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杨云穿着一身崭新的道袍,带着安伦和雅柔,扛着装满法器的箱子,到了米家。
当天是老爷子的头七,洛阳风俗以头七下葬,一早便有人来吊唁,负责接待的是米盈。
看到杨云这身行头,米盈皱眉。
“道长为何不多带几名道童来,非要亲自扛箱子?”显然米盈对杨云的出场方式不太满意。
请来的高人应该仙风道骨,杨云少年身躯本就不符合半仙气质,现下摆出如此事必躬亲的姿态,更让人觉得他不靠谱。
杨云笑着说道:“我就带了两名弟子来,她们专门负责打杂……她们两个小丫头,身娇体弱,我怎舍得让她们出力?”
米盈看了看身材娇弱的安伦和雅柔,面有愁容:“米家已做好做法事的一应准备,另外还请来不少道士当助手,有何缺失尽管开口,随时都能供应。”
“挺好的。”
杨云看着灵堂前摆起的供桌和香烛等物,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十几名道士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盯着杨云看,好似在说,这哪儿来的野道士,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能与我们为伍?
米盈脸色漆黑,转身向那些道士引介:“这位是杨道长,出身名门,今日法事由他主持。”
一语炸锅。
那些道士眼神中充满不甘,愤怒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无视者有之,但是无人出来反对,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人家家中做白事,争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主人家这会儿最需要和谐,谁在主人家面前破坏气氛,绝对会被扫地出门。
等米盈入内去跟家人商议,留下杨云在灵堂时,那些道士对杨云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声传来。
“放着我们这些有本事的不用,找这么个小子来,怪不得米家连家产都保不住。”
“是啊,等下有好戏瞧了!”
“别生气,法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样不也挺好?等下拿钱走人,我等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这些话有意让杨云听到,杨云也不恼怒,只是冲着这些道士笑笑,不多言语。
……
……
整个上午,官府和米家嫡房的人没有前来,法事一直没开始。
当天下葬的吉时是下午申时,在这之前前来米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杨云没事做,便把自带的小马扎展开,放到院子一角,优哉游哉地看着一群人在面前晃悠。
作为当日法事主持者,杨云漫不经心,一点都不专业,别的道士倒是尽职尽责,围着宅院抛洒黄符,摇铃铛,不是抽出桃木剑,在空中虚晃几下,摆出一副全力以赴的姿态,驱邪安灵。
中午时分,杨云有些口渴了,雅柔把自带的水壶递上。
杨云接过后扭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上两口,这时米家人终于开完家庭会议,从后院出来,走在前面那个富态男子一看便知是米老爷子的长子,也是米老爷子钦点的继承人米桁。
米桁身后是米原和米盈兄妹俩。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在最后边,目光落到坐在墙角看热闹的杨云身上,眉头一皱,见杨云只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起身行礼或者打招呼的意思,顿时面上涌现一抹恼色,走过去劈头盖脸喝斥:“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怕官府治你的罪!”
杨云揣测这家伙就是米家兄妹的二叔米健,他瞟了两兄妹一眼,心道:“你们兄妹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会把此事告知这个也很可疑的家伙吧?”
杨云笑着问道:“不知两位是……?”
“家父,还有二叔。”
紧跟过来的米盈代为引介。
另外一边有人凑到近前,向米家人问候,米桁皱眉看了看杨云,转身去跟亲朋故旧寒暄,并未跟杨云见礼。
米健显然也未有见礼打算,冷声道:“这样一个小道士,能做什么?你们兄妹真信他的鬼话?”
不等米家兄妹回答,杨云抢着回答:“不好意思,我是受邀来做法事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做法事?”
米健指了指地上的小马扎,脸上表情满是不屑,“看你悠闲的模样,不知的还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米盈想替杨云解释,却被米原拦住。
随后米原看向杨云,似是让杨云自己评价此时自身的表现。
杨云微笑着说道:“米家二老爷,是吧?今日法事不是要等合棺、送殡时才启动?若不然,便是我孤陋寡闻。”
“你……!”
米健怒色愈盛,对杨云出言顶撞极为不满。
杨云也不服软,心里在想:“一共给十贯钱,还只付了一半,另外条件都在契约中,建立在米家保住家业的情况下……我是跟他们兄妹签订契约,又不需对你负责,你凭何对我吹胡子瞪眼?”
