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蚀绝未想到最终战局会是如此。
此时,他终于明白,幽求在年方十七岁时就以一剑扫平洛阳剑会绝非侥幸。
其实他伤得并不重,但此刻他的战意在幽求击出的这式震古铄今的剑法时,已全然消失。
幽求依旧傲立如剑。
他的目光孤傲而自信,浑身浴血,既有他自己的血,更有敌人的血。
幽蚀低声而嘶哑地对走过来欲扶他的滑幺道了一声:“撤……吧。”言罢转身而去,滑幺飞快地拔出幽蚀那柄深深插入地面的剑,亦随之离去。
当幽蚀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时,幽求的身躯突然晃了晃,颓然半跪于地。
他本已受了重伤,此时再挥击出灭天绝地的一剑,早已真元衰竭,能够坚持到幽蚀离开之时才倒下,凭借的全是其惊人不屈的意志!
“沙沙沙……”
缓慢的脚步声向他这边靠近。
幽求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美丽却又苍白的脸——秦月夜!
秦月夜一字一字地道:“我没有想到,最终杀你的人,居然还是我。”
顿了顿,她又道:“当然,我在这时候杀你,的确不够光明磊落,但我现在已明白,若不以卑鄙的手段,我永远也杀不了你!”
远处的都陵心中亦暗叹:“若幽求真的就这么死于秦月夜之手,那未免有些……遗憾。”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不知为何,秦月夜一直站在与幽求相距七尺的地方,没有立即动手。
莫非,她心中尚有所忌惮?
都陵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忽闻身后有异响,他凛然一惊,左手迅即摸向自己的剑,却听得一个声音低声道:“大哥,不可让她杀了幽求!”
是“足剑”的声音。
都陵立时醒悟过来,不错,“足剑”曾向他转述了师父的意思,要他们保护幽求的性命,虽然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对师父的命令一向是奉如泰山!
当下再不犹豫,双足一点,人已倏然射出,落于幽求与秦月夜之间。
秦月夜与幽求同时一惊。
都陵的目光飞快地向自己方才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并不见有任何人影,但他知道“足剑”一定在暗处默默而深情地注视着他,想到这一点,都陵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一生几乎全是生活在冷寒与孤寂中。直到有一天“足剑”成了他的师妹之后,他那颗冰封的心方开始渐渐融化。其实“足剑”亦是一个极为冷漠的女人,她甚至连对待自己亦十分冷酷,为了习练武功,她可以忍受男人亦难以忍受的痛苦。
但不知为何,当两个同样冷峻的人相遇时,却萌生了一股暖暖的情意。
都陵不喜言辞,但他知道自己对“足剑”这分情有多珍视。在冷酷、血腥的江湖中,“足剑”是惟一个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甚至,连师父都无法让他领略到这种温情。
而在“足剑”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都陵身在风宫,极少有机会与她相见,但任凭时光如梭流逝,他们的情意非但没有因此而淡漠,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深。
以至于,不可分解……
当都陵突然出现时,秦月夜着实吃惊不小。
而当她发现都陵正以一种温情的目光望着远方的黑暗处时,她更是惊愕不解,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觉到了什么。
都陵收回目光,转向秦月夜道:“你不能杀他!”
此言一出,幽求心头一震,立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他是阿七的人?”在这个世上,似乎也只有容樱一人会阻拦别人击杀他了。
秦月夜看出都陵的身手不弱,不由有些懊恼,当下沉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要助这杀人如麻的魔头?”
都陵冷然道:“无可奉告!”
秦月夜忽然一笑。道:“冷峻如石,用左手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是风宫白流的都陵,是也不是?”
都陵微觉有些意外,但既已被她认出,亦不否认,道:“是又如何?”
秦月夜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据说风宫白流与幽求向来仇隙颇深,为何你却反而要救他?”
都陵沉声道:“风宫的事,从来不喜外人插手过问。”
秦月夜已猜知附近必有都陵的同伴,以都陵一人之力,她尚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另有他人?如今她与风宫玄流已结下怨仇,若是再与风宫白流冲突,以偏安东海的一个素女门,又怎能与风宫玄、白两流同时抗衡?
当下秦月夜只好放弃眼看唾手可得的战果,叹道:“既然幽求有风宫白流护着,我素女门只怕是难以得手了。”
却听得幽求吃力地道:“我幽求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只见他竟已奇迹般地缓缓站起,虽然身躯在微微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但毕竟他已站立起来,而不是半跪于他人面前。
都陵的声音仿佛不带丝毫感情:“我只是奉命行事。”
幽求古怪地笑了笑,道:“是牧野静风让你来救我的?”
“幽求,你是被逐出的风宫中人,竟敢直呼我圣宫宫主的名字?”
一个阴挚至极的声音忽然自黑暗中传出。
幽求哈哈一笑,竟仍是豪气干云。
“禹诗,相别五十余年,你我总算重聚了,今日是你取我性命的大好时机!”
幽静祥和的亦求寺。
妙门大师在默然打坐。
佛象庄严,梵音悠远。
佛象神态宽容、慈祥、安宁、平怀,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容,无所不能。立身佛堂之中,就有一股莫名感触涌上心头,随即又很快渐渐消弥于无形。
那股莫名感触说不出、道不清,却也无须说、无须道。
莫非,这就是佛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妙门大师微阖的双眼倏然睁开了。
他缓缓起身,在陪他打坐的两名弟子惊讶的目光中走出宝殿。
原来妙门大师每日午后打坐二个时辰,从来不会中断,今日他为何中途起身?
