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开主洞步入一条甬道,走了十几丈远,甬道开始向下倾斜,里边相隔十丈才有一盏昏黄的灯笼,这使得里面显得阴森幽暗,众人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回荡着,平添了无限沉闷气息!
叶飞飞惴测不安,总觉得有某种危险向自己逼近,但想到如果风宫真的要对自己及穆大哥、白辰三人施以毒手,早就可以一举得手,不由又稍稍心定。
越往下走,寒意渐甚,叶飞飞担心白辰年幼体弱,抵御不了寒气,就将他半搂怀中。逐渐增强的寒意使牧野静风相信在这儿的确存在着一个玄寒之洞,想到若是能让敏儿的容颜长久不腐,时时得以目睹,倒也胜过两世为人,永不相见!
走了一程,本是跟随而进的几名风宫弟子驻足不前了,继续前行的只有牧野静风、白辰、叶飞飞、炎越、禹诗及血火老怪六人。
当台阶略显平缓时,前面忽然传来了“笃笃笃”之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极似寺庙中敲击木鱼的声音!
牧野静风心中暗自惊诧,禹诗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道:“这是属下请来为少夫人超度亡灵的师太。”
牧野静风没有作声,他知道当他与炎越、血火老怪一同赶赴风宫江南行宫时,炎越必已设法提前通告江南行宫,禹诗有如此准备,也不足为奇。只是在这等邪魔横戾之地,却出现一个诵经念佛的师太,未免有些不太协调。
叶飞飞隐隐觉得此事似乎有些非同一般,但一时之间,竟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出不寻常之处到底何在,她不由自艾自怨地道:“若是敏姐在,想必她一定有所发现,而不至于如我这般茫然了。”
正思忖间,忽觉前方豁然开朗,一个方形洞穴出现在众人面前,洞穴上方赫然拱圆如苍穹!圆拱之顶不知由何物砌成,竟呈晶莹幽亮之蓝色,泛着迷离朦胧之光。乍一看,宛如此时不是身置洞穴,而是身处原野,仰视星际!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圆拱之顶的表层,赫然涂有无数星辰!星辰的位置大小,与天空的星辰一一对应!
这些星辰绘画得极其逼真!也许,它们并非绘画而成的,而是镶嵌的——事实上,圆拱之顶泛着幽光,非玉非石,细加端详,竟难以分清圆顶是实是虚,是气是物!
牧野静风与叶飞飞皆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呆了,一时之间,对洞穴中其它事物竟视若无睹!
却听得禹诗道:“少主,洞中央那座平台乃巨型千年寒玉磨制而成,少主可将少夫人安置其上,配以洞中玄寒之气及风宫绝世神药,足保少夫人容颜不腐!”
牧野静风与叶飞飞这才醒悟过来,叶飞飞只觉自己全身冰凉,丝丝冷气侵袭而入,她忙运功抵抗,同时将自己的内力贯入白辰体中。
白辰已是手足冰冷,呵气成霜,得叶飞飞之助,情形方有所缓解!
牧野静风目光扫过洞穴,只见洞穴中央略低,地面以青石铺成,青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难以分清是字是画。最中央的地方果然有一平台,平台四侧平整如镜,平台正前面设有一具香案,香案上焚着香火,一个中年老尼正跪在香案前,双目微闭,一手持着佛珠,一手敲击身前的木鱼。
血火老怪在一旁轻声提醒了一句:“少主……”
大概是因为伤势未愈,难以抵御这洞穴中的寒气,血火老怪的声音略显颤抖。
牧野静风微微点头,拦腰抱着敏儿,缓步走向中央的平台。叶飞飞望着牧野静风轻轻地将敏儿放在平台上,然后便默默地站在一侧凝视已无知无觉的敏儿,心中百般滋味齐涌……
恍惚间,忽觉白辰的手将她的手拉了拉,随即听得白辰低声道:“姑姑,为什么那位师太丝毫不怕冷?”
叶飞飞闻言,心中一沉,神色大变!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失声呼道:“穆大哥……”
后面的“小心”二字尚未出口,就觉背上一麻,随即整个身躯向后飞去!
与此同时,那中年尼姑突然暴起倒掠,落在中央圆形低陷地带的边缘!当牧野静风被叶飞飞的呼声所惊,蓦然抬首四顾时,赫然发现自己已被四人围住!
禹诗!
炎越!
中年女尼!
寒掠!
杀害了敏儿的寒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靠入口处的那个方向!与之相对是中年女尼,而禹诗、炎越则分立另外两个方位!
一切变故,皆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
牧野静风发觉自己上当受骗,怒极反笑,声音凄厉可怖!
此时,白辰、叶飞飞已被血火老怪双双制住,动弹不得!叶飞飞眼睁睁地看着牧野静风被围于四人之中,不由心急如焚!她已见识过寒掠、炎越的武功,如今又加上风宫四老之首的禹诗,以及那中年女尼,伤后的牧野静风是万万对付不了的!
禹诗道:“少主,属下得罪!为了风宫千秋大业,风宫四老今日要以下犯上,以‘洗心阵法’助少主恢复战族之主的天性!”
牧野静风锐利得近乎怨毒的目光落在了中年女尼身上,沉声道:“你也是风宫四老之一?”
中年女尼道:“不错,属下正是风宫四老之多情师太顾颜!”
牧野静风一声冷笑:“好一个多情师太!”
多情师太为禹诗之妻,年已六旬,却驻颜有术,风姿犹存,见其容貌,不过四旬,她冷静地道:“少主,你在见过蚩尤大神之神像时,心中潜伏的战族战意已被隐于神像眼中的‘万心归魔珠’所激活,这一对珍珠是嵌于战神蚩尤护身腰带上的宝珠,蕴有战神的千古战意,后更被蚩尤王的战血浸染,灵性倍增,少主乃战族后人,必定会与此珠心生感应!方才我又将独门心法以木鱼声及诵念经文声中传出,少主受了内伤,气息一弱,终是让我有隙可乘,这必将使‘洗心阵法’事半功倍!”
牧野静风沉喝一声:“妖言惑众,可恨可恶!”单掌在平台上一按,身躯暴然掠起!
