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偷鸟蛋的人类，海猫子立即发出警报，全体起飞，然后朝下俯冲，随之，一片腥臭的鸟粪像一排机关枪子弹，劈头盖脸地朝人的脑袋上射来。这时，无论多么健壮的汉子也招架不住；对付毒蛇，海猫子更是技高一筹，它们像闪电一样扑向毒蛇时，目光却犹如电子眼一样精确计算，爪子绝对会准确地扼住毒蛇的脖颈，使毒蛇的脑袋无法扭动。然后，海猫子拼尽全力地飞向大海深处，一直飞到毒蛇永远也游不回来的遥远距离，再把它狠狠地摔向浪涛之中。动物世界中，所有的鸟儿都会遭到毒蛇进攻，然而只有雄鹰和海猫子敢于反抗毒蛇。但雄鹰与毒蛇战斗时，只知道用利爪乱抓，因此往往被毒蛇反咬一口，从空中惨叫着跌到地面。生存的需求使海猫子不但勇敢，而且还相当野蛮。它们还是鸟儿世界的强盗，这些家伙敢于袭击比它们大得多的鸟，甚至敢于袭击海豹海狗，它们常常冒着生命的危险，抢食这些凶猛海兽的幼崽儿。现在，它们要从人类的枪口下抢食蛤蜊的美昧，这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老蛤头叉开双腿，木桩一样牢牢立在沙滩上，正举着火枪严阵以待。他在这个世界上坎坷了大半个世纪，经验丰富。
作为动物之冠的人类，他比海猫子厉害一百倍。其实，这个海滩上的蛤蜊足够吃的了，然而，人类并不以吃饱为满足，他们还要有更多的享受。这就需要更多的蛤蜊去市场卖钱，于是，生存的空间开始显得狭小，显得紧张，大家都变得凶狠，人类从弓箭到火枪到导弹，海猫子却永远是老天爷给的尖嘴和利爪。问题是吃不到蛤蜊的美味，海猫子们的战斗力也非同以往地升格。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被枪弹击中，从空中栽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全体海猫子一齐发出愤怒的哀号，它们决定教训教训这个胆敢向它们发难的老蛤头。空中响起一声嘶哑而难听的进攻指令，所有的海猫子一齐敛翅，将身体缩成无数流线型的枪弹，朝老蛤头俯冲下来。由于速度太快，老蛤头有些慌，也就眼花缭乱起来。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这个密集的群体已经扑到跟前，几乎就是擦着老蛤头的脑袋掠过去，一阵疾风和尖叫过后，噼噼啪啪的鸟粪冰雹一样狠狠地甩打过来，没等老蛤头遮挡，第二次打击义半空砸下，紧接着是第三次…又腥又臭还有着热乎乎温度的鸟粪，疾风暴雨般地向老蛤头倾泻。老蛤头不但顶不住这臭气熏天的打击，而且还呼吸困难。
上帝给人一个万能的大脑，却给海猫子万能的屁眼儿，说拉就拉，粪便召之即来，从不便秘，而且要多少有多少。老蛤头退却了，他甚至扔下火枪，仓皇逃向深一点的海水里，让浪涛冲刷掉一身的腥臭。但海猫子并不饶他，粪便的火力一直跟着老蛤头的脑袋飞泻，迫使老蛤头不得不憋着气往水底下钻。海猫子得胜了，在空中嗷嗽地欢叫着，就像人类得意时的狂笑。海猫子轻敌了，当它们再度占据蛤蜊滩的上空时，却发现这个老家伙还是木桩一样叉着双腿立在那里。不同的是，这时的老蛤头脱掉全身的衣服，光着身子迎战。因为被海水浸泡过的光身非常滑腻，多么黏湿的鸟粪打在上面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滑落。被海猫子打败的老蛤头，这时不仅愤怒而且恼怒，他挥舞着火枪，对着空中大呼小叫，发出海猫子听不懂的威胁。海猫子在哪儿出现，他就奔到哪儿，决不给它们抢食的空隙。海滩上不时地响起火枪的轰鸣，又不时地响起老蛤头的怒吼。这种明防暗打，使海猫子陷入惊恐之中。