妙门大师缓步穿过庭院,走至亦求寺正门前,目光向外望去。
正门外面正有两个人影行色匆匆地拾阶而上。
待那两人走到正门处,妙门大师和声道:“二位施主一路辛苦了。”
两人猛然抬头,竟是师一格与别之弃。
两人神情皆是又惊又喜,师一格正待开口,别之弃却已在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角,随即两人齐声恭然道:“大师安好。”
妙门大师微微点头,道:“二位施主请。”
师一格与别之弃恭恭敬敬地随在妙门大师身后,不敢越前半步,三人进了一间斋房,妙门大师待送上清茶的知客僧退出后,便将门闩上,转身之时,师一格与别之弃已跪拜于地,齐声道:“弟子参见大师伯。”
妙门大师叹了一声,道:“我已遁入空门,并不应再执俗家之礼,你们都起来吧。”
师一格、别之弃恭恭敬敬地施完礼,方站起身来。
原来,妙门大师竟是墨门中人,只是厌倦了墨门南北两支的纷争,方遁入空门,他正是别之弃、师一格二人的大师伯。
别之弃道:“大师伯,似乎我与师弟未至,大师伯就已预先察知,大师伯深谙玄学奥妙,实是让我们折服。”
妙门大师正色道:“论及五行之术,又有谁能与玄门的人相提并论?大师伯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七日前夜观天象时,填星摇摆不定,且有逆行之象,浩荡之气不足,是土不胜水,故大师伯猜想门中或有变故。”后面的话,他隐而不说:一旦墨门有所变故,你们多半会来找我这位已遁入空门的大师伯了。
别之弃接道:“大师伯,墨门的确有了变故,南支求死谷已覆灭于水族手中!”
妙门大师身子微微一震,久久无语。
他清修多年,已深居禅心,此刻却仍如此的震动,显然对墨门中事仍念念不忘。他虽已猜知墨门必有变故,却没有料到变故竟如此之大。
妙门大师良久方道:“难道真是到了群逆并出,天道逆行之时?墨门本已支离破碎,再遭此劫,只怕……只怕凶多吉少!”
别之弃忙道:“我们师兄弟二人惊扰大师伯清修,正是想请大师伯出山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妙门大师摇头道:“我已是方外之人,若再插手墨门中事,定是名不正言不顺。”
师一格道:“大师伯在墨门中素得众望,又有谁会说三道四?”
妙门大师依旧坚持道:“若墨门有中兴之日,自会有担当重任之人。我与墨门既有一段缘分,当然会为墨门尽绵薄之力,但却不敢越佛规一步。”
别之弃见妙门大师绝不可能出山,不由叹道:“墨门南北两支曾各立门主,南支之主墨东风早已遇难,北支之主亦于五年前病逝。唉,不知何人能一统南北两支,重振墨门。”他本是为墨玉之事而来,此时说到激昂处,倒忘了自己最初的来意。
妙门大师见别之弃提及墨东风时,语气已与先前大异,不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师一格留意到了,略一思忖,大致明白妙门大师心中所思,于是道:“大师伯,我们来此拜见,还有一事要向大师伯请教。”
妙门大师“噢”了一声,颔首道:“但说无妨。”
师一格与别之弃交换了一个眼神,别之弃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妙门大师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
听罢,妙门大师如雪寿眉紧紧皱起,长叹一声。
别之弃心中顿生愧然之情,他惶然不安地道:“师侄愚钝,墨门已值非常之期,我却仍在计较个人恩怨得失,实是不该。”他们的师父已不在人世,而妙门大师在墨门中时德高望重,对他们二人亦有教诲之恩,故别之弃对妙门大师既亲又敬,还有些畏惧。
妙门大师并未责备他,只是道:“那两块玉可在?”
“在。”别之弃忙将两块玉石从怀中掏出,忐忑不安地将之递给妙门大师。
妙门大师接过玉石,细细端详,别之弃轻声道:“红绳系着的那块是……是十几年前找到的,绿绳系着的则是近几日发现的。”
“一格,你去提两桶水来。”妙门大师吩咐道。
“用清水可能试不出真假墨玉。”师一格心中如此想着,却并未说出,而是依照大师伯的吩咐,去提了两桶水。知客僧本欲代劳,却被他婉言相拒了。虽然妙门大师乃亦求寺住持,但涉及墨门门内事务时,妙门大师亦避开众僧,亦求寺群僧并不知道妙门大师在遁入空门前的身分。
妙门大师将两块玉石分别放入桶中,道:“等上片刻,便可知分晓了。”
别之弃与师一格神色略显紧张,别之弃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过了片刻,别之弃忽然急切地道:“大师伯,不用试了,我……我不想知道两块玉石孰真孰假!”
师一格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师兄一定是不愿看到最终试出在其妻被杀现场找到的墨玉是真的,那就等于证明墨东风极可能就是凶手。
自第二块墨玉出现后,别之弃心中既懊悔自己当年太过武断,同时亦不断说服他自己:小草留下的那一块墨玉才是真正的墨玉。
别之弃多么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宽宏南支的理由,毕竟,墨门南北两支不和终非他所愿。
妙门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分真假,你如何心定?”
别之弃嘶声道:“假的墨玉一定是十几年前得到的那一块,一定是我冤枉了墨……墨师弟……”他竟称墨东风为“师弟”,连师一格也大吃一惊,不由暗自钦佩这位师兄。
妙门大师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道:“既然你能在未知真相前,便抛弃对墨世侄的成见,为什么不能在知道真相后,亦抛弃对他的仇恨?”