禹诗沉声道:“位归四象,气走一脉!”
风宫四老闻声齐动,禹诗双掌阴阳对压,炎越双掌纵横交错,寒掠为阳手,顾颜为阴手,四大绝世高手齐齐催运内家真力!
顿时一阵狂乱无匹的气劲悄然而生,迅速地充斥了洞穴的每一寸空间,随即宛如已凝集成形,向凌空掠起的牧野静风疾速席卷过去!
牧野静风正待出招之时,忽觉自己全身已被一股强悍得无以复加的气劲所卷裹!其气劲之可怕,比及当年在青城山绝谷面对“斩天魔”绝心仍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使在平时,牧野静风自忖也无法与此气劲相抗衡,何况是在伤后?
但牧野静风亦不会就此甘心受制!
他体内真力在瞬息间提至最高境界,全力逼出,试图从密不透风的气墙中寻到可乘之隙!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如此不顾一切地催运内力,正印证了多情师太顾颜的那句话:他的战意已被激发得无以复加!
无形罡烈之气在极短的瞬间,便压制住了牧野静风,并且迫使他身不由己地飘落而下!
随即听得禹诗高声道:“太白逆!”同时身形自南向西横跨一步。
紧接着顾颜亦道:“岁星逆!”身形自东向南横掠一步。
“荧惑逆!”
“辰星逆!”
炎越、寒掠二人如法炮制!
牧野静风倏觉有四股气劲同时从四个方向朝自己的丹田冲击,大惊之下,当即抱元归一,试图与四股力道相抗衡!
这时,风宫四老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只见人影绰绰,在牧野静风身侧飘然如飞,根本分辨不清四人的身影!
牧野静风只觉热血上涌,他在强大得惊世骇俗的气劲面前,就如同风中枯叶般,只能苦苦坚持,根本无法反抗!而对方似乎也没有借机取他性命之意,只是有越来越多的有如无形丝线般的气流在他的经脉中奔涌,欲罢不能!
牧野静风隐隐觉得有着一种抽丝剖腹般的感觉,那丝丝缕缕的无形气流已不仅仅是在他的经脉中流窜,似乎同时也在他的灵魂中奔窜不息!
牧野静风忍不住一声长啸,不知不觉中,已运起他的“逆天大法”!
“逆天大法”来自于“斩天魔”绝心,乃邪门心法,可化天地间浊气为己用,但需得有万恶之心方能相融!
风宫四老忽觉牧野静风反抗的真力突然有所增强,心头皆是一喜!
禹诗一声清啸,四人身形齐止,掌势猛翻,浩然内力齐齐遥遥击向呈拱形的圆洞顶!
“五星逆行,万心归魔!”
叶飞飞与白辰骇然发现如苍穹一般的拱形圆洞顶中的中央填星突然光芒大炽,仿若真的有繁星当空而照!
大惊之下,只听得牧野静风“啊”地一声,随即一股如同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劲向叶飞飞、白辰这边卷涌过来,二人只觉胸口一闷,血液逆行,闷哼一声,双双晕死过去!
离华埠镇一百里外的一间客栈。
客栈中今夜住进了一个古怪的客人,带着一个男孩。
此人进入客栈时,掌柜的已打算打烊,伙计正在关门的当儿,忽然感到有冷风扑面而来,还没有回过神,尚未掩实的门缝中已插进来一只脚。
外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我要投店!”
伙计见此人如此莽撞,心中不悦,便要喝斥一声,但刚一抬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头戴一顶竹笠的人,正在冷冷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所射出来的光芒让人不由心生寒意!
因此喝斥的话顿时就卡在喉底说不出来了。
这时,掌柜已听到声音,插话道:“这位客官实在对不起,小店已……啊!”
“砰”地一声,木门已多出了一个人形大小的洞,那人已破门而入,仿佛这扇门只是纸糊成的一样!
掌柜的一连说了几个:“你……你……”下边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来者身材颇为高大,一身白衣,白衣上却有不少血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让人呼吸困顿的气息!
在他的腋下,赫然还挟着一个小孩!大概十岁光景,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厥过去,或者干脆就是死了。
只听得这不速之客冷冷地道:“我要一间上房,再给我烧几桶热水,要一壶好酒,几个菜!”
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伙计忍不住道:“店中已客满,客官还是另投……”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伙计的脸上已中了一记耳光,顿时把他的话给打回去了。打他之人却是掌柜!
掌柜铁青着脸道:“把东头那间上房腾出来给这位大爷住!”
伙计哭丧着脸道:“可是那儿已住了二个人……”
掌柜的破口大骂道:“妈的,不知道动脑子么?给他十倍的房钱!就不信他们不肯退出那间房!”
伙计赶紧连声应“是”,如一溜烟般跑了。
掌柜的一转脸,面对不速之客,立即由阴转睛,换上一副笑脸,想方设法要与他套些近乎,但对方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掌柜的存在,一言不发。
掌柜的讨了个老大没趣,只好讪讪退开。
正在这时,只听得大堂一侧以木梯通行的那边一阵“通通”乱响,像是有人在快步行走,随后听得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骂骂咧咧,话语不堪入耳。
不一会儿,楼梯转角处出现了两个人,走在前边的是个矮矮壮壮的汉子,大概刚从床上起来,上衣还敞着怀,露出一片森森胸毛,脸上麻子又大又多,密密麻麻地连成了一片。
他的一双牛眼此时正瞪得老大,鼻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那模样颇为吓人!
在他身后的正是方才那伙计,不知为什么,他的一边脸已肿得老高,却不是方才被掌柜扇的那边。伙计手捂那半边脸,跌跌撞撞跟在那矮壮汉子的后面,口中一迭声地道:“大爷息怒……大爷息怒……”
那矮壮汉子却几步窜到掌柜的面前,一把抓住掌柜的前胸,凶神恶煞地道:“老家伙,老子要的房间你也敢让我退房?耽误了老子快活,老子一掌劈了你!”
掌柜的赶紧求饶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矮壮汉子却不依不饶,竟倏然举掌,便要劈下!
掌柜的“妈呀”一声惨叫,双眼一闭,就等着那一掌拍下了!
