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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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张居正苦笑一下,他还活着,就有人嚼蛆了,连两宫太后“夺情”不放他回家守孝,也成为攻击他的口实,违祖制、不孝、恋位、专权……不一而足,人言可畏吧?

戚继光说,居正先生一生磊落,自有公论。都不必挂在心上。

张居正唯一担心的,是怕他株连了许多好官、朋友。说到这里,张居正也像有意地嘱咐戚继光几句,要他小心,时时谦退,特别是一旦他张居正不在了,如果有人要围剿张党,戚继光是危险的。

戚继光表示,与居正先生交往光明磊落,一来他不怕,二来这事不可能发生。

张居正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如果有那一天,你要闪开……

闪开是何意?这话令他悚然心惊,正想深问,他发现,张敬修在外间走来走去,急得又搓手又咳嗽,示意他快点离开。

虽然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戚继光不得不站起来,居正先生累了,休息吧,谢谢你方才的肺腑之言。

不知为什么,戚继光的眼里蒙上一片泪水,声音也哽噎了。

张居正坚持送到二门,说了声“好自为之”,声音也带着凄怆味道。

走出大门,戚继光忽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戚继光夜不能寐,剧咳不止。沈四维为他轻轻捶背。他吐了一口痰在手帕上,痰中有血。

沈四维吓了一跳,嘴上却说,可能是气管震破了。

戚继光苦笑,别瞒我了,我得的是肺痨。

沈四维不让他瞎说。再说,肺病也能治呀。

戚继光下地,站到窗前,但见月下花树重重,明暗相间。他忽然说,你给我研墨。我得了一首诗。

沈四维拗不过,只好研墨,摆好纸笺。

戚继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写下一首《病中吟》。

边愁隐隐上颠毛,

肺病哪堪转侧劳?

唯有中庭一片月,

漫移花影护征袍。

待戚继光搁笔,沈四维说,诗是好诗,只是太凄凉灰颓了,没了当年的锐气。

戚继光慨叹,时光会磨平一切棱角,谈何锐气!

这时,陈子平突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全白封套的信。

戚继光悚然一惊:又、又是谁?我真怕见这种白信。

陈子平难过地垂下了头,是首辅张居正先生。

戚继光啊了一声,登时晕了过去。沈四维和陈子平忙抬他上床,掐人中,好半天戚继光才睁开眼。

他泪流满面地说,这真是天丧社稷呀!他才五十七岁呀,可惜了,真是晴天霹雳,他有天塌地陷的感觉。

沈四维大为不解,怎么回事?不就是肚子痛吗?怎么才六七天,就突然不行了?这些太医都是酒囊饭袋!

现在看来,那天他跟戚继光说的都是谶语呀,冥冥中有上苍让他说出那些话。

沈四维问,张居正都说了什么?

戚继光说,一会儿说他的病不像太医说的那么简单,一会儿又嘱咐我,万一他不在了,要我闪开……

闪开?这显然在预测朝政啊,看来他有不祥预感哪。

戚继光咳着叫人给他备吊孝丧服,他要连夜进京。

沈四维指着信劝阻。原来张居正儿子张敬修在报丧信中特别叮嘱,说是张居正临终前有话,绝不准戚继光去吊丧,让他从此深居简出。

这当然也是“闪开”的含义,张居正不愿牵连朋友。越是这样,戚继光越是难过。戚继光大哭,居正先生啊,自己快死了,还在庇护别人……可我戚继光不能不去吊丧,那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

说着又想挣扎下地。沈四维说,你病得这么重,怎么去?再说,张首辅留下遗言,不让你抛头露面,必有道理,即使你不怕,你也得顾忌到人家呀!

戚继光说,可我心上不安啊。

沈四维决定替戚继光去吊祭,这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以戚继光眼下的恹恹病体,他真的无法承受旅途劳顿和巨大感伤。不得已而求其次,戚继光只好同意沈四维代他去吊唁,戚继光下地,要写祭文。

能预测未来吉凶的人未必能免灾。张居正就是一个清醒的悲剧人物。

不出所料,随着张居正的亡故,他生前的隐忧果然汹涌成灾,政敌纷起,甚至诬指张居正图谋不轨,最终皇上下旨,追夺其爵,抄没家产,家人充军,儿子张敬修被逼自杀。戚继光果然受到株连,他没能“闪开”。御史竟无中生有说当年企图行刺皇帝的“王大臣”,是张居正、冯保构陷高拱,而事件的主角王大臣是戚继光部下,使他再次蒙受不白之冤。给事中张鼎思上疏弹劾戚继光,说他“先在闽浙,战多克捷,今蓟镇未效功能,乞改南,以便其材”。总算没有杀头、坐牢,而是调任广东,离开最需要他的塞北。