别之弃道:“我……我……”一时间竟惶然不知所言。
师一格迅速偷偷扫了两只水桶一眼,他已做好盘算,一旦结果不如人愿,他便缄口不语。只扫视一眼,他便发现红绳所系的那块玉所在的水的颜色比较清淡,而另一桶水则已是一片漆黑。
他心中一喜,脱口道:“师伯,孰真孰假是否可下定论?”
妙门大师向两只水桶看了一眼,点头道:“清淡的那一桶水中的玉石是假的。”顿了顿,又道:“换而言之,当年别师侄找到的那块墨玉是赝品。”
别之弃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一时间百感交集。
师一格见师兄心结已解,暗自替其心喜,忙将那块系了绿绳的玉石取出,另外一块舍之不管。
别之弃却亦将其取出,端详片刻,感慨万千地道:“此物几乎误我一生!”说着就欲将假玉抛出,忽闻妙门大师道:“慢,别师侄,你怎地就对师伯的话如此深信不疑?”
别之弃一怔,恭然道:“难道师伯还会欺骗小侄吗?”
妙门大师道:“其实你心中疑团并未全消,只是不愿再追究,于是索性顺水推舟,信了师伯的话,是也不是?”
别之弃沉默了片刻,果断地道:“师伯放心,从今往后,小侄都不会再追究此事。”言下之意其实已默认了妙门大师的猜测。
妙门大师正色道:“我说你手中所持之玉乃假墨玉,是言之确凿的话,你不必姑且听之,姑且信之。”
别之弃略显拘促不安。
妙门大师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心中皆有疑惑:难道连‘化水成墨’这种神奇不凡之玉也可伪作?当然,事实就在眼前,两块玉石中必有一真一假。当年别师侄以玉石为证,声讨墨师侄时,师伯亦未细想,加上当时墨师侄不曾站出来澄清事实,而南支的其他人亦无法交出墨玉,故师伯我也以为真是墨师侄铸下了大错,也就没有细加追究,以免引起南北两支发生更大的冲突。今日你们送来这两块玉石,墨玉真假问题便不容回避,思量之余,我想起世间有一种武学,的确可以做到这一点!”
别之弃、师一格听到这儿,齐齐一怔,他们不曾料到伪制墨玉竟与武学有关。
妙门大师神色凝重地道:“天地间有一种武学,可以逆乾坤,定生死,化阴阳,乱五行,灭万物,惊鬼神,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腐朽。此武学若能大成,世间便再也没有一种武学能胜过它……”
妙门大师的目光深邃而空洞,似乎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半晌,师一格方轻声道:“难道连本门的惊心诀练至最高境界,也无法胜过它?”
妙门大师缓缓摇了摇头。
师一格、别之弃齐齐变色。
他们知道惊心诀乃墨门三大绝学中的最高武学,比无为掌、墨门剑法更具神鬼莫测之威力,而今,妙门大师竟断言即使将惊心诀练至最高境界,仍是无法胜过他所说的武学,那么,可想而知此种武学将是何等骇人?
何况墨门的惊心诀如今已是下落不明。
妙门大师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人世间万事万物缤纷繁杂,不可胜数,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如此等等,似乎错综复杂,无迹可寻,其实天地间的一切皆遵循天道:草木春荣秋枯,太阳东升西落。但当魔劫之道降临时,天道逆转,一切匪夷所思的事都可能发生!”
“魔劫之道?”别之弃与师一格皆愕然道。
“魔劫之道依靠吸收天地间的浊气而生,集世间一切凶逆残暴苦厄于一身……魔劫之道胜过天道之日,我等所赖以生存的‘界’,就已成了遵循魔劫之道的‘界’!”
他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而我所说的最可怕的武学就是称作魔劫之道!魔劫一旦大成,任何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成为可能,包括呼天应地使昼夜混淆。当然,亦包括将黑墨融入墨玉之中。”
别之弃、师一格两人皆目瞪口呆,玉石密封无孔,又怎能将黑墨融入其中?换而言之,即使真的有这种可能,那玉石为何仍晶莹圆润?
妙门大师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心思,解释道:“当事物达到一个‘气’的境界时,就不可以常理推之,以魔劫之道将黑墨融入玉石中固然不可思议,但当年先祖传下来的墨玉能化清水为墨,岂非一样不可思议?”
别之弃、师一格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妙门大师接着道:“魔劫之道是蚩尤战族的最高绝学,其实墨门乃隐世武门,与武林中寻常门派并无恩怨,自然也不会有人要利用假墨玉挑拨墨门南北两支的关系,惟有战族中人方有这么做的能力与理由。”
听妙门大师提及战族,别之弃二人皆神容一肃。
妙门大师沉声道:“七日前老衲夜观天象时,已察知五星有逆行之象,五星逆行,天道悖乱。皇、儒、玄、墨四门与战族的争战,历千年而不息,蚩尤一族败而不灭,今日必将趁天时而动,墨门肩负维世之责,却犹如一盘散沙。唉,实是世道堪忧啊!”
师一格道:“请大师伯指示,我等应当怎样,方可力挽墨门颓势?”
妙门大师道:“求死谷覆灭,可谓事莫大蔫,墨门当召集门下所有弟子,共商大事。本来,无论是由北支,还是南支出面,都不能成功地将所有墨门弟子聚集到一堂,但求死谷惨变之后,却又另当别论了。一则南北两支势力已强弱悬殊,二则以追缉残杀求死谷凶手为名,南支的弟子多半不会拒绝。”
师一格沉吟道:“南支弟子大多数依附于求死谷,幸免遇难者的确已经不多,但北支又由谁能服众?”