但那一掌却并未拍下,却听得矮壮汉子惨叫一声,抓着掌柜的手也松开了,掌柜心中感到惊讶,不由睁开眼来,这么一看,他几乎要失声笑了。
不知为何,矮壮汉子竟满嘴鲜血,一只手摊开着,掌心处赫然有三颗牙齿!
伙计这时已赶到,目睹此景,忍不住说了一声:“大爷,你的牙……”
话未说完,矮壮汉子怪吼一声,一脚把伙计踢出好远!
想必他是气恼伙计揭开他的痛处吧!
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你的房是我让他们退的,你的牙是被我打落的,要寻晦气,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说话之人正是那诡异的不速之客。
矮壮汉子一愕,道:“你……你……”他本想说“未见你出手,怎么就把我的牙打落了”,但话到嘴边立即意识到这话太失面子,于是又咽了回去,却吼道:“有种,我便让你死不了兜着走!”
掌柜一愣,心道:“什么叫‘死不了兜着走’?”
又一想,顿时明白过来,想必是因这矮壮汉子牙齿掉了三颗,所以说话漏风,未免有些失真,把“吃”说成“死”了。
不速之客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矮壮汉子已感觉到对方一定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对方还带了一个小孩,说不定自己占些便宜,还能教训教训他!
这么想着,手上可没丝毫停闲,一扎马步,挥拳便向对方冲去!看样子倒是有一点根基,是个习武之人。
可惜,还未到对方跟前,对方右脚微抬,顺势疾踢!
并未挨着矮壮汉子,但矮壮汉子却觉得脚上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撞,其痛如断,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砰然撞在一张木桌上,生生把木桌撞碎!
这一手,却把掌柜、伙计惊得目瞪口呆!心道莫非这古怪的来客会什么魔法不成?但见矮壮汉子倒在地上,一时竟无法起身,不由觉得很是解恨!
矮壮汉子心知今天是遇见高人了,心中又恨又惧又悔,暗忖今日只怕是栽定了,须得好好记下这人的容貌,以图日后报今日之仇!
可是对方戴着竹笠,一时却无法看清对方的相貌,正自懊恼间,忽然“啊”地一声惊呼,目光有些发直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对方挟着小男孩的那只右手竟没有一根手指!
可此人腰中明明挂着一把剑!
一个右手没有手指的人居然挂了一柄剑,无论如何这也是颇为奇怪的——难道,他是用左手使剑不成?
正思忖间,只听得那人已道:“掌柜的,现在可以带我去那间屋子了吧!”
掌柜心知此人本事远比矮壮汉子高,当下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连声道:“是,是,是!”
矮壮汉子却脱口道:“不可!”
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胆识过人,而是另有苦衷!
那断指之人望着他冷笑道:“不堪一击的鼠辈,也有资格说话?”
脚尖突然向下一点,地上的一块骨头暴射而出,奇快无比!矮壮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骨头已将他的嘴塞得满满当当!
矮壮汉子“唔唔”乱叫,好不容易才把骨头吐出,却又已被打落了四颗牙齿!
矮壮汉子再也沉不住气,破口大骂道:“狗杂种!以后你一定会遭报应,让你另外五个手指也齐齐断掉!”
他本是吐字不清,可这些骂人的话却是骂得颇为清楚,毫不含糊。
一声冷笑,对方忽然缓缓地伸出他的左手,并对着矮壮汉子。
本正骂得起劲的矮壮汉子一看,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赫然发现对方的另外那只手竟也是五指齐断!
世上十指齐断,却还配着剑的人,除了幽求,还会有谁?
而幽求所带着的男孩,自然便是小木了!
矮壮汉子却不知道这一些,他见幽求的十指竟全部断了,心中着实吃惊不小!
忽儿又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没有手指的人也想使剑?那剑竟不是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幽求的目光倏寒!迸出一股可怕的杀机!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对他剑客的身分有一丝一毫的亵渎!没有人有资格怀疑一个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凭借自己手中的剑扫灭洛阳剑会所有剑客之人的剑客身分!
像矮壮汉子这样的肖小更没有资格!
幽求冷哼一声,道:“我便让你知道我的剑究竟是不是摆设!”
话毕,他的身子突然一侧,“铮”地一声,他的剑已脱鞘而出!谁也无法看清他的剑是如何出鞘的!
掌柜与伙计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挟有一道寒光!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幽求已回到原处!
他的剑更不知什么时候已回鞘!
矮壮汉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表情有些呆滞,大概是惊诧于一个无指的人竟能拔剑收剑!
而客栈掌柜伙计却死死地盯着他胸前,仿佛他的胸口也颇为动人一般!
因为,矮壮汉子胸前的森森胸毛此时竟荡然无存!
这是什么样的剑法?竟可在间不容发的极短一瞬,将对方的胸毛刮得干干净净,却不伤对手一分一毫?
纵使双手健全的人手握利刀慢慢地刮,也未必能刮得这般干净!
掌柜的只觉自己的喉咙一阵阵发紧,腋下凉飕飕的,不知自己是否置身于梦中。
矮壮汉子大概是见掌柜、伙计都看着自己的胸前,心知胸前定有什么异常,于是便要低头去看。
这么一低头,只听得一声极为诡异的“咕”的一声,掌柜、伙计二人惊骇地发现矮壮汉子的头颅突然“哗”地一声自中间一下子分作两半!
鲜血与白花花的脑浆顿时齐齐溢出!
矮壮汉子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便已向后倒地而亡!
“啊”地一声惨叫,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中带有极度的恐惧!
声音是来自于楼梯上转角的地方,幽求猛一抬头,看到的只是一个飞奔而逃的背影。
他料定这定是客栈的女客——而他杀人,是决计不会怕被他人看见的,所以对这女子丝毫不以为意,转身对伙计道:“带我去房中,现在再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了!”
那伙计却是在弯着腰,大声地呕吐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连想都没有想过世间还有如此可怕的场面,还有这般可怕的杀人方法!
幽求眼见伙计已不可能再挪动一步,便对掌柜道:“你走一趟吧!”
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可怕的慑服力!