它们觉得危险之时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它们觉得太平无事之时，却又猛地挨了一枪，轰——一阵灼烫而呛鼻的热浪横扫过来，这可是要你性命的真枪实弹，用鸟粪打击人类，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火辣辣的太阳从大海的这一头升起，缓缓地划过天空，到大海的另一头溅落，存浪花的簇拥下变得温柔而凉爽。蛤蜊沙滩上的战火随着夜幕降临而渐渐熄灭，但在第二天的明亮和灼热中又重新点燃。经过无数次的较量，海猫子死伤惨重，不得不在老蛤头面前认输。然而，生存的压力逼使海猫子的智慧也在日渐发达。它们真是一群聪明的鸟儿，吸取挫败的教训之后，它们也在调整新的战术，对老蛤头声东击西，一群海猫子向老蛤头发动进攻的同时，另一群则趁机扑到沙滩上抢食；然后两群海猫子再调换过来，抢食的进攻，进攻的抢食。这就迫使老蛤头没命地奔跑和叫喊，最终筋疲力尽，瘫倒在沙滩上。可是，海猫子发现，老蛤头也有新的战斗力。一个老女人出现在海滩上，她是来给老蛤头送饭的老蛤婆。老蛤婆也会发出威胁的吼叫，虽然没有老蛤头的声音雄壮和粗犷，但那种尖细的高音却犹如尖刀，令海猫子们不寒而栗。老蛤头吃饭之时，老蛤婆也端起火枪，在海滩上蹒跚奔走，替丈夫继续战斗。可是海猫子发现，老蛤婆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唤，却不开枪。这使它们大惑不解，并开始大胆进攻，一群群朝沙滩上俯冲。
老蛤头高声喊着，开枪！开枪呀！……。老蛤婆就是不开枪。听老蛤头喊急了，就回答，海猫子也是个命，也养崽儿呢！……老蛤头不喊了，心下叹道，男人是蛤蜊壳，女人是蛤蜊肉，一个硬来个软，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真是没办法…。老蛤婆四腿朝天地跌倒在沙滩的水窝子里。老蛤头哈哈大笑起来，男人跌倒的姿势是趴在地面，而女人跌倒的姿势却总是四腿朝天。老天爷造就的两种物，女仰男伏，哈哈，这就是在炕上千事的姿势呀！当年，老蛤头的恋爱史中，第一次艳遇就是在沙窝子里。那时的渔村男女压根就不懂什么恋爱，洞房花烛夜，也就是卜床干事的前一分钟，新郎才用竹筷将新娘脸上的红布盖头挑开，才见到新娘的真面目。无论新娘是丑是俊，你只能是无可奈何地接受。渔村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某村有一新郎在洞房花烛夜挑红盖头，发现新娘面孔奇丑，怏快不乐地独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写了个“此物未动，原封交回”的条子，贴在新娘脊背上，让她回娘家。新娘的父亲看到女儿背上的条子，不禁勃然大怒，提笔也写上两句“货已售出，概不退还”。新娘只好带着条子又颠颠地回来。应该说，老蛤头年轻时就算是相当开放的了。他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后，心下就拿定主意，决不会犯洞房花烛夜的错误。