说到这儿,他想到自八十年前冷嚣入魔后,墨门已凋零分裂,不由有些黯然。
妙门大师胸有成竹地道:“你们手中不是有墨玉么?墨玉乃黄帝赐给我墨门的神圣之物,有墨玉在手,南支的人绝不会不应号召。”
师一格叹道:“可惜巢师叔……心智不清,否则由他老人家聚集同门,倒更为名正言顺。”
妙门大师道:“此事二位师侄不必顾虑太多,只要以诚相待,尽可能摒弃成见,北支不因为南支今日势弱而借机凌压,相信他们亦会以大局为重。”
别之弃对师一格道:“此事由师弟操持更为妥当。”别之弃虽为师一格的师兄,但众所周知他与南支积怨多年,而师一格却因其性情宽宏憨厚,与南支的关系尚属和缓。
师一格沉吟片刻,道:“我就勉力而为吧。”他心中拿定主意,在办此事前,必须首先告知于巢师叔,虽然巢师叔半痴半癫,并不能做出什么决断,但他毕竟是墨门目前辈分最高的人。
妙门大师颇为关切地道:“你们亲眼见到花轻尘的女儿没入药鼎山的沼泽中吗?”
师一格郑重地点了点头。
妙门大师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神情忧郁。
别之弃自责道:“师侄心胸侠窄,不能容人,以至于酿成此祸,请大师伯惩治。”
妙门大师缓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复言何益?若是这孩子之死,能让墨门中人看清时下形势,总算……总算没有白死。”
这已是对别之弃很重的责备,别之弃满脸愧然之色,不敢正视妙门大师的目光。
妙门大师又对别之弃道:“你在药鼎山十数年,有没有查到战魔甲的下落?”
别之弃道:“没有,师侄无能。”
妙门大师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推测有误?”
正当此时,别之弃倏觉右手一震,大惊之下,他急忙摊开右掌,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他手中那块假的墨玉不知为何竟已碎成粉末!
目睹此变,师一格亦怔立当场。
妙门大师神色大变,霍然起身,身子与桌沿相撞,竟将桌上的三盏茶悉数震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心如古井之水的高僧妙门大师震惊至此?
与此同时。
风宫无天行宫最为隐密的密室。
这是连风宫四老也不可轻易踏入的密室,密室周围戒备之森严,绝不逊色于“笛风轩”。
密室中的情形与当年牧野静风在江南行宫曾进入的那个洞穴竟一般无二,也就是在那高邮湖铁木峰妙果寺后的洞穴中,风宫四老以逆星大法激起牧野静风体内战族的血性与战意,由正入魔。
在这间密室的上方,亦是拱圆如苍穹,圆拱之顶以异物砌成,呈晶莹幽蓝之色,泛着朦胧迷离的光芒,身置密室中,仿若不是处身于一个洞穴,而是置身于原野中仰视星际。在圆拱之顶的表层,镶有无数星辰,星辰的位置,与天空中的星辰一一对应。
密室地面以青石铺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难以辨清是字是画。
与江南行宫那间神秘洞穴不同的是此密室中多了一尊石像。
而这尊石像本应是江南行宫中的。
莫非,江南行宫被清风楼攻克前,风宫中人竟已首先将此石像移至无天行宫?
这正是战神蚩尤之像!
他的上身袒露,呈“块”状的肌肉高高隆起,仿若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右手持着一件奇门兵器,举世罕见。
最震慑人的是石像之眼,虽是石像,但他的双眼竟如真的一样深邃无边,冷酷而坚毅,他的眼中赫然有夺人心魄的战意与杀机,寒光刺人心胸。
无论是何人,立于石像之前,都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一股灭绝天地般的战意。
因为,石像之眼是以蚩尤护身腰带上的“万心归魔珠”制成,具有魔灵。
石像前有一香案,香案上焚着香火。
一个浑身衣衫红艳如火的老者正在小心而虔诚地用一柄羽扇轻轻掸着石像上的尘埃,那羽扇是以孔雀的羽毛编成,极为美艳。
这红衣老者正是风宫仆人血火老怪!
其实密室偏静,石像上根本没有尘埃。
当血火老怪的羽扇拂至石像前胸时,其目光自然而然地仰视了。就在他的目光与石像的“目光”相触的一刹间,血火老怪倏然惊呼出声,“啪”地一声,以孔雀之羽制成的羽扇直坠地上。
他骇然发现蚩尤神像的双眼此时竟变成极为妖异的火红色,如同在燃烧的两团火焰。
血火老怪本就赤红的脸此时更是红得骇人,他顾不得拾起羽扇,立时跪下,向蚩尤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笛风轩”跑去。
自牧野静风吩咐血火老怪留守密室之日起,五年来他只离开过密室三次!
