。大概是一位教员会点英文,他答应晚上教一点,可能还要收点学费。
然而时光像流水一般飞逝,转瞬三年已过,我小学该毕业了,我要告别这一个美丽的校园了。我十三岁那一年,考上了城里的正谊中学。我本来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总觉得自己这一块料分量不够,还是考与“烂育英”齐名的“破正谊”吧。我上面说到我幼无大志,这又是一个证明。正谊虽“破”,风景却美。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不啻人间乐园。然而到了这里,我算是已经越过了童年,不管正谊的学习生活多么美妙,我也只好搁笔,读者且听下回分解了。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而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来,不管还多么不全面,不管怎样挂一漏万,也不管我的笔墨多么拙笨,就是上面写出来的那一些,我们今天的儿童读了,不是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启发、从中悟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吗?
我的小学和中学
至于小学和中学,前后共有十几年,都是在济南上的,除了在一些短文里涉及一点以外,系统的陈述尚付阙如。这似乎是一件必须加以弥补的憾事。
回忆一师附小
学校全名应该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
我于1917年阴历年时分从老家山东清平(现划归临清市)到了济南,投靠叔父。大概就在这一年,念了几个月的私塾,地点在曹家巷。第二年,就上了一师附小,地点在南城门内升官街西头。
当时,一师和一中并称,都是山东省立重要的学校,因此,一师校长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眼中,校长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运真正会捉弄人,在十六年以后,在1934年,我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到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来教书,王祝晨老师也在这里教历史,我们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师方面,在一师附小时,他根本不会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学生,他对此事,决不会有什么感触。而在我呢,情况却迥然不同,一方面我对他执弟子礼甚恭,一方面又是同事,心里直乐。
我在一师附小大概只待了一年多,不到两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换过一次教室,足见我在那里升过一次级。至于教学的情况,老师的情况,则一概记不起来了。唯一残留在记忆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认识了一个“盔”字,也并不是在国文课堂上,而是在手工课堂上。
然而,世事多变,风云突起。为了一件没有法子说是大是小的、说起来简直是滑稽的事儿,我离开了一师附小,转了学。原来,当时正是五四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而一师校长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来响应,改文言为白话。忘记了是哪个书局出版的国文教科书中选了一篇名传世界的童话《阿拉伯的骆驼》,内容讲的是:在沙漠大风暴中,主人躲进自己搭起来的帐篷,而把骆驼留在帐外。骆驼忍受不住风沙之苦,哀告主人说:“只让我把头放进帐篷行不行?”主人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把前身放进去行不行?”主人又答应了。又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全身都进去行不行?”主人答应后,自己却被骆驼挤出了帐篷。童话的意义是非常清楚的。但是这篇课文竟让叔父看到了。他大为惊诧,高声说:“骆驼怎么能说话呢!荒唐!荒唐!转学!转学!”于是我立即转了学。从此一师附小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回忆新育小学
我从一师附小转学出来,转到了新育小学,时间是在1920年,我九岁。我同一位长我两岁的亲戚同来报名。面试时我认识了一个“骡”字,定为高小一班。我的亲戚不认识,少我一字,便定为初小三班,一字之差我比他高了一班。
那时候,新育已经有男女同学了,还有缠着小脚去上学的女生,大家也不以为怪。大约在我高小二年级时,学校里忽然来了一个女教师,年纪不大,教美术和音乐。我们班没有上过她的课,不知姓甚名谁。除了初来时颇引起了一阵街谈巷议之外,不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小学也是每学期考试一次,每年两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总盘桓在甲等第三名和乙等前几名之间。甲等第一名被一个叫李玉和的同学包办。他比我大几岁,是一个拼命读书的学生。我从来也没有争第一名的念头,我对此事极不感兴趣。根据我后来的经验,小学考试的名次对一个学生一生的生命历程没有多少影响。
我的性格
我一生自认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每次参加大会,在大庭广众中,浑身觉得不自在,总想找一个旮旯儿藏在那里,少与人打交道。“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类的话,我不愿意说,说出来也不地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新育小学时期,性格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内向,外向得很。我喜欢打架,欺负人,也被人欺负。
根据我的体会,小学生欺负人并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什么仇恨。
偷看小说
那时候,在我们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爱看“闲书”。那些闲书,都是洋光纸石印的,字极小,有时候还不清楚。看了几年,我居然没有变成近视眼,实在是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还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门外左首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运来了很多红砖,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间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谁也看不见。我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在下课之后,且不回家,掏出闲书,大看特看。
想念母亲
我六岁离开了母亲,初到济南时曾痛哭过一夜。上新育小学时是九岁至十二岁。中间曾因大奶奶病故,回家过一次,是在哪一年,却记不起来了。常言道:“孩儿见娘,无事哭三场。”我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并没有哭,但是,我却看到母亲眼里溢满了泪水。
失掉了叔父的接济,他在乡下同母亲怎样过日子,我一点都不知道。尽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亲。可是,我“身无彩凤双飞翼”,我飞不回乡下,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回忆正谊中学
