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视之不见,名曰夷[1];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2],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3],故混而为一[4]。其上不皦[5],其下不昧[6],绳绳不可名[7],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形,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8],能知古始,是谓道纪[9]。
【注释】
[1]夷:连同下文中的“希”和“微”,都是老子描述“道”的不可感知的本性的专门用语。
[2]搏:触摸的意思。
[3]致诘:追问。
[4]混:混同。
[5]皦:明亮。
[6]昧:晦暗。
[7]绳绳:渺茫之义。
[8]执:根据,把握。御:驾驭,利用。
[9]纪:纲纪,规律。
【今译】
看它却看不见,这叫做“夷”;听它却听不到,这叫做“希”;摸它却摸不着,这叫做“微”。这三者,无法进一步追究,因此它们是浑然一体的。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也并不晦暗,渺渺茫茫不可名状,又回到无形无象的状态。这就叫做无状之形、无物之象,叫做若有若无的“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头;跟着它,也见不到它的尾。把握早已存在的“道”,可以用来驾驭当前的一切,也能够了解最为古远的开始,这就是“道”的规律。
【解析】
神秘不可捉摸的道
在这一章,老子继续描述了大道的玄妙之状:“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夷”、“希”、“微”,都是老子为了描述“道”的样态而采取的专用名词。总而言之,这三句指出,“道”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举个例子来说,我们能看得见日月星辰的运转,但是,对支配它们运行的内在规律是看不见的,这就是简单的“夷”;我们可以听到莫扎特、贝多芬的美妙音乐,但是,对音乐之所以美妙的内在原因是听不到的,这就是简单的“希”;我们可以触摸到桌椅器物,但是,对于它们内在的原子结构是摸不着的,这就是简单的“微”。老子描述的“道”,更在这些简单规律之上,它是世界的本源,包容着万事万物,是超越所有运行规律的最大规律,所以,更是看不见、听不到和摸不着的。接下来,老子说:“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意思是,“夷”、“希”、“微”这三者,无法进一步追究,因此它们是浑然一体的。这实际上指出,“道”乃一体之“道”,却又能够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变化都是本源于“道”的。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这是在接着描述“道”,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也并不晦暗,渺渺茫茫不可名状,又回到无形无象的原始状态。而“无状之形,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我们现在将模糊不清的状态称作“恍惚”,即源出于此,只是字序变换了一下。这个“惚恍”,与前面所提到的“夷”、“希”、“微”,名号不同,但所指为一,说的都是“道”的不可感知的特点。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接着说,“道”啊,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头;跟着它,也见不到它的尾。孔子见老子之后,就对他的学生们说:“我知道鸟能飞,鱼能游,兽能跑。飞着的鸟能够用箭去射它,游着的鱼可以用线去钓它,跑着的兽能用网去捉它。如果说到龙,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因为龙是乘风腾云上天的。我今天看到了老子,才知道他大概就是龙啊。”孔子对老子的看法,与老子对“道”的看法颇为类似。也就是说,道就像神龙一样,首尾都不可见。至于把握运用它,那就更难了。
上面所有这些描述可以总括为一句话,那就是,“道”是神秘莫测而不可形见的。这与老子在前面的章节中所言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湛兮似或存,无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以及后面的章节中所言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等提法都是一脉贯穿的。