也是在这一时刻。
东海一座极为神秘的岛屿:断归岛。
断归岛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是风宫东海行宫所在地,方圆数十里无人敢轻易靠近。
是以谓之为“断归”。
断归岛方圆达十数里,岛上莽林丛生,危崖绝壁,飞鸟难渡。
风宫东海行宫建在断归岛上,若能纵观断归岛全局,就可看出东海行宫的格局分为里外三层:断归岛沿海设有严密防务,行宫大部分人马亦布署于最外层,凭借断归天险,足以构筑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纵向深处则是第二层,风宫玄流各路人马议事之处就在这里,而负责第二层防务的则是风宫玄流最精锐的“吉祥营”弟子。
而最核心之处自是岛中央的无间殿与天符楼。
无间殿气象恢宏,极尽奢华,殿内门户重叠,若非亲眼目睹,令人无法相信在海外荒岛上竟会有如此辉煌的建筑。此殿乃风宫玄流之主容樱与各级统领人物商议大小事宜之处,及容樱的寝宫所在。
全岛戒备最为森严的则是天符楼。天符楼共分四层,三层在地上,一层则深埋地下。天符楼以黄瓦覆顶,呈正方形,轩昂宏伟,峥嵘漂渺,足见匠心独具。
天符楼内有高手重重把守,寻常人等绝难踏足一步,正因为如此,方更显其神秘莫测。
天符楼地面以下的那一层与地面上方三层的入口并不相同,风宫玄流寻常弟子只知地下室入口在无间殿一座庭院的假山丛中,入口处设有机括,能安然通过入口而不触动机括的人,除日夜值守地下室的十二名一流高手外,惟有容樱,及当年风宫未分为玄、白二流时,地位与风宫四老禹诗、炎越、寒掠、柳断秋相提并论的风宫智囊枯智。容樱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向风宫玄流之主的宝座,达到前所未有的地位,与枯智的出谋划策不无关系。若是当年枯智与风宫四老一同背弃容樱,那么风宫玄、白对峙的局面多半就无法形成。
枯智在风宫玄流的地位,隐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
正因为如此,身为三大宗主之一的幽蚀方对枯智极为忌恨。其实,枯智虽然地位特殊,但并无一兵一卒属于他旗下。也许,枯智能有效调动的,只有值守于天符楼地下室中的十二个人。
此刻,枯智便在天符楼地下室中,他之所以常在此处,是因为这儿隐藏着一个秘密。
秘密就在地下室的一只铁匣中。
铁匣长约八尺,四周以金边包镶,匣盖为圆拱形,上面雕刻着一些狰狞怪异的兽象。
枯智盘膝而坐,离那只放在长案上的铁匣相距七尺。
他显得极为清瘦,交叠于膝上的双手青筋根根暴起,双目亦深深陷下,骨骼清奇,高高突出的前额显示了他的睿智不凡。
枯智常在此间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的耐心似乎比任何人都好,除他之外,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人在此枯坐几个时辰,不发一言,不做一事。
此刻,他双目微闭,嘴唇微微轻颤,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因为一切都是静止的,所以时间的流逝亦是无声无息,难以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枯智疏朗的双眉忽然轻轻一颤,双眼缓缓睁开了。
他的目光精亮如炬,落在那只铁匣之上,其神情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眼神极为复杂。
铁匣依旧是铁匣,没有任何变化,亦没有任何动静——这是情理中事。
但枯智却仍旧目不瞬转地注视着那只铁匣,仿佛那只铁匣中将会开出一朵花来。
周围很静,只有远处偶尔响起一丝犹如秋风轻轻拂过草丛的声音,那是值守天符楼高手的脚步声。
倏地,“当”地一声轻响。
声音赫然是自那只铁匣之中传出!
声音虽轻,但枯智的双目却已精光暴射,可他的神情并不显得如何惊讶——莫非,他早已料到会出现如此情景?
响声之后,铁匣内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但很快铁匣中的异响声再起,金铁撞击声由铁匣内清晰传出,情形诡异。
枯智霍然起身!
这时,几名守在天符楼地下室的高手已闻声而至,冲至室门外,见枯智立于室内,不敢贸然进入。
枯智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立即禀报宫主,请她移驾至此,就说密匣有异常之象,我无法脱身!”
“是!”
其中一人立即飞身离去,枯智竟让宫主亲自来此,显然事情非同小可,没有人敢有丝毫怠慢。
枯智依旧立于离铁匣七尺之距处,神情复杂。
少顷,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枯智这才转身,迎出室外,只见风宫玄流宫主容樱匆匆而至。
容樱年约六旬,但岁月的流逝却未减其绝世风韵,反而更添一分深邃的美丽。
枯智忙趋前拜倒于地,恭声道:“宫主恕罪……”
未等他将话说完,容樱已沉声道:“起来吧。”
以枯智的地位之尊崇,本不必对容樱如此谦逊,但幽蚀一直对枯智虎视眈眈,只要枯智略有疏忽,只怕立即会被幽蚀指责为狂妄自尊,居功骄横。毕竟,幽蚀是容樱惟一的儿子。
枯智这才站起身来,容樱迅速扫视了那只铁匣一眼,对身边的人略一挥手,那几人立即退开了。
容樱竟将门掩上,这才道:“枯老,你说密匣有变么?”
说话时,密匣犹在震响,一切不言自明,但她却仍是问出了近乎多余的话,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宫主,他人恭恭敬敬地向她禀报,方能显出其身分的尊崇。
枯智道:“不错,战魔盔有异常之象,极可能是战魔甲即将问世!”
容樱神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平静,她沉声道:“战族血盟之日未至,战族之皇未出,谁敢触动战魔甲?”
枯智道:“宫主日理万机,按理不应有人敢动战魔甲,但此事亦不可不防,天罪山的人不是与风宫白流同在思过寨争夺一件兵器吗?”
“白流乃风宫逆贼,怎可与此事相提并论?”容樱冷声道。但观其神色,却可知枯智的话对她颇有触动。
沉吟片刻,容樱缓声道:“战魔甲暗蕴玄能,寻常人根本无法消受。若是天罪山的人不顾前盟,强行染指,至少战魔盔仍在本宫手中!”顿了顿,又接道:“枯老,你只需小心看着战魔盔即可,有关战魔甲之事,本宫自有万全之策!”