所以，他不等媒婆登门，就自己来个“先下手为强”。他注意到在蛤蜊滩上一个挖蛤蜊的渔家女，也就是现在的老蛤婆。那时老蛤婆身材矫健，眉眼俊秀。其实多吃鲜嫩的蛤蜊肉，渔村男人筋骨健壮，女人细皮嫩肉，部长得挺觏。渔村孩童唱道：蛤蜊滩八里宽赶海的娘们儿腚朝天两个奶子触着地撒尿也比蛤蜊鲜！……偌大的海滩，半天也走不出人们的眼球。所以，男女撒尿无法躲避，否则你就得憋死。老蛤头当然会看到老蛤婆雪白的屁股，顿时浑身着火，渐渐色胆包天。他心下咬牙立誓，不娶这白腚女人，打一辈子光棍！渔村男女倘若有意，决不会像城里人那样或花言巧语，或写情书弄美词儿。他们更多的是肢体语言。女人会在中意的小伙子面前动作优美地扭动屁股，故意耸着高高的胸部，懒懒地飘荡着朦胧的眼神。小伙子则挺胸凹肚，用力迈着雄壮的大步。老蛤头技高一筹，他打渔回来，提着两条鳞片鲜亮的黄花鱼，从老蛤婆身旁走过，一个趔趄，“失手”将鱼丢落在老蛤婆挖蛤蜊的柳筐里。老蛤婆说，傻瓜，你的鱼。老蛤头走过去，从柳筐里拿出两个蛤蜊，扬长而去。几天后，老蛤头在滩头堵住老蛤婆，问道，鱼味挺鲜，老蛤婆甩了一下油亮的黑辫子，那蛤蜊味更鲜吧？老蛤头突然来了灵感，说道，一直搂在被窝里，没舍得吃呢。老蛤婆脸红了。用老蛤头日后吹嘘的话说，从脖梗一直红到脚后跟。再后来，两个人在沙滩上愈加来来往往。一次，老蛤婆不小心跌倒在沙窝子里，四腿朝天。
老蛤头一愣，却又心领神会，认定这是故意挑逗。说时迟，那时快，不由得就饿虎扑食般地扑了上去，死死地搂了半个多钟头，使老蛤婆身下的沙窝子又深了半尺。在老蛤头的眼里，老蛤婆永远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夜夜搂着亲不够。但老蛤婆毕竟老了，她在沙滩上跑不动了，跌跤多了，但摔跤的姿势却不变，永远是四腿朝天。一朵淡灰色的云团在天际边翩翩而起，在群山和丛林上面升腾，由远而近，朝海边移动，渐渐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这是成千上万只野鸭子，在山那边的沼泽地和芦苇荡里安营扎寨，到了蛤蜊成熟的季节，就集合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寻觅鲜味而来。相比海钻儿和海猫子，这是庞大的集团军群，这支队伍远比海钻儿和海猫子有组织有纪律，也更有战斗力。首先它们的个头和体型就在鸟类的队伍中出类拔萃，宽大的嘴巴，宽大的脚掌，肥大的肚子里面是肥大的胃口，一旦这仓库一样的胃口里装满食物，绝对就是一架大肚子式的直升飞机。
此时，空空如也的胃肠使这些平日看起来笨重的野鸭身轻如燕。一排健壮的雄鸭在头前开路，它们个个紧缩双掌，挺直脖梗，以减少空气的阻力。接近蛤蜊滩时，不断涌来的海鲜味令它们兴奋若狂并振翅加速，强有力的翅膀在空气中拼力扇动，卷起一股强大的气流，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蛤蜊滩。老蛤头早就注意到鸭群的出现，他全身肌肉和神经都像弓箭一样拉紧。一阵阴森森的凉风袭来，本来是晴空万里，却突然就阴暗和阴冷起来。老蛤头似乎听得见蛤蜊们恐惧的惊叫声，他的手由于将火枪攥得太紧而抖动。注视着渐渐临近的鸭群，老蛤头并没有举起手中的火枪，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是跑向渔村喊救兵。这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战斗，这是全渔村人面对入侵者的战争。老蛤头站在岸边一个高高的礁石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渔村卷起喇叭掌，发出紧急呼号，噢！——噢！——静静的渔村开始震动了，顷刻间就人慌马乱地沸腾起来，第一批往外冲的是腿脚灵敏的年轻人，紧接着整个村里的男女老少蜂拥而出。大家抓起各种各样的家什儿，铁锅、脸盆、水桶、锣鼓和能敲出声音的一切东西，路敲着砸着喊着，一片杀声冲进海滩……人们一面跑一面仰望着天空。呜——呜——恐怖的声音在渔人的耳朵里鸣响。