那么,老子为什么如此反复地强调“道”的玄秘色彩呢?根本原因就在于,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道”是居于核心地位的一个概念,而“道”之所以如此重要,就在于“道”是具有超越性的,这从开篇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之中就已经表现出来。正是因为“道”具有着超越性,它才能够涵盖世间的一切,才能够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本法则,也才能够在道家的学说范畴中占居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以说,“道”的玄秘特质是老子学说的根本,老子所阐说的整个哲学体系都是以此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所以,老子不惜在短短五千言的《道德经》中颇费笔墨,大书特书,“道”是如何的玄妙,是如何的不可知解。
其实,老子反复言说道的神秘性,运用各种事物来打比喻加以说明,正是想让后来者深刻体察道的本质,全面理解道的无所不在,广泛认识道在万事万物中的具体体现。目的只有一个,让后人理解道,循道而为,获得解决问题的高度智慧和圆满幸福的人生。
当然,要想体悟大道,就需要有大智慧,正如《菜根谭》所说:“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意思是:就整个宇宙的无限空间来比,我们居住的地球只不过是一粒尘埃,可见地球上的小小生物和无边的宇宙一比,真是尘中之尘;就漫长绵延无限的时间来说,我们的躯体犹如短暂的浪花泡沫,何况那些比生命更短暂的功名利禄,如果和万古不尽的时间来比,真像过眼烟云镜花水月。一个没有高深智慧的人,是无法明白这种道理的。
【为人之道】
浑沌之死
《庄子·应帝王》一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混浑沌沌,清的和浊的大气浑在一起,不断地变化着。其中自然也有很多怪异的生灵,这些怪异的生灵不仅习惯了浑沌和黑暗,有许多还化为了神。浑沌就是这样一个神,他生活在距西部山系的头山崇吾山以西三百五十里的叫做天山的地方。浑沌的形体象黄囊,和大象的躯体一样庞大,但是比大象多两只腿;六只脚像熊掌,却不像熊掌那样坚实;皮色红,像丹火;背上还长四个翅膀;有像狗一样的尾巴。他既没有面部,更没有耳目口鼻,但能欣赏歌舞,能听得懂混茫中的声音,能判断出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是好人还是恶人。他行动起来如一团不透明的影子,庞大而艰难。也许浑沌正在化生天地的精气,涵蓄宇宙世界诞生的能量。
有一天,生活在海里的两个时间神“儵”和“忽”路过天山时看见了的浑沌,就来和他说话。浑沌能听懂他们的话,也待他们很友好。两个神觉深深地为浑沌感到遗憾,因为浑沌和他们不一样,没有眼耳口鼻,他们想不出浑沌是怎么在天地中生存的。他们决定帮助浑沌,用斧头、凿子等工具为浑沌开七窍。
“儵”和“忽”对浑沌说:“浑沌呀,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知道你是蕴涵了天地精华的神,靠亿万年和天地的亲密接触你也能听到和感知到事物,但是你知道吗,天地中的生物都是有眼耳口鼻的,眼睛能把世界看得清楚,耳朵能更好地听见世间万物的涌动,有了口可以尝到天地精华孕育的美味,鼻子能分辨百味……”
浑沌动心了,允许他们为自己开窍。“儵”和“忽”先用两天的时间在浑沌前面两个翅膀和两条前腿之间的比较平的部位凿了两只眼睛,第三、第四天他们又在眼睛的下部凿了两个鼻孔,第五天又在鼻子下面凿了一个嘴巴,第六、第七天又在眼睛和左右下方分别凿了两只耳朵。七天过去了,浑沌神拥有了七窍。然而,令他俩没有想到的是,七窍凿开之后,浑沌不仅没有得到视听之娱、食息之乐,反而悲惨地死掉了。
实际上,这是庄子精心编撰的一则寓言,“儵”、“忽”和“浑沌”都是庄子虚拟的人物,这三个人物怎么给起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呢?这就要谈到名字的寓意,就如同老子讲的“夷”、“希”、“微”、“惚恍”一样,“儵”、“忽”和“浑沌”也各有其不同的内涵,“儵”和“忽”蕴含的都是急躁、匆忙的意思,而“浑沌”则是指浑然一体、不可辨识的状态,恰如“惚恍”的含义。这“浑沌”代指的就是“道”,而“儵”和“忽”则指的是人们对于“道”所持有的不正确的态度。“浑沌”没有五官七窍,恰恰象征着“道”的微茫浑然、玄不可识的特点,可是人们却偏偏以为“道”是可见、可闻、可触的,因而想着通过感官的作用去捕捉大道。然而,一旦“道”成了五官可以感知到的东西,也就不是“道”本身了,而浑沌之死的寓意就在于此,即五官不可知者方为“道”,而五官可知者就远离“道”了。在第一章,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可道”者,可以理解为通过感官可知者,既“可道”,则“非常道”矣,而“常道”,才是“道”的本来面目。
道是一种超越性的智慧,是高度抽象的哲学概念。认识、体悟与把握大道,需要的是超越性的思维。道如浑沌,浑然一体,片面地从一耳一目来认识它,就不可能理解其本质,如果把握不住本质,在运用它认识和解决问题时必然会失之偏颇,徒有其表。所以,只有深刻领会,全面理解,才会灵活运用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