“是!”枯智恭声应道。
黑白苑。
如诗如画的若愚轩。
天儒老人将一幅画好晾干的画轴卷好,以细绳小心捆缚后,搁到一侧,复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手持狼毫笔,饱醺墨汁,刚刚落笔,忽地心中莫名一颤,右脚一震,一大团墨汁立时在纸上浸溢开来。
天儒老人微微皱眉,思忖片刻,终弃用此卷,在案上再铺开一张宣纸,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狼毫笔朝宣纸中心缓缓挥落。
落笔后,他只觉手间越来越滞纳,每一勾、擦、染、点无不有牵强之感,天儒老人目光一沉,腕间吐出一股暗力,运笔更快。
当他收笔再看时,赫然发现宣纸上出现的根本不是平时所绘的女子!此时纸上现出一个模糊的人物,依稀可以辨出是一个霸戾伟岸的男子!
天儒老人心神一震,喃喃自语般道:“心魔大盛,戾气难平……难道……难道战魔甲有变?”
正思忖间,门外有人恭声道:“主人,有少主人传来的书信,请主人过目。”声音苍老低沉,正是天儒之仆卜贡子。
天儒老人将案上画卷收好,这才道:“进来吧。”
卜贡子推门而入,双手呈上一封书简。
天儒老人接过折阅,他看得极慢,像是将其中每一个字都要经过再三揣摩,半晌方缓缓道:“栖儿这孩子总算深明大义。”说完轻叹一声,又道:“如此一来,的确委屈他了。”
“少主人……在风宫可好?”卜贡子小心而关切地问道。
天儒老人答非所问地道:“他是牧野静风之子——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卜贡子侧立一旁,不敢接话。
沉吟片刻,天儒老人将那书简细心收好,道:“据说,栖儿在进入风宫之前,曾与范书之子范离憎相见?”
卜贡子道:“正是,在牧野静风围攻留义庄前,此子就已暗中追踪少主人,我奉主人之命前去将他引开,但当我见其面时,方知他是自幼与少主人同在一个镇上的伙伴,那时被称作小木。当初我在华埠镇一住近十年,只要现身,他定然能认出我来,故无法将他引开。”
天儒老人点头道:“这一点,我倒疏忽了,也怪不得你。此子既为范书之子,又在试剑林中师承幽求,不可不防。不知他对栖儿说了些什么,最终居然说服了栖儿。”
卜贡子想了想,方斟字酌句地道:“其实,以当时形势,少主人已别无选择,所以范离憎与少主人说些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少主人智谋过人,当不会有冲动之举,主人迟迟未出手援救,想必他应有所悟。那时,他所思忖的只怕不是是否该随父进入风宫,而是该以何种方式,以及什么理由进入风宫,而范离憎则恰好为他找到了合适的方式与理由。”
他不愧为“万无一失”,言语极为谨密。
天儒老人颔首道:“事情应该如你所料,只是照此看来,范离憎本为局外之人,却能一眼窥破这错综复杂的事情的关键所在,殊不简单!”
“说范离憎是局外之人,倒也不全是,因为他与思过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个中细节,外人无从得知,只知他虽非思过寨弟子,却在思过寨出入自由,思过寨新任寨主对他尚很尊重。范离憎见过少主人后,少主人即说服其父退兵,解去留义庄之围,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当范离憎离开留义庄后,我又暗中跟踪了他一程,可奇怪的是,当时除我之外,还有思过寨燕高照的女弟子杜绣然亦在暗中跟踪他……”
“思过寨的女弟子?”天儒老人大皱其眉,疑惑道:“方才你不是说他与思过寨交情颇深?”
“我亦不解,但见那位杜姑娘神情似乎甚为恍惚,追踪了十余里路后,她忽然不再继续追踪下去,待范离憎离去后,她独自一人在一片丛林中大哭了一场,显得极为……伤感,我……我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就只好舍弃了范离憎,直到杜姑娘平静下来,方才离去。”
天儒老人叹道:“想必又是一些儿女之情吧。”
“多半如此。不过,这些日子,思过寨一直在寻找这位杜姑娘的下落,原来当初思过寨弟子离开留义庄后,杜姑娘竟未返寨,而范离憎却仍在思过寨中,思过寨中人似乎并未因为此事而疏远仇视他。也许,事情与我料想的又有不同。”
其实方才分明是天儒老人推测范离憎与杜绣然多半是儿女情长之事,卜贡子却说与他自己料想的不同,自是因其对天儒老人尊仰无比之故。
天儒老人察觉了这一点,不由哈哈一笑,卜贡子心中一暖,忍不住道:“主人,你已……许多年没有……笑过了。”
言罢,心中甚为忐忑。
天儒老人沉默了良久,方长叹道:“世事祸福难定,何敢轻言‘笑’字?”
无限萧瑟,尽在一言中。
卜贡子声音有些哽咽地道:“主人心念天下,呕心沥血,却无人知晓主人虽不计较这一些,但天下……毕竟是天下人的天下。”
天儒老人缓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世间有一种人,他们甫一出世时,命运就决定了他们所走的路必定是不寻常的路。”
顿了顿,又接道:“比如我,比如栖儿。”
他苦笑了一下:“或许有一日,我与栖儿会有……同病相怜之感。”
卜贡子只觉心情异常沉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禹诗突然出现,最为震惊的人不是幽求,亦不是秦月夜,而是都陵!