本是口齿利索的掌柜这时突然一下子结巴了:“我……我,我……他……他……”
上下齿已磕得“咯咯”直响。
掌柜的别无选择,短短一截楼梯,他竟一路磕磕碰碰,跌了好几次。
等把幽求带到东头那间屋里后,他立即如避瘟疫般跑了,下得楼来,方灵魂归体,一身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幽求将小木放在桌上,这才拍活了小木的昏睡穴。
小木睁开眼来,却没有喊叫,也没有大哭,而是看了幽求一眼,默默地坐到靠墙边的一个角落中,眼神中发出阴郁之光,望着幽求。
幽求此时已感觉到屋中有一股独特的气味,那种微甜的腥味!
幽求顿有所悟,向床上一看,果然在床中央看到一些污秽之物!
这时,他已明白方才一声惨叫的女子一定是矮壮汉子的同伴,他们却不是夫妻,只是来这儿偷情,却被自己破坏了好事,无怪乎矮壮汉子的脾气那么大,却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可这二楼只有那楼梯一条通道,掌柜曾说这屋子住的是两个人,那么那女子也是住在这屋子中的,现在却不知去向了,莫非这女子也是有些武功,见矮壮汉子突然死去,便赶紧由什么地方跳下去,逃遁而去了?
不过幽求对此倒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见小木不哭不闹,心中有些意外,于是道:“娃娃,你为什么不哭?又为何不骂我?”
小木默默地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因为我知道哭根本于事无补,骂也毫无用处!”
幽求一呆,复而大笑道:“好!好!很合老夫胃口!不过,难道你不恨我吗?”
小木冷冷一笑——很难想象一下孩子的笑容也会这么冷!他道:“我当然恨你!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为我娘报仇!”
他已习惯了在外人面前称水红袖为娘,面对幽求也不例外!
幽求不怒反笑,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开心事!
好不容易他才止住笑,道:“不错,你应该为你娘报仇,你应该杀了我!可是,你的武功根本不如我,又如何能杀我?”
他微皱着眉,倒像是为小木无法杀了自己而发愁般!
小木道:“只要你一日不杀我,我便有一日的机会!一月杀不了你,我等一年,一年杀不了你,我等十年!如果有一天你比今日伤得更重些,我便可以杀了你!”
幽求“咦”了一声,感到有些意外地道:“好小子,你竟已看出我受了伤?不错,你娘的武功本来远在我之下,不知为何突然能够攻出那么可怕的一招……”
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喃喃自语:“在那一瞬间,你娘似乎化作了一柄剑,所以那一剑攻向我的应是一招剑法……奇怪,奇怪,天下居然有那般可怕的剑法,我倒是闻所未闻!却不知你娘那一招剑法是由何而来的?那一剑可谓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剑凌驾于天下万般剑法之上……”
他的脸上有了神往之色,似乎已被那一招剑法深深打动了。
出了一会儿神,他又道:“可惜她的功力不够,尚不能将那一招的微妙之处悉数发挥出来,否则,只怕我就不是伤于‘剑’下,而是会亡于你娘之手!”
说到这儿,他“咦”了一声,道:“娃娃,你虽然能看出我受了伤,殊不简单,可你却不该这般没有志气,一日复一日地等杀我的机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你应该学好武功,然后击败我,最终将我杀了,为你娘报仇!”
他说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小木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了惊疑之色。
幽求又道:“娃娃,不论你跟谁学武功,都不可能胜过我!所以,你只有跟我学剑法,你才有超越我,然后击败我的可能!所以从今日起,我便要让你拜我为师,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走这条路!否则,你娘便白白死了!”
听得此言,小木的眼中顿时射出仇恨的光芒!
幽求喜道:“不错,你心中一定深恨于我,这样一来,你才能够狠下苦功,方有可能习成我绝世无双的剑法!你快快答应吧!”
小木冷冷地道:“我不可能会拜仇人为师!”
幽求略一沉吟,道:“那也无妨,你不必称我为师,也不必在心中把我当作你的师父,你只需随我学剑法便可,如何?”
言罢,有些急切地望着小木,那神情似小木若是不点头,他很可能会按着他的头点几下一般!
正当此时,忽听得楼梯那边一阵“咚咚咚”乱响,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其中还夹着几声喝骂之声,声音大得似乎要把这个客栈生生掀翻!
幽求心中有些明白了:极可能是那逃走的女子招来人马,要为矮壮汉子报仇!
幽求的脸上顿时有了淡淡的笑意,他对小木道:“娃娃,我要让你看看别人的武功与我的武功相去多远!”
说完后,“砰”地一声暴响,幽求他们所住的屋间之门已被一脚踹倒,门外挨挨挤挤地站了高高矮矮十几个人。
有三人站在前边,想必是这些人中为首的三个人。
但见左边那人脸色微黄,留有两撇清须,五官倒也端正,就是两眼略小一些,看他年纪,大概在四旬左右,腰中插着一把短剑。
居中那人是一短小精悍的小老儿,一双手如老树根般,他的腰上插着一杆软鞭。
右边的是一红脸汉子,眼圈有些浮肿,好像总是未曾睡醒,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比他的人还要长上一截!
居中的那短小老汉一见幽求,立即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何人?胆敢杀‘十日帮’的人?”
幽求眼皮也不抬一下,懒洋洋地道:“我要杀人时,爱杀便杀,管他十日帮一日帮,哪需要什么理儿?”
精悍老汉面目一沉,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想必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了,只是我身为十日帮一帮之主。若是对属下的死不闻不问,那十日帮又有何脸面在江湖中立足?”
他们一行人由矮壮汉子的死状已看出杀他之人一定是位高手,所以有这一番话。此时幽求已摘去竹笠,十日帮众人并未见过幽求此人,眼见他虽是头发全白,但容貌却是在三四旬之间,心中都以为幽求武功虽然不弱,但想来也不至于太高,仗着人多势众,定可取胜!
幽求淡淡地道:“十日帮本就不该在江湖中立足!”
精悍老汉眼中精光暴闪,道:“好!好!”连道两声好,反手一抄,软鞭已在手中,顺势一扬,软鞭便呼啸而出!
因为知道对方身手了得,所以他一出手便用上了生平最高武学!
幽求眼见软鞭呼啸而来,却仍是从容地坐在床沿上,对小木道:“娃娃,看清了,使鞭的人只配去放牛牧马!”