在过去的济南,正谊中学最多只能算是一所三流学校,绰号“破正谊”,与“烂育英”凑成一对,成为难兄难弟。但是,正谊三年毕竟是我生命中一个阶段,即使不是重要的阶段,也总能算是一个有意义的阶段。因此,我在过去写的许多文章中都谈到了正谊;但是,谈得很不全面,很不系统。现在想比较全面地,比较系统地叙述一下我在正谊三年的过程。
杜老师
但也确有饱学之士。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姓杜,名字忘记了,也许当时就没有注意,只记得他的绰号“杜大肚子”。此人确系饱学之士,熟读经书,兼通古文,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不亚于今天的任何书法家。听说前清时还有过什么功名。但是,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毕生浮沉于小学教员与中学教员之间,后不知所终。他教我的时候是我在高一的那一年。我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我只待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们班的。
郑又桥老师
另外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就是教英文的郑又桥先生。他是南方人,不是江苏人就是浙江人。他的出身和经历,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英文非常好,大概是专教高年级的。他教我们的时间,同杜老师同时,也是在高中一年级,当时那是正谊的最高年级。我自从进正谊中学将近三年以来,英文课本都是现成的:《天方夜谭》《泰西五十轶事》,语法则是《纳氏文法》。大概所有的中学都一样。郑老师用的也不外是这些课本。至于究竟是哪一本,现在完全忘记了。郑老师教书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改作文上。
徐金台老师
徐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教员,很受到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
鞠思敏先生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它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五十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
我在正谊待了三年以后,1926年,我十五岁,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鞠思敏先生应聘担任了这里的教员,教的是伦理学,课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衣着朴素如故,威仪俨然如故,讲课慢条斯理,但是句句真诚动听。他这样一个人本身简直就是伦理的化身。其效果当时是不可能立竿见影的,但是,我相信,它将影响我们的终身。
尚实英文学社
写完了正谊中学,必须写一写与正谊同时的尚实英文学社。
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里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挦,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其他杂课他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和徐金台先生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入正谊时占了半年的便宜,结果形同泡影,一扫而光了。
祁蕴璞先生
在山东中学教育界,祁蕴璞先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大概毕生都是著名的一中的教员,讲授历史和地理。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是状元,无人能出其右者。
在课堂上,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还有点磕巴。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结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祁先生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还有点磕巴。他讲课时,声调高扬,语音铿锵。
王崑玉先生
王老师是国文教员,是山东莱阳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士,也写古文。所以王先生颇有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古文写作方面更为突出。
刘老师
教英文,名字也忘记了。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英文非常好,也是一中的教员。由于我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在班上英文是绝对的状元,连跟我分数比较接近的人都没有。刘老师有一个习惯,每当学生在课堂上提出问题,他自己先不答复,而是指定学生答复。
我的生活和学习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的一中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
在第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考试完毕以后,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了。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标准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办法是得到状元公亲书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王寿彭的书法本来就极有名,再加上状元这一个吓人的光环,因此他的墨宝就极具有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个班,当然就有六个甲等第一名,但他们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我这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是97分,超过了标准,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获得状元公墨宝的人,这当然算是极高的荣誉。不知是何方神灵呵护,经过了七十多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世局动荡,这一个扇面竟然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
回忆济南高中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被迫停学一年。
1929年,日军撤走,国民党的军队进城,从此结束了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基本上由一个军阀统治中国。
北园高中撤销,成立了全山东省唯一的一个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全省各县的初中毕业生,想要上进的,必须到这里来,这里是通向大学(主要是北京的大学)的唯一桥梁。
我的中学时代
我的第一位老师