这是鸭翅扇动气流的声响，只有生活在蛤蜊滩边的渔人，才能听出这不祥之音。呜——呜——，天空骤然暗下来，灰色的云朵盖住海滩，恐怖的呼啸越来越响，犹如恶魔血口里喷出的气息。然而这灰色的云朵没有停下，它越过海滩，越过人群，甚至掠过渔村。这是野鸭子的伎俩，它们摆出一副过路的样子，似乎对蛤蜊滩不屑一顾。但动物的智慧总是反复使用，几千年几万年也一成不变。这在精明灵透的人类面前，只是雕虫小技。渔村大人小孩全知道，这些家伙会在渔村那边的不远处的空中折回来。为此，人们在沙滩上摆开阵势，并停止敲打和呐喊。他们密切地观察，屏息等侯。果然，一阵呜呜声由远而近，远处的天空叉涌起灰色的云朵。鸭群们在宅中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蛤蜊滩。随着老蛤头的一声沉闷的枪响，整个海滩上猛然爆炸般地沸腾了，渔衬人全都发了疯地呼喊着，号叫着，没命地敲打着——咚咚，哐哐，当当，隆隆……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老渔人发出嘶哑的吆喝，妇女们发出尖利的呼叫，壮年汉子发出粗重的怒吼，母亲连襁褓里的崽儿也抱到海滩上。
此时她们已顾不得孩子的存在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挥舞双臂，咒天咒地地向空中疯骂不止。激烈的轰响使襁褓里的孩子一下子成长和懂事了，他们立即张开小嘴巴，拼命地对天哭嚎，小胳膊小腿愤怒地向上蹬着，为母亲助威呐喊。轰然而起的声浪产生出一股巨大的反项力，铺天盖地的鸭群被震住了，它们不敢有丝毫的停留，只能是卷着狂风朝另一个方向疾飞而去。蛤蜊滩上又获得了短暂的平静。人们抓紧时间歇息，大口喘气，储存能量，以利再战。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鸭群还会回来。又一个回合开始了，咚咚……哐哐……人们敲打得更加激烈。鸭群只得不断地迂回和兜圈子。此时，老蛤头完全像在指挥千军万马，他满海满滩地颠跑着，踩得水花四溅。一面跑一面发出斩钉截铁的命令——往那边去！……往这边来！……对付这些鸭群，老蛤头像身经百战的司令官。
尽管遭到轰击和恫吓，鸭群并不散开和退却，它们耐心地兜了一阵圈子后，最终也愤怒了。因为它们的老祖宗生存在地球上的第一天起，就有了与各类劲敌争抢食物的战斗史，一代代激烈竞争的基因在它们的骨血里流淌着，它们其实也是身经百战。更何况如今自然界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沼泽开始变小，变硬，变得干涸。这使它们的食物日渐欠缺，逼得它们不得不冒险从人类的手中抢食。在漫长的生存过程中，它们的一部分祖先经不住诱惑，已经被人类驯化，变成了大腹便便的家鸭。那些倒霉的家鸭只能像乌龟一样贴着地面行走，失去了飞行能力而任人宰割。这使它们惊恐不已，只能是更加勤奋飞行，炼得筋骨强健，才能维持生存的自由。所以，野鸭子们全都训练有素，即使在忍饥挨饿的情况下，也能长途飞奔而保持战斗力。正因为如此，激烈的吼叫和敲打声并没有使它们过分地惊慌。饥饿迫使它们必须充满硬拼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