刹那之间,都陵已经转念无数。
禹诗缓步走出黑暗中,他的目光依旧阴鸷得让人不愿正视。
禹诗的目光扫过秦月夜、幽求二人,最后落在都陵身上,哈哈笑道:“既然都统领也在此,幽求,那你今夜就更无幸免的可能了。”笑的只是他的声音,他的脸上却无丝毫笑意。
都陵沉着地道:“原来禹老奉宫主之命,前来取幽求的性命。属下随时听候禹老的差遣。”他身为“神风营”统领,而“神风营”直属牧野静风调遣,禹诗虽然地位尊崇,却也不能随便插手“神风营”的事,都陵自称为“属下”,足以显示他对禹诗的尊重。
禹诗心中冷笑一声,口中却道:“老夫倒非因宫主差遣而来,只是偶过此地而已。但幽求乃风宫逆贼,凡风宫中人,无不应全力诛之,老夫亦不敢视若无睹。都统领的左手剑法极为高明,老夫一直无缘见识,今日何不以左手剑法取幽求逆贼首级?亦可让老夫大开眼界。”
秦月夜对风宫的内部纷争亦略知一二,心忖若是禹诗让都陵将幽求杀了,都陵应不会不从,虽然不能手刃幽求未免有些遗憾,但总比因都陵的拦阻而错失良机为好。当下她悄然退后,作壁上观。
她相信禹诗虽然冷酷阴鸷,但却绝不会与她为敌,因为他应会想到素女门与风宫玄流同在东海,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而今夜素女门又与风宫玄流结下了不解之仇,那么素女门就会成为一支牵制风宫玄流的力量。这对前些日子刚受挫折的风宫白流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都陵一时沉吟不语,心中极为矛盾。一边是师父之命,要他保全幽求的性命,另一边则是禹诗的压力,两头都无法推托——他的手心已有冷汗涔涔渗出。
正自都陵踌躇间,忽闻衣袂掠空之声响起,一个人影自桑树林那边疾射而至,飘然落于场中,正是“足剑”!
都陵见“足剑”现身,立知其用意:她定是不愿让自己进退两难,方主动现身。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又忧,目光却不与“足剑”对视,以免引起禹诗的怀疑。
都陵对禹诗太了解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禹诗比牧野静风更让他有压力。
禹诗一怔之下,倏而狂笑:“原来是处处与我风宫为敌的‘足剑’!阁下杀害风宫弟子已有数十人,今日竟主动现身,实是让老夫佩服至极!”
“足剑”冷冷一笑,道:“我来此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她的声音已有些变化,在场之人并不能听出是女子的声音。
禹诗脸色一沉,道:“老夫与你有何交易可谈?”
“足剑”伸手指了指幽求,道:“我可让他将你们一直想得到的骨笛交给你们,如果你们还不满意,我还可废去他的武功,只要你们不取他的性命即可!”
都陵诸人皆是心中一震,只是众人心中所思却不尽相同。
禹诗沉声道:“阁下知道的东西倒不少,竟然对骨笛之事也略知一二!”
“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而我,无疑是风宫的敌人,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惊讶。”
“说得好!可是老夫却没有与你做这笔交易的理由,因为我要得到的不仅仅是骨笛,也不想废他的武功,而是取其性命!无需他人相助,我们能轻易做到这一点,即使阁下要强加阻拦,也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与你商议?”
“足剑”斜跨一步,道:“看来,你我之间的确无话可谈,那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幽求虽受伤极重,难以站立,但他的思绪却仍是清晰的,多少年来,除了容樱以外,几乎每一个与他相见的武林中人,都要取他性命,包括他亲自传授“破傲剑法”的范离憎,亦无时无刻不在仇恨他,更欲杀他报仇,没想到今日却有两人同时要保全他的性命。
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命运由别人来主宰!
他体内的毒素在刚才施展出那惊世骇俗的一式“错剑式”时,已随招而散,但他已流了太多的血。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幽求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他以沉缓而略显笨拙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禹诗,声音嘶哑地道:“你——出招吧!”
此言无异于拒绝了“足剑”保全他性命的用意,他要如千锤百炼的剑一样,宁可在战斗中断碎,也不愿被委屈求全地悬于高堂之上作观赏之用。
此时与禹诗之战,他是绝无一丝一毫胜算的。
禹诗的瞳孔骤然收缩。
惟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并非取幽求的性命!牧野静风能想到的,他一样想到了,如今的幽求,对风宫白流而言,是一个不可轻易除去的人。
可惜,幽求不明白这一点。
即使明白,他亦不会退缩。
就在禹诗略一犹豫间,“足剑”已蓦然出手!
她所攻击的正是幽求!
但她此时所用的却不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足剑”,而是手!
出手快疾如电,直取幽求身后。
幽求不曾料到最先出手的反而是“足剑”,一惊之下,“足剑”已闪电欺进。
幽求伤势太重,真力几乎损耗殆尽,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无法及时做出反击,被“足剑”一击而中。
但“足剑”并未对他施以杀手,她只是以最快的手法将他身后几处重穴封住,幽求立时全身动弹不得。
这对幽求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但此时他既无法动弹,亦不能开口说话,一切愤怒只能郁积于心中!
“足剑”迅速自幽求右脚外侧摸出一物,持在手中。
赫然是风宫玄、白两流极欲想得到的骨笛!骨笛通体发出幽幽暗光,握在手中,顿觉有股微微凉意,直透掌心。
禹诗神色倏变,眼中有骇然杀机涌现!
他沉喝一声:“妄夺风宫圣物者,惟有一死!”
喝声甫出,他身形倏然暴起,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径取“足剑”!
双掌一出,劲气如啸,惊心动魄,仿若可以吞噬世间一切,声势着实骇人。
都陵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斜跨一步。
在极短的一刹那,禹诗已掠过数丈空间,掌劲破空,直削“足剑”咽喉。
“足剑”身形略闪,手中骨笛已在第一时间划空而出,封挡禹诗的招式之前,同时左腿自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拦腰扫向禹诗。
禹诗岂敢重击风宫圣物骨笛?立时强行撤招——进退由心!本是一往无回之招,竟可在间不容发之时蓦然而止,同一时间,脚下微错,身躯倏然仰倒,如同一张拉得极满的弓,凌厉掌势已自另一角度及时封挡“足剑”右腿攻出的方位!