戚继光离开蓟镇时,出现了万人空巷的局面,百姓罢市,遮道拦舆,民众放声悲哭,喊声震天。这是戚继光都没有想到的。

“戚大人不能走啊”“有戚总兵在,我们蓟州、辽东百姓睡了十五年安稳觉啊”“谁说戚总兵在北边无作为?这给事中是聋子、瞎子”。

一个乡绅双手举着一份“万民书”,说:戚大人,这是我们给朝廷上的“万民书”,我们要叩阙请命,请求皇上留下戚大人。

戚继光热泪涔涔,有了眼前这一切,他还追求什么?即使皇上封他为首辅,也没有这样高的荣誉呀。他向送行人再三致意,乡亲们的盛情戚某人领了,谢谢大家。

坐在轿里的戚继光坐不住了,便下轿,百姓拥过来,把他抬起来,举到半空。

有一个乡绅喊,请戚大人留靴。

很多人响应,齐喊“戚大人留靴”。

众人便拥上去,在半空中脱去他左脚靴子,不一会儿,右脚的也不见了。

沈四维、戚娴和陈子平都忍不住笑。

祚国问戚娴,他们为什么抢父亲的靴子呀?他们抢靴子你们还笑?

戚娴告诉他,这是好事,古时候传下来的风俗。凡是给老百姓做了好事的清官,离任时,舍不得他走,留下靴子做纪念。

沈四维也说,这是对为官一任的官吏最高奖赏了。

陈子平说,能留靴的,一百个、一千个里头也不见得有一个呀!

祚国说,那快点把父亲所有的靴子找出来,叫他们抢。

这话逗乐了周围的人。

戚娴说,傻瓜,这只是个象征罢了。

赤脚站在地上的戚继光向百姓深鞠一躬,哽噎着说,我戚继光能得大家如此厚爱,我这一生没有虚过,谢谢了。

沈四维从箱子里又找出一双旧靴子,还没等戚继光穿上脚,已被民众夺走。

戚娴对沈四维说,不出蓟州界,叫他光脚吧,有一百双鞋也都得叫人扒光。

戚继光大轿及随从总算摆脱了百姓。他刚从沈四维手里接过一双靴子换上,又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蓟镇步、骑、车兵列成方阵在十里长亭两侧送行,剑戟如林,旗帜鲜明。

一面巨幅旗上写着两句诗:

谁将旌麾移岭表,

黄童白叟哭无边。

戚继光又一次流泪。他让沈四维找出战袍穿上,挂好佩剑,陈子平早牵来一匹好马。

戚继光翻身上马,催动坐骑,气宇轩昂地走过夹道欢送的兵阵。每过一个方阵,将士都雄壮高呼:无敌天下,唯我总兵!

这撼人心魄的口号,让戚继光无比振奋,他刷地拔剑出鞘,举到正前方,目视每个方阵,雄壮走过。

万历十三年(1585),戚继光因病乞归退养,朝廷恩准,随后给事中张希皋借机上疏,攻击戚继光是“以告老还乡发泄不满,应予严惩”,他在回乡途中,已被罢官。

这不是落叶归根了吗?还是故乡好啊。

黄昏时分,沈四维陪着贫病交加的戚继光扶杖登上油饰一新的蓬莱阁。这是戚继光出资修的,为重修蓬莱阁和家庙,他已经囊空如洗了。

戚继光显著地衰老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迷茫大海,夕照如在海上燃起了大火,烧得红彤彤一片。故乡的海景多美呀!

戚继光慨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哪!

他仿佛感到海上有八仙飘过,他们且渡且歌,琅琅上口的正是戚继光自己的明志诗:

戢羽樊笼四十年,水滨亦有白鸥天,

君恩自是伏功狗,世得浑如看纸鸢。

客恋青山随处有,向人明月为谁怜?

杖黎徒倚蕉窗下,几度从容检内篇。

戚继光又咳个不住,沈四维为他轻拍后背。戚继光吐了一口鲜血,沈四维想用脚盖住,戚继光说,不用瞒他,他咳血已非一日,他早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沈四维安慰他说,祚国去筹钱买药了,有了药,这病不怕的。

戚继光叹息连声。想不到我戚继光一生也算轰轰烈烈,罢了官,没有分文俸禄,到头来,一贫如洗,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

戚继光和沈四维更没想到,王夫人会在这时候把家里资财席卷而去,再无踪影。

戚继光明白,王夫人这是对他的报复,当初戚继光娶沈四维过门,王夫人心里也不舒服,她觉得自己人老珠黄了,才死活不肯跟我戚继光蓟州上任。好歹有祚国是她的慰藉,他们没有考虑她的感受,硬把孩子从她手里夺走了,从她那里想,她的报复也情有可原。