他实际上不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在他之前,我已经有几位老师了。不过都已面影迷离,回忆渺茫,环境模糊,姓名遗忘。只有他我还记得最清楚,因而就成了第一了。
我这第一位老师,姓李,名字不知道。他上课的地方就在靠操场的那一排平房的东头的一间教室里。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数学、地理、历史什么的。他教书没有什么特点,因此,我回忆不出什么细节。
因此,众多的小学老师,我只记住了李老师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吧。李老师总是和颜悦色,从不疾言厉色。他从来没有用戒尺打过任何学生,在当时体罚成风、体罚有理的风气下,这是十分难得的。他住的平房十分简陋,生活十分清苦。但从以上说的情况来看,他真能安贫乐道,不改其乐。我十三岁离开新育小学,以后再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李老师后来怎样了,心里十分悔恨。
忆念胡也频先生
胡也频,这个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和文学史上宛如夏夜流星一闪即逝但又留下永恒光芒的人物,知道其名者很多很多,但在脑海中尚能保留其生动形象者,恐怕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幸是其中的一个。我们这一批年轻的中学生其实并不真懂什么“现代文艺”,更不全懂什么叫“革命”。胡先生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解释。但是我们的热情却是高昂的,高昂得超过了需要。当时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学校大权当然掌握在他们手中。国民党最厌恶、最害怕的就是共产党,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除之而后快。在这样的气氛下,胡先生竟敢明目张胆地宣传“现代文艺”,鼓动学生革命,真如太岁头上动土。国民党对他的仇恨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胡先生却是处之泰然。我们阅世未深,对此完全是麻木的。胡先生是有社会经历的人,他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
正在这时候,当时蜚声文坛的革命女作家、胡先生的夫人丁玲女士到了济南省立高中,看样子是来探亲的。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矮,夫人“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步。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看了这情景,觉得非常有趣。我们就窃窃私议,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我们其实不但毫无恶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的。在我们心中真觉得胡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因此对他更增加了崇敬之感,对丁玲我们同样也是尊敬的。
事情果然急转直下。有一天,国文课堂上见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老师。全班学生都为之愕然。小道消息说,胡先生被国民党通缉,连夜逃到上海去了。到了第二年,1931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国民党逮捕,秘密杀害,身中十几枪。当时他只有二十八岁。
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下回忆了吗?我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不能不承认。我现在就是回忆多于前瞻。过去六七十年不大容易想到的师友,现在却频来入梦。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笔名冬芬。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后离开了高中,再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教员,个子不高,相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一只手还似乎有点毛病,说话绍兴口音颇重,不很容易懂。
有一次,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我在“随便写来”的启迪下,写了一篇记述我回故乡奔母丧的悲痛心情的作文。感情真挚,自不待言。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殊之处。作文本发下来了,却使我大吃一惊。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等。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写的作文,不容否认。
师生之间
我前后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前一段是当学生,后一段是当老师。老师一直当到现在,而且看样子还要当下去。因此,如果有人问我,抚今追昔,在北京什么事情使我感触最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生之间的关系。
表面上,学生对老师还是很尊敬的:见了面,老远就鞠躬如也,像避猫鼠似的躲在一旁;从来也不给老师提什么意见,那在当时是不可能想象的。老师对学生是严厉的:“教不严,师之惰”,不严还能算是老师吗?
终于到了1949年。这是北京师生关系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老师在变,学生在变,师生关系也在变。十四年来,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令人赞叹感动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少夜因欢喜而失眠。我曾在一个黑板报上看到一个学生填的词,其中有两句“松涛声低,读书声高”,描写学生高声朗读外文的情景,是很生动的,也是能反映实际情况的。今天,老师教书不是为了吃饭,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也不是为了文凭。师生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同志。这是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现象。
我的处女作
我在高中时就开始学习着写东西。我的国文老师是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诸先生。他们都是当时文坛上比较知名的作家,对我都有极大的影响,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当时写过一些东西,包括普罗文艺理论在内,颇受到老师们的鼓励,从此就同笔墨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那以后五十多年中,我虽然走上了一条与文艺创作关系不大的道路,但是积习难除,至今还在舞文弄墨,好像不如此,心里就不得安宁。当时的作品好像没有印出来过,所以不把它们算作处女作。
大学考取了,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但是对这心情的忆念却依然存在,最后终于写成了这一篇短文《枸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