米盈道:“二叔息怒,外人没来,我们自己别起干戈……既然要以法事让刘太守相信祖父留下遗嘱,就要充分放权给这位道长。”
杨云这才知晓,原来米家的计划没有隐瞒米健,这大大增加了消息外泄的可能性,他心想:“还好未将细节相告,不然这回真泡汤了。”
米健不想跟一个小道士争论,气呼呼往米桁那边去了,似要让米桁把杨云撤掉。
米盈略带歉意:“道长见谅,二叔便是如此脾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杨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食君之碌担君之忧,被你们请来做法事,便知要陪笑脸,米小姐不必为此担心。在下顶得住。”
米盈没多言,走过去跟前来吊唁的客人打招呼,还有进去瞻仰米家老爷子遗容的,杨云没有掺和。
……
……
一直到未时中,眼看日落西斜,送葬即将开始,门口一阵喧哗声传来。
“大老爷、二老爷、大少爷、二小姐,官府来人了,同行的是三老爷和米家嫡房以及旁支的人。”
下人神色紧张地前来通禀。
米原握紧拳头:“果然来了,可以做法事了。”
最后一句他是对杨云说的。
杨云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满不在乎地看向门口。
米家一家子在米桁带领下,前往门口迎接,尚未抵达一痩削男子已捧着一方木匣进得门来,老远便喊:“老爷子还未下葬,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米家内外,先是静了一下,随即议论声四起,变得越发嘈杂起来。
前来吊唁的人无不打起精神,准备看好戏。
站在正院中间的客人,连忙让出一片空地,连之前装腔作势四处晃悠的道士都自觉往两边站。
一名身着青色袍衫,头戴软脚幞头,腰间束一条九环腰带,脚登六合靴,相貌堂堂,形容带着一抹威仪的中年人在痩削男子引领下走了进来,此人趾高气扬,一看就很有官威,后面跟着一群身着丧服之人,不出意外是来争夺家产的米家嫡房以及旁支中人。
“三叔,你这什么意思?联合外人来抢家产?”
米盈上前质问。
这一句也算让杨云知道来人身份,痩削之人便是米家三老爷米通,但米通旁边那个有官味的中年人却不是洛州太守。
米家二老爷米健转过身,厉声喝道:“不得无礼,还不见过刘太守?”
那中年人一抬手:“错了,本官并非刘府尹。”
米通攥紧木匣,毕恭毕敬地代为引介:“此乃我河南府父母官,法曹参军事,彭上佐是也。”
听说来者不是洛州刺史本人,米家兄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或是洛州刺史认为争家产这种事不至于劳驾他亲自出马,只派出属官前来,如此一来之前定下的利用洛州刺史迷信,让其倒戈相向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彭……彭参军,您……您好……草民……这……这厢……”米桁上去恭敬行礼,结结巴巴说不出囫囵话。
姓彭的官员不耐烦摆摆手,道:“礼数就不必了,这不令尊过世前,将家业归还米家本家,此番米家嫡房特带文契和坊中长者前来做个见证,商定后本官就回衙门。”
或许是这个主管河南府掌律、令、格、式以及刑狱事的官员觉得这不过是个简单案子,河南尹亲自过问,他这个法曹参军亲自出马,有契约、账册等物做物证,还有米家三老爷米通做人证,最后还请坊中长者见证,事情水到渠成,根本翻不了天。
“这……这……这……”
米桁一听对方道明来意,讷讷不知该如何应答。
彭参军厉目圆瞪:“怎么,有问题吗?”
“没没没……”
米桁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米盈走出来,站到父亲身边问道:“家祖过世前,从未提过要将家产转给外人,若有的话,我等为何不知?”
米通拍了拍手中木匣:“田宅契约和账册都在此,还能有假?这不本家长老亲自前来,他有话要说。”
说完米通把后面米家嫡房派来的老者推出来。
老者六十来岁,看上去精神矍铄,衣衫都洗得发白了,难掩寒酸和落魄,说是出来主持丧礼和分家仪式,但怎么看都好像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
杨云看到米通和米健之间有眼神上的交流,瞬间明白什么:“米健并不是这件事真正的主谋,米家嫡房的人也是被利用,现在看来是米健和米通两兄弟搞鬼,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真是好手段。”
那个米家嫡房的老先生先自报身份,乃是米家第十二代嫡房家主米敬迁。
“老朽对舍弟的决定也很意外,不过念在他一片心意,也就不作推辞,特地带人前来接收米家产业……以后米家嫡房和支脉聚拢一起,再不分彼此。”米敬迁捻着颌下胡须说道。
米桁怒不可遏:“你……你休想,我家田宅契约……分明是被人盗走的!”
或许米家兄妹未对米桁有过多交待,以至于米桁一瞬间慌了手脚,把最不该说的话当众说了出来。
承认田宅契约被人盗走,便等于是承认米通手上的契约和账册都是真的。
彭参军不满地问道:“这么清楚的案子,非要起争执吗?几位坊老,你们怎么说?”
唐朝断案,很大程度上由民间自决,只有民间解决不了的案子才会走上公堂,而坊间有威望的长者拥有很高的话语权,相当于宗族的议事堂,小案子直接可定。
“咳……”
一名老者站出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大声说道:“既有田契、房契、奴婢卖身契,还有官府出面,此事不容有疑,米家本家应得财货,即刻交割……”
“你们……”
米盈急得都要哭出声来了。
官府和米家嫡房请来的坊老,肯定是向着米家嫡房说话,在这种家业不保的危急关头,她想到的是立即把米老爷子的遗嘱拿出来。
此时杨云突然走出来,笑盈盈问道:“大唐立国以来,家业传承都是宗祧为先,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几时可将家产转与他人?就算真有转让,不知凭约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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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面有个错误,河南牧通常只能由皇族成员出任,而且自开元元年至唐王朝灭亡,唐朝就不再任命河南牧。河南牧品阶虽高,但仅为一荣职,实际上并未到府理事。河南府事务都是由洛州长史改为的河南尹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