说话间,无指双掌倏出,对方闪电一击的软鞭竟避无可避,赫然已被幽求的一对肉掌夹在其中!
一股强大无匹的内力顿时沿软鞭疾涌过去!
精悍老汉“啊”了一声,右手一痛,已不由自主地把手松了开来!
甫一松开,便见得破空之声响起!
那柄软鞭在幽求内力的催运下,已如毒蛇般向他飞噬反扑!
其疾其快,直如惊电过空!
精悍老汉大惊之下,已无暇闪避!他只有以手疾抓,企图也如幽求那般将软鞭抓住!
抓是抓住了,但当他的手抓住软鞭时,软鞭的前半截已由他的眉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头颅!
一种胀胀的疼痛顿时由眉心处扩散开来,弥漫全身!
精悍老汉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大,向后倒去!
似乎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快便已送命!
二声暴喝,左边那脸色微黄的人与右侧红脸汉子同时出击!
因为他们已明白幽求的武功已远在他们的意料之外!若单打独斗,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他们却不知道即使这般联手攻击幽求,也一样没有一丝胜算的希望!
只听得幽求道:“枪法愚钝如猪,该死!”
那使枪红脸汉子的枪不知为何已不在他的手中了,而是扎进了他自己的胸膛!
又听得幽求道:“这等人渣也敢用剑,真是可恨,该杀!”
一道血光标射而起,那使剑者的喉头已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他便如同朽木般向后倒去!
自始至终,幽求似乎一直坐在床沿边,没有挪动分毫!
他腰中的剑更是没有出鞘!
举手投足之间,对方三人已立即送命!
幽求一声怪笑,对小木道:“娃娃,记住一点:技不如人,便随时可能被杀!”
话音甫落,他的双掌在床沿上一拍,人已如鹰般飞出!
这时,外边的十几个人见三个为首者转瞬间已送了命,心中已生怯意,正待要撤,却骇然发现幽求已疾扑而出,顿时众人一片慌乱!几个人试图抵挡,而更多的人则抽身就跑!
但无论是试图抵挡,还是抽身而逃的,其下场全部一模一样!
那便是——死!
幽求似乎存心要让小木记住他方才的那句话,身形之快,已如一阵旋风!
旋风过处,上楼众人当场毙命,没有任何的例外!
这已不是搏杀,这只是一种屠杀!生命在这一刻,成了幽求手中的玩物!
眨眼之间,十几个人已变成十几具尸体!
更有一具横挂在走廊边上的栏杆上,因为此人欲跳下楼去逃生,却终是快不过幽求!
幽求已是一阵死亡之风!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佛号响起:“阿弥陀佛!”
乍听得一声佛号,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一种别样的力量,纵是狂傲如幽求者,亦自暗自一震!
转身望去,只见通道那头已有一位僧人向他走来,因是在夜色中,无法将对方的容貌看真切,不过隐约间却能感觉到这僧人长相甚丑,若不是那一声佛号及他的秃头,再加上身穿一袭袈裟,多半会被人认作是市井之徒。
幽求心中顿生不屑之意,待到此僧人走近了,只见他脸上肌肉虬张,双目一大一小,似乎总在斜睨他人,连合什于胸前的一对手掌也是粗糙丑陋!
更奇的是他胸前所挂的那串佛珠,不像是寻常僧人一样把它串得满满当当,而是稀稀拉拉的不过半串,垂于胸前,粗粗一数,至多不到二十颗!
幽求眼见这僧人形容古怪,不由皱眉暗自揣度此僧的来历。
那僧人在幽求面前站定,望了幽求一眼,道了一声:“可怜,可怜。”
边说边摇头,似乎对幽求充满了同情。
幽求又怒又奇,不由脱口道:“和尚,这些人举手投足间便被我取了性命,你不道他们可怜,却道我可怜,真是可笑可笑!”
那僧人摇头道:“错了,错了,这些人活在世上便如同一群臭虫而已,或生或死,都无甚可怜之处!”
幽求见这僧人说被自己所杀的人不过是一些臭虫,大为高兴,于是道:“那为何我杀了人反倒可怜了?”
那僧人道:“杀人终是不快之事,杀一人心中便有一份不快,杀二人便有二份不快,杀三人便有三份不快……”
幽求料到这僧人大概会“一二三四五……”一路说下去,赶紧打断他的话头接道:“这儿共有十五个死人,杀了十五人便有十五份不快,是也不是?”
“不是!”那僧人毫不犹豫地道。
幽求“啊”了一声,他生性狂傲不羁,自视极高,其他人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这时却被此古怪僧人吊起了胃口,忍不住问道:“那……又该有几份不快?”
那僧人竖起一根指头,道:“一份!”
幽求一呆,一时不知是僧人太糊涂,还是自己太愚钝,无法领悟对方话中之意。
那僧人接着道:“如果清晨起身,你需要吃一碗饭,那是为何?”
幽求思忖道:“多半是我饿了。”
那僧人又道:“如果中午你又吃了一碗饭,那又是为何?”
幽求道:“多半我又饿了。”
那僧人竟又要接着说:“如果晚上……”幽求赶紧打断他的话,道:“如果晚上我又吃了一碗饭,那是因为我第三次饿了。人生在世,一日三餐,有饿有饱,便是如此。”
僧人喜形于色,道:“不错,不错。可若是一个人一日之中吃了十几次饭,那是否还是因为他饿了呢?”
幽求一怔,随口道:“那……多半不是。”
僧人一拍手掌,大声道:“不是多半不是,而是肯定不是!所以,今日你杀了十几个人,不是因为你心中有十几份不快,也不是因为你不快乐了十几次,而是因为你心中有一份大大的不快!试想一个人心中有一份大到能促使他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的不快乐,那么这个人岂不是可怜至极?”
幽求见他七弯八拐竟又转到杀人之事,不由好笑,但当他听对方说他“可怜至极”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他想大笑一声:我幽求怎么会可怜?我武功盖世,取人性命如吹灭一盏灯,又怎么会可怜?
可不知为何,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有一种火热的东西在冲荡,无论是身是心,都说不出的难受!