沈四维说,到这时候了,你还这么宽容!她全不念夫妻情义,把事做得这么绝,这是往你伤口上撒盐哪。

戚继光说,随她去吧。该来的都会来。

沈四维说,既已看开,就不必心灰意冷,也不必盼着柳暗花明。

这后一句是有所指的,戚继光雄心不减,病中还盼着朝廷能记起他,能起复他为国效力呢,沈四维对这想法感到可笑、可怜,又不忍心刺伤他,不过暗点一句而已。

戚继光也装不懂,不答腔。他仰望蓬莱阁说,我回乡毕竟修葺了蓬莱阁,建了家庙,供后人四时祭祖,我已没有憾事了。

沈四维明明知道,这不是他心里话。

戚继光说,他已是罢官闲居的人,本应老守田园,可是听说北方边患又起,他心里老是放不下呀。听说朵颜三部在长昂统领下,又不断侵扰边境,总督周泳、总兵杨四畏拒敌不力都获罪了。北边堪忧啊!他多么希望这时候皇上会记起他戚继光啊!

沈四维埋怨他,你看你,都到了这地步,还是想为朝廷效力呀。人家早把你忘了。

平时忘了没关系,戚继光说,国家危难时想起我来也行啊。

沈四维早伤透了心,你忘了那些人攻击你烧账本、是张居正死党了?忘了攻击你,说你深更半夜出入张居正府是密谋反叛了?忘了说你指使什么王大臣要刺杀皇帝了?

虽然戚继光心上有伤痕、血痕,可他仍然宽以待人,假的真不了嘛!

沈四维试图打掉他最后的幻想,就说,可罢你官是真的呀!连继美和胡守仁都受牵连丢了官,不然你弟弟他能早早死去吗?你真是愚忠啊!

这一说,戚继光心里如刀绞般难受,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说,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时光会把我的人格漂洗清白。

沈四维长叹一声,谭纶生前一点没说错,戚继光真的不可救药。她知道,戚继光是在等朝廷的圣旨,河南道御史傅光宅上疏有些日子了吧?好在还有一个明白人!他力荐戚继光出任镇守北疆大吏,戚继光嘴上不说,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在盼。

戚继光否认,说他没等,也不抱幻想。

沈四维说,你还没看开吗?唐代诗人罗隐有两句诗,说得最明白不过了。

戚继光问是哪两句?

沈四维便念了出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戚继光长叹一声,是呀。我也想起了张居正说过的话。

沈四维问他什么话?

戚继光说,他张居正告诉过他,官位越高得罪人越多,日后不挖坟掘墓、鞭尸三百就万幸了。

沈四维感慨万分,真不幸让他言中了。

想想张居正,戚继光说自己这点挫折又算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往今来平常事呀。

沈四维笑,终于揭了戚继光老底,你别自己骗自己了,你一直在等,还想为国效力,你都等不及了,才派陈子平和戚娴进京去打探消息。

被戳穿了的戚继光只得说,我的心事瞒不过你。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征战沙场吗?

沈四维觉得自己的丈夫又可敬又可怜,只得反过来安慰他说,怎么不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呀。

得到爱妻的鼓励,戚继光踌躇满志地说,方才你是故意气我,这句话才是你本心。还是你知我心。陈子平他们也该回来了?

一阵木楼梯响,二人回头,果见戚娴和陈子平征尘未洗,登楼而来。

戚继光一双满怀希望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二人。

沈四维见他二人迟疑,就问,没有准信?

戚娴很气愤,真不像话,还指望出山?哼,连上疏力荐哥哥的御史傅光宅都获罪了。

戚继光木然。沈四维惊问,为什么?

陈子平愤愤地说,不是贤相当国的时候了,傅光宅因为荐戚大人,被革职留任,罚俸三个月。

戚继光双目呆滞,什么都没说,他摇晃着站起来,凭栏远眺一片红光的大海,像是喃喃自语,你们看见了吗?海上有马、步、车兵在厮杀。

沈四维也凑过来,以为出现海市蜃楼了,可她怎么看不见,黛色波涛上罩上沉沉暮霭。

戚继光的确看见了,那也许是幻觉,他眼前的大海,幻化成一片浩瀚的大沙漠,千军万马正在厮杀,而那在沙尘中时隐时现的大纛上,一个巨大的“戚”字格外醒目。

忽然,咕咚一声,戚继光两眼一闭,口吐鲜血,翻倒在蓬莱阁中。

亲人们叫着扑上去。戚继光再也没有醒来。

一颗璀璨的将星陨落了,这一天是万历十五年(1588)十二月十二日。一代伟大的民族英雄、杰出的军事家怀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走完了他的六十个春秋。戚祚国进京为父请求恤典,居然不给,直到万历末年,才得谥号“武庄”,崇祯八年,才得在蓬莱建“表功祠”。

但浩荡的大海、无垠的沙漠却珍藏着他一生的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