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双语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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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异国见闻

秋天,战场上仍硝烟弥漫,但我们不再到那儿去了。米兰的秋天寒意袭人,天色很早就黑了。华灯初上,一边漫步于街头,一边浏览橱窗,很是惬意。野味店把许多野味挂在外面陈列。狐狸的皮毛上落满了雪花,尾巴迎风摇曳;鹿被掏空了内脏,沉甸甸、僵硬地挂在那儿;小鸟在风中一晃一晃的,羽毛被风吹得翻起。这个秋天很冷,寒风是从山里刮来的。

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到医院去。傍晚穿城而过,去医院有三条不同的路。其中的两条在运河边,只是太长,要从桥上走,跨过运河进入医院。有三座桥供你选择。其中的一座桥上有个女人在卖炒栗子。站在她的木炭炉火前,你会觉得身上暖洋洋的,炒栗子放进衣袋里热乎乎的。医院非常古老,也非常漂亮。走进一扇大门,穿过一座院落,从院落另一侧的一扇门出去。葬礼仪式通常是从这座院落开始的。这座古老医院的对面有几幢新建的康复病房,是清一色的砖房。我们每天下午在那儿相聚,见面时一团和气,关注彼此的病情,然后就坐在对我们十分要紧的器械上。

医生来到我坐的器械跟前,问我:“参战前,你最喜欢干什么?搞过什么体育运动吗?”

我说:“搞过。踢过足球。”

“很好,”他说,“你还能踢足球的,而且会踢得比以前更好。”

我的膝关节不能弯曲,由于没有了腿肚子,膝盖到脚腕都是直的。这台器械能叫我的膝关节打弯,让它能像骑自行车那样运动。可是我的膝关节就是无法弯曲,机器一到弯曲部位,就会突然倾斜。医生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是个幸运的年轻人,将来还能重返足球场,像个冠军一样去踢球的。”

坐在我旁边的器械上的是个少校,一只手特别小,就跟初生婴儿的手那么大。医生过来检查他的手时,少校冲我挤挤眼,两条上下翻动的皮带不断地拍打着他夹在中间僵硬的手指。他问医生:“我的上尉医生,那么我也能重新踢球吗?”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击剑手,在战前的意大利可以说是最伟大的击剑手之一。

医生回到后厢房的办公室里,拿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只手,那只手治疗前萎缩得几乎跟少校的手一样小,治疗后则大了一些。少校用那只好手接过照片,十分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问道:“是枪伤吗?”

“是意外工伤。”医生说。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少校说着,把照片还给了医生。

“你现在该有信心了吧?”

“没有。”少校回答。

还有三个小伙子也是每天来,跟我年龄差不多,都是米兰人,一个想当律师,一个想当画家,另一个立志要做职业军人。做完器械治疗,我们有时会一起走回去,一起到斯卡拉酒店隔壁的科沃咖啡馆去。由于四人结伴,我们敢于抄近路走共产主义者聚居区。那里的人痛恨军官,一次见我们走过,酒馆里有人高呼:“打倒军官![17]”还有一个小伙子有时也和我们结伴,一行就成了五个人。他失去了鼻子,要做整容手术,脸上老蒙着一块黑颜色的丝手帕。他是从军校直接上的前线,刚上前线没出一个小时便挂了彩。他来自一个古老世家,鼻子很特殊,虽做了整容,但永远也无法使他的鼻子恢复原样了。他去过南美洲,在一家银行里干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们仅仅知道战火一直没有熄灭,只是我们再也不用到那儿出生入死了。

除了那个脸上老蒙着一块黑颜色丝手帕的小伙子,我们几个都有军功章。他在前线待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赢得军功章。那个脸色苍白、想当律师的高个子小伙子是“阿迪蒂”部队[18]的上尉,竟然赢得了三枚勋章,而我们每人只有一枚。他久经沙场,曾九死一生,对待人情世故有点儿淡漠。其实我们都有点儿淡漠,除了每天下午相逢于医院,没有什么能让我们相聚。不过,当我们穿过那个难缠的城区去科沃咖啡馆时,在黑暗中行走,酒馆里闪射出灯光,传来阵阵歌声,有时走上街头会碰见一些男女堵在人行道上,我们得推开他们才过得去——此时此刻,我们感到有一种共同的命运将我们紧紧连在了一起,而这是那些厌恶我们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我们几个都很熟悉科沃咖啡馆,这儿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灯光柔和,有的时候人声鼎沸、烟雾弥漫,桌边总有姑娘们坐着,壁架上老摆着几份带插图的杂志。来科沃咖啡馆的姑娘们都很爱国。我发现意大利最爱国的要数咖啡馆里的姑娘了——我相信,她们现在依然爱国。