倏地,“哇”地一声,幽求竟喷出一口热血!
这是先前受到水红袖最后一击时所受的伤,正因为如此,当他击败水红袖后,自己也同时撤身而走。幽求心高气傲,以至于受了伤也不愿让他人看见,甚至包括小木这样的孩子。他一直以内力将这份伤势压住!
没想到这僧人疯疯癫癫的几句话,却使他心神大乱,真气走岔,伤势一时没有压住,顿时喷血!
那僧人目睹此况,似乎并不吃惊,而是道:“你有伤在身,却不愿让人知晓,那更是大大地可怜了!”
此言正中幽求心事,他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僧人脸上忽然有了笑意。
他低下头来,仔细地将胸前的佛珠数了一遍,末了,自言自语道:“十七颗……唉……终于可以取下一颗了!”
说着,他竟真的开始解那佛珠的系绳,要取下其中一颗佛珠!
这时,幽求忽然道:“如果我心中有不快,却连人也不能杀,那我岂不是更为可怜?”
听得此言,那僧人忽然脸色一变,再无笑意,而是沮丧至极!
他这时本已将其中一颗佛珠取下,这时却又连连叹息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一颗……这一颗终还是又要挂回去了……这倒怪了……可是……唉!”
边说着,他已将那一颗佛珠串了回去,同时又探手入怀,摸索了一阵,竟又摸出一颗佛珠来,再将这一颗佛珠也串入。
幽求见他言语举止都古怪至极,饶是他一生见多识广,仍是大为不解,忍不住问道:“和尚此举何意?”
那僧人叹了一口气,方道:“我师父……哎呀不对,是有那么一个和尚,十年前将一颗佛珠挂在我胸前,说是如果能感化一个恶人,那么便可以摘下这颗佛珠去见他,他便成了我师父;如果我去感化一个恶人却不能成功,那这颗佛珠非但不能取下,还得再挂上一颗……”
说到这儿,他又叹了一声。
幽求哈哈一笑,道:“可你胸前现在却有了十八颗佛珠,自是因为你没有感化几人!”
他见这僧人似乎大智惹愚,又似大愚若智,实是天下罕见,独一无二,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伤势。
那僧人道:“不错!这十年我东奔西走,行遍大江南北,关中塞外,胸前的佛珠却一颗颗多了起来……”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摇头又叹息。
幽求正待说“你不必求那人做你师父了”,却听得小木的声音突然响起:
“能够被感化的就不是恶人了,所以你师父……不,是那个和尚当年这么对你说,分明是给你出了一个解不开的难题!”
小木是因为恨幽求残杀且冥顽不化,方如此说,意即幽求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不可感化之恶人。小木见那僧人言行与寻常僧人大不相同,既不自称“贫僧”,也不称他人为“施主”,所以他也直呼那僧人为“你”。
僧人闻言一呆,眉头却已皱起:“能被感化的就不叫恶人,不能被感化的才是真正的恶人……咦?那么无论我感化了多少人,被感化的人全非恶人,那我岂非永远也无法摘下一颗佛珠?”
说到这儿,他忽然上前一步,跨到门旁,向小木合什道:“我又遇见了一位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说着,他竟真的跪了下来,恭敬地叩了一个响头,方自站起!
幽求顿时傻了!
好不容易他才回过神来,大声道:“和尚,你为何要拜一个十岁小儿为师?”
僧人道:“这有何不可?我不但拜小儿为师,还拜老儿为师,拜女儿为师,拜尼姑为师……”
幽求惊愕至极,忍不住大笑几声——他自觉若不笑几声,恐怕会神智不清了!
僧人也大笑几声——却不知他为何而笑!
笑罢,幽求道:“和尚,你是老夫所见过的最糊涂的得道高僧!不知高僧法号如何称呼?”
他口中称对方为高僧,心中可半点也没有将对方当作得道高僧的意思!
那僧人也不以为意,答道:“贫僧法号无师!”
这是他第一次自称“贫僧”。
幽求忍不住又笑了!好不容易才止笑道:“无师?无师……有趣,有趣!和尚,你处处认他人为师,法号却称为无师,不知是你糊涂,还是你师父——不对,你法号无师,自是没有师父的!”
他一边摇头,一边连说:“有趣……哈哈……奇怪!”
僧人无师认真道:“无师本有一师,可十年前他突然说能者为师,他的武功比我高,其他方面却未必就比我高,所以我应该认天下人为师,只要能让我有所悟的人都该称他为师。方才这位小兄弟一语惊人,让我感悟不小,自然不能不拜他为师,只是我对我师父……不对,是其中的那个师父恩重如山,我心中其实不愿认他人为师,最终他被我苦苦的哀求所打动,答应我什么时候胸前佛珠尽去,便可只认他一人为师!”
他舔了舔嘴唇,又道:“所以,我本有一师,后又无师了,再后来普天之下皆有我师,但最终我仍将是只有一师……”正当他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时候,小木忍不住又道:
“你原先法号是‘有师’,对不对?”
无师一惊,失声道:“你……师父你如何知道的?”
小木道:“你当初的那位师父先是为你取法号为有师,后又改为无师,其实今天你已认天下人为师,你的法号应改为天师才对,将来你胸前佛珠尽去,便该称为‘一师’了。”
无师听得呆了!他苦思道:“有师……无师……天师……一师?不错!定是如此!”
他大声道:“由今日起,我的法号便是天师了!”
言罢,他又向小木合什恭声道:“师父,你一日间让我感悟两次,再称你为师父,似乎有些不妥了!”
小木因其姨娘水红袖之遇害而忧闷之极,此时遇见这古怪和尚,不期然地欲借他发泄心中的阴郁之气。
于是,小木道:“这有何难?感悟一次为师,感悟二次再为师,你便称我为重师吧。”
天师大喜,道:“如此甚好!”
幽求心中也是有些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眼光没错,小木的确是一个天资不凡的人,虽年仅十岁,却语出惊人!
幽求之所以一心要收小木为徒,自有一番苦衷。
这时,只听得小木又道:“天师,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胸前佛珠尽去!”