就在双方即将接实的一刹间,禹诗倏觉对方劲腿所过之处,竟犹如利刃破空,立时想到“足剑”之所指,心中一凛,凭借其绝世内力,脚下已凭空生出一股力道,身躯蓦然如轻烟般反向飘出,身在空中,脱口道:“好一柄可怕的‘足剑’!”
身形凌空暴旋,无形罡烈气劲狂溢而出,秦月夜、都陵立觉压力大增,仿若天地间的空气已稀淡了许多,让人呼吸维艰。
而身在这股气旋之中的“足剑”,更是切肤感觉到对方强悍无匹的气劲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不敢怠慢,立时将功力提到九成,身形倏然如怒矢般射出,破空而起,一声沉哼,左腿以力劈苍穹之势,横空劲扫,划空而过时其声如破帛,好不骇人!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倏然相接。
两股惊人力道凌空接实时,竟发出犹如金铁交鸣般的撞击声。
暴响声中,只听得禹诗、“足剑”齐齐沉哼一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倒跌出去。
禹诗所跌飞的方向正是都陵这边!
都陵赫然发现禹诗的一角衣袍已被割裂,在劲风中飘飞。
难道一拼之下,禹诗竟落了下风?
正当都陵心忖间,“足剑”在身躯即将落地的一瞬间,左腿疾速抢先踏出,一声爆响,她的左足竟如一柄利剑般****地下达半尺,身形立止。
禹诗亦在同一时间落地,落地时犹自向后踉跄退出一步。
都陵忽然心中一动:禹诗绝不会如此轻易受挫,他的武功在风宫四老中首屈一指,那么此时他极可能是有意借机接近幽求,趁机抢在“足剑”出手拦阻之前先杀了幽求!
此念方起,便见禹诗的双足甫一着地时,随即身形微晃,已如鬼魅过空,径取幽求!此时他的身手已比方才更为快捷,更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
果不出都陵所料。
此时“足剑”已不可能拦截禹诗,而秦月夜更是正中下怀。
都陵暗一咬牙,亦随之而起,斜向拦于禹诗身前,急切地道:“禹老,宫主已有密令……”
话未说完,禹诗右掌突然暴削而出,向都陵出其不意攻去!
如此惊变,大出都陵意料之外,猝不及防之下,他已无从回避,惟有以右臂硬挡——但他的左手却未去拔腰间的剑!
禹诗掌势犹如鬼魅,以神鬼莫测之势,与都陵的右臂一接即收,在此同时,他的右腿已以千钧之力重重扫向都陵胸前。
一击而中!
都陵狂喷一口热血,倒跌而出。
一切变故仅在电闪石火的一瞬间。
都陵落地之时,接连退出数步,又吐了一口热血,方才立稳身形。
“足剑”已在第一时间抢身而至。
场中静寂如死!
秦月夜、幽求皆是惊愕莫名。
禹诗倏然冷笑道:“没想到都统领果然是传说已久的‘手刀足剑’中的‘手刀’!众所皆知都统领一向以左手剑法见长,却不知都统领的右手比左手更可怕!”
都陵心中倏然急沉,口中却道:“我不明白禹老的……意思,我只知道禹老……禹老似乎对我忌恨已久……”
禹诗森然道:“这出戏该收场了。你看似对风宫白流忠心不二,其实你的真实身分是专与风宫作对的‘手刀’,看来你的演技相当成功,居然使风宫上上下下皆被你所蒙骗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白辰被逐出风宫,炎老一连派出数拨人马,却无法将其毙杀,因为有‘足剑’救其性命,但事情却又远不是如此简单。那是一个极为周详的计划,包括宫主夫人插手此事,厨子刘明广竟与‘足剑’有所瓜葛,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在风宫中潜伏着一股力量!为首之人,应当在风宫中地位甚高,否则不可能如此周密而有效地针对风宫行动做出布署!”
都陵道:“风宫四老地位比我更……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事到如今,你已不必隐瞒,方才我击中你的右臂时,已感觉到那绝非血肉之躯,而‘足剑’又对你如此关切,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你就是与‘足剑’并称的‘手刀’!”
都陵还待再说什么,“足剑”已走至他的身边,温柔地道:“大哥,我们并非只有一种方式解决此事。”
这一次,她已恢复了女性的声音,乍闻此声,秦月夜、幽求、禹诗皆愕然失色。
谁会想到冷酷无情的“足剑”会是一个女子?虽然未能见其面,但由其声亦不难想象她的容貌定然甚为美丽。
都陵与她心灵相通,立时明白其意,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一次,只能怨他没有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足剑”柔声道:“你……伤得重不重?”
都陵道:“你应该知道,我们都不是那么容易伤亡的人,因为我们的心都已死过……死过一次!”
“不错,我们的心,都已死过了一次!”
“足剑”与都陵并肩而立,无论谁都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默契与和谐。
他们的举止,无疑已证实了禹诗的猜测。
而秦月夜、幽求对眼前发生的一幕,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都陵、“足剑”、禹诗都未再开口,但从双方的眼神中,已能清楚地看出,他们之间的一战,已不可避免。
禹诗右手为掌,缓缓竖于胸前,神色凝重至极。
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自他周身弥漫开来,而且越来越强。
他的长发无风自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