起初,那几个小伙子因为我能获得军功章而对我彬彬有礼,问我建立了什么样的军功。我拿出奖状给他们看,上面净是些漂亮话,什么“手足情谊”[19]啦,“自我牺牲精神”[20]啦。将这些形容词去掉,其实只剩下了一句话——我是个美国人,所以获得了军功章。后来,虽然跟外人相比,我仍是他们的朋友,但他们对我的态度却有了变化。看了奖状上的评语,他们固然仍将我视为朋友,却不把我当作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因为我跟他们经历不同,跟他们获取军功章的途径截然两样。我负了伤,这是事实,但我们心里都有一本账,我负伤其实是一次事故造成的。不过,我从未因为自己获得勋章而感到惭愧。有时喝过鸡尾酒后还会产生幻想,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是有功才受奖的。可是,当夜间回住所,寒风呼啸,街头空无一人,所有的商店都关门闭户,紧靠着有街灯的地方走时,我才明白自己是绝不敢像他们那样出生入死的,因为我非常怕死。夜间躺在床上,一想到死我就怕得要命,真不知叫我回到前线去,我会怎么样呢。

那三个荣获军功章的人就像勇猛的猎鹰。虽然在那些从未打过猎的人看来我也像一只雄鹰,其实并不然。他们三个心中有数,于是我们就疏远了。不过,那个一上前线就挂了彩的小伙子仍然和我是好友,因为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说不定也会遭到排斥呢。我喜欢他,则是因为觉得他也许跟我一样也不是雄鹰。

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击剑手的少校并不相信勇敢,我们坐在器械上的时候,他抽出大量时间纠正我的语法错误。他夸奖过我的意大利语,说我的意大利语说得很流利,我们在一起聊起天来轻松自如。一天,我说我觉得意大利语简直太简单了,都无法产生浓厚的兴趣了。“哦,是这样的。”少校说,“你愿不愿意研究一下意大利语的语法呢?”于是,我们就一道研究起了意大利语的语法。我很快就觉得意大利语很棘手,每次跟他说话心里得先把语法弄明白,否则就不敢张口。

少校来医院总是很准时。尽管我敢肯定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些机器的功效,但他照样来,恐怕一天也没耽误过。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一个相信理疗器的疗效。一天,少校还说这种玩意儿都是胡折腾。这些机器当时刚问世,可能是拿我们当试验品了。这种试验很荒唐,他说:“只是个理论,像其他理论一样。”我的意大利语语法没学好,他就骂我是笨蛋,是无可救药的白痴,还说他自己傻,和我一起研究意大利语简直是自找麻烦。他是个小个子,总是在器械上坐得直直的,右手塞进机器,目光直呆呆看着墙壁,手指夹在皮带之间,由着皮带一上一下地揉搓他的手指。

“假如战争结束了,要是真的结束了,你战后打算做什么?”他问我,“说话时注意语法!”

“我打算回美国。”

“结婚了吗?”

“没有。但我希望能结婚。”

“那你就是个傻瓜。”他说道,语气似乎有点儿气冲冲的,“男人是绝对不该结婚的。”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绝对不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愤怒地说,“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该陷入婚姻的窘境。陷入那种窘境,只会落个空。应该寻找不落空的东西才对。”

他显得极其愤怒和痛苦,说话时直视着前方。

“若说落空,此话怎讲?”

“反正到头来绝对是一场空。”少校望着墙壁,嘴里说道。随后,他低头看看机器,把他的那只小手从皮带间抽出来,用它狠狠拍了拍大腿。“反正到头来绝对是一场空。”他几乎喊了起来,“你别跟我争辩!”接着,他对那个操作机器的护理员吼道:“过来,把这臭玩意儿关掉!”

说完,他去另一个房间接受光疗和按摩了。我听见他问医生是否可以用电话,接着就关上了房门。待他返回时,我正坐在另一个机器上。只见他穿着披风,戴着帽子,径直走到了我跟前,把手搭在了我肩上。

“对不起,”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拍拍我的肩头说,“我不该这么粗鲁。我的妻子刚去世。请你务必原谅我。”

“噢……”我心里为他感到难过,说道,“我很遗憾。”

他站在那儿,咬了咬下嘴唇。“真是太难了。”他说,“我都有点儿接受不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飘向了窗外。接着他哭了,抽泣着说:“我接受不了,有点儿过不去这道坎了。”他潸然泪下,抬着头,目光茫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失军人之风,两颊热泪乱滚,紧咬双唇。最后,他从器械旁走过,出了房门。

医生告诉我说,少校的妻子非常年轻。他负伤从战场归来,二人才结的婚,谁知她竟患肺炎死了。她病了没几天,谁也想不到竟会一病而亡。少校连着三天没来医院。第四天,他按时来了,军服的袖子上戴着一圈黑纱。他回到医院,只见墙上挂满了照片,上面照的是各种伤病在理疗前后的对比。在少校坐的器械前挂着三幅照片,上面的手跟他的一样,但已完全康复。真不知这些照片医生是从哪儿搞来的。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第一批使用这些器械的患者呢。不过,这些照片对少校没有产生多大影响,因为他不看照片,只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