幽求颇有些奇怪,不明白一直沉默无语的小木现在为何突然谈兴如此浓烈。
天师听说有办法可以除去他胸前的佛珠,顿时喜形于色。忽又神色一变,道:“小重师,你……莫不是要我背着我原先的师父偷偷将佛珠抛掉吧?”
小木冷笑道:“我身为你的重师,怎会教你这般愚不可及的方法?”
天师脸上顿时又喜笑颜开,连声道:“那便好。先前有不少人便如此劝我,哼!那等不守信之事,岂是我无师……岂是我天师所为?”
小木道:“你不是会武功么?”
天师道:“是,重师如何得知?”
小木道:“是先前你自己说的。我听说佛门少林的武功冠绝武林,想必你是少林弟子吧?”
天师摇头道:“非也,非也。佛门弟子众生平等,而少林寺却是等级森严,与我佛门宗旨完全相悖,天师我是决计不入少林的!”
幽求心中一惊,天师言辞古怪,不是少林弟子自是再正常不过了,但他对少林的评价却是别具一格,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少室山,有“天下第一名刹”及“禅宗祖庭”之称,寺院面对少室山,背依五乳峰,因坐落在山林之中而得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间,初为北魏孝文帝安顿天竺高僧佛陀之居所,在北魏孝文帝三年间,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少林寺从此名声大噪,菩提达摩亦被尊为“禅宗初祖”。
在李世民讨伐王世充之征战中,少林武僧曾拔刀相助,少林声势亦因此而大盛,成为佛门圣地,佛门弟子对少林莫不敬之仰之。
不料今日天师却这般评说少林,倒令人大开耳界!
小木听得此言,却轻声喟叹一声。
天师和尚道:“重师为何叹息?”
小木道:“你不是少林弟子,武功自是高明不到哪里去,所以我的法子自是行不通了!”
天师和尚不以为然地道:“此言不妥!为何不是少林弟子武功便高明不了?少林武功在我眼中,也不过泛泛而已!若是我曾经的那个师父出手,只怕少林寺的什么苦心大师,也未必能接下他二十招……”
忽听得幽求嘿嘿怪笑,道:“真是无稽之谈!少林苦心大师乃少林寺掌门痴愚禅师的师叔,二十年前,便已名列武林七圣之列,虽说武林七圣未必就如世人所说的那般了不起,但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你却说他连二十招也接不下……嘿嘿,世间又有谁有这般本事?”
天师和尚一时脸红脖子粗,大声道:“你不信么?当和尚的不打……不打什么言来着?总之,苦心大师虽然了得,但与我曾经的那个师父相比,却是相差颇远!”
幽求只是冷笑连连,如何肯信?他对自己的武功向来极为自负,暗忖以自己的武功与苦心大师这样的世外高僧相比,虽有胜算,但即使能胜,也定会胜得颇不容易!那么,世间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在二十招之内胜了苦心大师?
只听得小木又道:“天师和尚,若你此言是真,那么你的武功也是极高了?”
幽求一怔,当即冷声道:“娃娃,你别指望能找到有武功胜过老夫的人。这和尚么,嘿嘿,老夫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杀他,只是见他还有些独特,与世间其他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相比,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方才没有杀他!”
言下之意是:他要想杀掉天师和尚,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倒好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他人的生死一般。
其实幽求虽然狂傲至极,却并非没有心计智谋,只是他自恃武功盖世,对寻常人物根本不需劳心费神而已。见到天师和尚时,他便已暗中留意,感觉到天师和尚并无绝世高手的那种懔然之气,甚至连一般高手的那种气势也没有,便断定对方不过是一个言行古怪的僧人而已。
小木却像是根本不把幽求的话放在心上,仍是自顾对天师和尚道:“若是你的武功颇高,我便可以让你取下佛珠!”
天师和尚若有所思地搔搔秃头,道:“我的武功实在稀松得紧,至多比他略略高明一点而已!”
他的手指赫然指着幽求!
幽求目光蓦寒!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再观天师和尚,实在毫无高手模样!
心中稍定,顿时失声冷笑!
小木道:“天师和尚,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他的声音越来越冷,而且微微发颤,显然此时心中是悲怒至极:“……你要胜他,并不容易,说不定胜不了他,反而被他杀了!”
天师和尚“啊”了一声,不由倒退了一步,失声道:“我……我并未说要与他厮杀,我只是说我的武功也许略略高过他一点而已!”
小木冷笑道:“他是不是恶人?”
天师和尚看了幽求一眼,道:“他若不是恶人,和尚我睡得好好的又何必起身试图感化他?可惜终不能如愿!”
幽求心道:“原来这和尚是客栈的客人,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想管我的闲事!”
小木道:“你曾经的师父让你感化恶人,无非是要你消减人世间的罪孽,是也不是?”
天师和尚又搔搔头,低声道:“也许……便是此意!”
小木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恨恨地道:“此时你身边便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你只要杀了他,世间便少了一份罪孽,那么你岂不是可以取下一颗佛珠?”
天师和尚像是被砍了一刀般,失声叫道:“你……你让我杀人?”
“不错,对于感化不了的恶人,只有将他杀了,否则他将会继续为恶!”
幽求怪声笑道:“小子,原来你与他说了半天,竟是想让他杀了我?嘿嘿……真是天真至极!”
天师和尚连连后退道:“小重师,我是决计不会杀人的……”
小木冷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自己的武功比他高么?你亲眼见他一连杀了十几个人,却对此置之不理,还要假仁假义地感化他。你不杀他,明日他定会再杀十人,后日又杀十人,这些人皆是因你而死,你便是罪人了!哼,一个有罪之人却想去感化他人,真是可笑至极!依我之见,你能杀他却不杀他,你便是个恶人,你连自己都感化不了,又怎么能感化他人?所以,你永远也别想成为‘一师’!”
天师和尚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脸色竟已煞白!
半晌过后,他方如梦呓般自语道:“……我是恶人?我永远成不了‘一师’……”
想必他对“曾经的师父”是崇仰至极,想到永远也成不了那人的弟子,心中已是惶然至极!
在他听来,小木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可自己又怎能杀人?
一时大为苦闷!
忽地心中一亮,他一拍掌,大声道:“是了,我若杀了他,我便是恶人,如此一来,世间因我而少了一个恶人,又因我而多了一个恶人,那岂非毫无意义?”
大概是好不容易想出不杀人的理由,天师和尚很是高兴,又道:“无论此人如何该杀,我也不能杀他,当年佛祖饲鹰投虎,我身为佛门弟子,自应效法佛祖!”
所谓“饲鹰投虎”是佛经中关于为拯救他人而不惜献出自己生命的事!
所谓“饲鹰”,说的是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曾见到一只鹰在追吃一只鸽子,于是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将鸽子藏了起来。
鹰却对释迦牟尼说,你怜悯鸽子被吃掉而将它藏起,那么我因此将饿死,谁又来怜悯我呢?如果你真有怜悯之意,便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与鸽子同重量的肉来给我吃。
释迦牟尼同意了。
于是鹰取来了一个天平,将鸽子放在一头,释迦牟尼几乎将自己身上的肉割尽了,可鸽子的那一头还没有起来。
于是释迦牟尼举身跳到天平上,立时整个天地皆被感动,凶恶的鹰自然也被感化了!
天师和尚在这时说此典故,倒也算贴切。
小木又道:“你不妨将此人击成重伤,然后由我杀他,最后你再来将我感化,如何?”
这时,客栈中其他客人都早已被这边的异响惊动,看清是武林杀劫时,都吓得魂不附体,不敢由通道处逃走,有不少人便由后窗跳下,大概是有人不慎扭伤了脚筋,在客栈后院低声痛哼。
幽求一心要将小木调教成绝世剑客,所以如今他也不愿横生枝节,以免耽搁自己实现生平夙愿。“十日帮”虽然仅是一个小帮派,但死在客栈中便可能会惊动官府。
对于任何江湖中人来说,都不会畏惧官府;同时,每一个江湖中人,都不愿招惹官府方面的麻烦——幽求也不例外!
当下,幽求顿觉天师和尚太啰嗦,于是道:“和尚,识趣的话便远远地离开,我破例不杀你!”
不料天师和尚却道:“我已交了房资,为何要走?何况我若一走,世人岂不认为这些人是我所杀,而在畏罪而逃?……”
他尚未说完,幽求顿时不耐,冷喝道:“不识抬举!”
左手倏出,向天师和尚胸前击去!
虽然幽求只用了三成功力,却已声势惊人!
一声惊叫,天师和尚脚步一错,似跌似倒,竟已闪过了幽求的一击!
幽求又惊又怒,冷声道:“原来真是有些武功!”
他生性自负,眼见自己一击被对方轻易避过,心中杀意顿时大炽,沉哼一声,无指之掌已暴撩而出!
他已用上七成功力,纵是顶尖高手,也难以应付他这一掌之击!
天师和尚大叫道:“我不杀你,而你却要杀我!”
口中叫着,身子却已如鬼魅般滴溜溜疾转,那丑陋的右手更是不可思议地骈指猛进,所取方向赫然是幽求左腰要穴!
好惊人的身法!
幽求眼见自己若是要击中对方,势必亦将为对方所伤!一时心中之惊愕难以形容!
他的武功已至化境,眼见有异,立即倒转,双腿以快如惊电般的速度向对方疾出十几腿!
一时天师和尚的身影皆已被他神出鬼没的腿影所笼罩!
在这惊世一击之下,天师和尚再难从容闪避!却见他突然如同全身的骨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形如一团烂泥般委顿矮下!
他的身躯便如同一个矮墩!
随即反手倒撑,掌心一抡,身躯便如风车般疾转而出!
眼见即将飞出护拦之外时,天师和尚翻手在护拦上一拍,人便如同一张弓般弯了起来,本是飞速前冲的身躯突然倒转而回,重新回到原地!
幽求仰天狂笑!狂笑声中,整个客栈亦随之而颤栗!
屋顶尘埃“卜卜”而落。谁也不知道幽求为何而笑——甚至连幽求自己也难以明白为何而笑!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走了眼?一个绝顶高手近在咫尺,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屋内的小木自然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面部之神情亦显得极度吃惊!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中,居然还有如此一位身手不凡的和尚!
幽求的眼中有了一种光芒——这种光芒只有在面对配做他的对手之人时才会出现!
幽求道:“没想到老夫看走了眼,没有看出你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天师和尚道:“这倒奇了,我不是曾说过我的武功要略略高过你一些么?你为何不信我的话?”
天师和尚已年逾五旬,此时神情却是无邪如孩童!
幽求惊讶地感觉到对方虽然相貌丑陋,但仔细看他,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相反,在天师和尚的身上却有一种寻常人所没有的古朴天真之脱俗气质!
难道,这古古怪怪的和尚真的是一位得道高僧?
当下,幽求寒声道:“自我十岁练剑至今,从未败过,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胜我!”
他所说的这一番话倒并未自夸。
天师和尚却皱眉道:“真的么?那你的十指是被何人所断?”
小木插话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他被人砍断十指时,自是也将对方手脚砍下了,算起来,他也是胜利者。又或许他没有砍断对方的手足,却削去了对方不少毛发,细细一数,又何止十根?所以他也是胜利者。可惜,天师你却没有毛发,他要赢你,就有些困难了!”
天师和尚恍然道:“原来如此!但我没有了毛发,他的剑法便难以发挥了,如此一来,我便是胜了,也胜之不武!”
他这么说,便好像幽求的剑法是专用来削发剃毛的一般!
幽求心知小木一心要激怒自己,使自己与天师和尚决一死战,但纵是明白这一点,他仍是被激怒了。他一生追求至高无上的剑法,对自己的剑法也极为自信,怎能容忍一个小孩及一个半疯半癫的和尚如此挖苦?
当下,幽求的脸上有了冷酷的笑意,语调却反而平缓下来,缓缓地道:“辱我之剑法,胜过辱我自身,除了一死,你已别无选择!”
他说得如此缓慢,好像生怕天师和尚听不清楚,所以要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入对方的脑海中,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要忘记!
天师和尚张口还待再说什么,却听得“锵”地一声,一道寒芒已破空而至!
他“呀”地一声惊呼:“无指之人,也可……”
“使剑”二字已说不出来了!
因为在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够在幽求的剑下从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