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有很多有学问的鱼。但有的鱼外表形象似乎相当有学问而实质上没有学问,有的鱼实质上有学问但外表形象呆蠢笨粗。真正表里如一有学司的就数黑鱼(学名黑鮶)了。黑鱼有大瞪着的眼睛和大圃眼圈,完全像架着一副克利克斯近视眼镜。嘴角下撇,显示出一种知识渊博的清高,更令人炫目的是一枚枚交叉叠压排列的鳞片,闪射着深奥而又简明的哲学光彩。黑鱼最漂亮的是脊背上的鱼鳍,也同牙鲆鱼鳍一样折扇般合拢和展开。但牙鲆鱼是向四周平面展开,而黑鱼鳍却是向上高高竖起,也就格外惹目并风度翩翩。黑鱼最重视鱼鳍,每天梳理得净洁整齐。即使条黑鱼混得丢盔掉甲或贫困潦倒饿得精瘦,鱼鳍也依然风度翩翩地耸立。黑鱼深知自己有知识有水平,不能混同于一般鱼虾,所以总是浮在海底的上层,无论何时何地,也决不下去沾一点泥沙。一般的黑鱼一生也不会接触海底,病死老死也将尸体漂上水面。底层的鱼虾只能望见黑鱼满腹经纶的肚皮,不禁产生一种遥远的尊重。但有时也能看见肮脏的屁眼,因此,未免说一些不敬之词。
然而,黑鱼虽然漂浮于海底的上层,却甘居水层中间,并不仰慕更高的上层,从不认为阳光灿烂或月光柔润而跃出水面。它甚至酃夷上层水域,淡然功名利禄,心安理得地在中层水域做学问。海里的大部分鱼有上下对游的习性,底层鱼有时升腾到上层水域开开眼界,上层鱼也下潜到底层寻觅土香。这种上下折腾,中层水域便不断有鱼影窜动。黑鱼不是视而不见,就是不动声色地看把戏。它们自己则绝不加入升沉行列,安然我行我素浮于中层。如果你经常潜入海底,你就会发现上不去下不来的黑鱼并不全是清高,它有时是惧于底层泥沙的污浊,畏于上层水域的波涛。在优哉游哉的中层水域,黑鱼可以从容徘徊,摆出一副学者姿态。黑鱼用不着像底层鱼那样在沙丘暗礁中滚打摸爬,也用不着像上层鱼那样战风斗浪。为此渐渐心宽体胖,动作迟缓,即使是敌害侵来,逃跑的姿势也不仓皇。旁观者见了更加敬服,以为黑鱼是勇敢沉着。按道理说,黑鱼一生应该是清静平安,滋滋润润。
可惜,它有知识,整日里深刻思索,无休止徘徊,痛苦万分。也许黑鱼的位置承上启下,既能仰视上面又能俯视下面,知道的情况太多,再加上它又天生有一种关注一切的习惯,便日渐活得沉重。在动荡不安的大海里,所有的鱼类都在练习两种本领,是觅食本领,二是逃跑本领。也就是活得好和活得长久的本领。这种生命第一的原则使大多数的鱼顾及不了自己的形象,它们往往长得尖头尖脑,野蛮勇武,而且脑袋退化得只能记住两件事物,一是怎样有力气吃饱肚子,二是怎样有力气逃命。唯有黑鱼不注重力量而注重智慧。它的脑袋发育得愈发完美,更有博士风度。但脑袋太大,游起来有阻力,这就使黑鱼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步履蹒跚。在其他鱼类看起来,以为是在吟诗赋词。
在鱼类中,再也没有比黑鱼更大更亮的眼睛了,完全像水晶镜片那样闪闪发光。但无论多么老到的黑鱼,总有股天真的孩子气,认真观察你会发现稚气全来自它那两个大眼睛,原来是两个大近视眼。近视眼看什么东西,总耍尽力靠近。黑鱼发现什么事物便是这样,大大地瞪着茫然的眼睛贴上去,似乎要亲吻什么,又可笑又可爱。渔人钓黑鱼,也从容不迫学者风度。将鱼钩放到底,再缓缓往上提几码,让鱼钩在水层中间老练地晃悠。黑鱼见异物,纷纷围上来研究,一对对大近视眼几乎撞到鱼钩上。有时渔人性急,突然提钩,往往会碰巧挂上来条黑鱼。当众多的黑鱼中间,有一条竟能腾空而去,使其余的黑鱼大惑不解。由于大惑不解,黑鱼并不惊惶失措地逃散,而是原地不动地摇晃着大脑袋思考: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一条鱼竟会原地不动地飞升起来,太不可恩议了!鱼钩又垂下来,众黑鱼又好奇地围拢上去,亲吻鱼钩似的迫切研究起来。结果是又一条黑鱼腾空拜拜了。它们继续大惑不解,更以为这是奇妙。没办法,只好一条叉一条地被研究上去。
渔人都有这个经验,只要在一个地方钩到一条黑鱼,紧接着就会一条又一条,就像黑鱼在下面排队等着咬钩似的。在水下用鱼枪打黑鱼,比在岸边钓黑鱼还容易。一条黑鱼被击中了,痛苦地在枪杆上扭动。另一条黑鱼却傻呵呵地游过来,研究它的同伴怎么会出现这种高难动作,于是很轻易地又被击中。其他的鱼只要听到异常声音,不管是否危险,首先是撒腿逃窜,逃得越远越快越好,它们也从不回头看看逃得是否合理。它们决不吝惜逃跑的力气,宁肯错逃一千次,也决不放过一次逃跑的机会。有智慧的黑鱼却决定要研究出个究竟来,所以吃百次亏电没记性,简直就是前仆后继。连渔人都有些可怜——这些家伙,学问太多,愚了!被提出水面的黑鱼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了,可是它们不悲哀不惊惶失措,还是昧地大瞪着眼睛,似乎在愤怒地喊——这不合乎逻辑,这不合乎逻辑!……直到下锅烧熟端到餐桌上,黑鱼还是瞪着大眼不合乎逻辑,而别的鱼早就焦头烂额地认输了。
鱼类的爱情往往是直截了当,不问对方年龄姓氏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双方一见面就激动得像仇人相遇,立即扭结厮打起来。男鱼女鱼谈情说爱,旁观者完全会认为它们这是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黑鱼瞧不起这种野兽般的疯狂相爱,那根本不是爱情。爱是美好的,温柔的,神圣的,是没有什么利益和什么目的性,爱情甚至和娶亲生子也没关系,爱情就是爱情。爱情的季节到来,黑鱼个个精神焕发,浑身鳞片也闪射出比以往更鲜艳的色彩。它们首先是很理智地唱着情歌,先相互沟通思想。吱吱的情歌在水域里传得极远,把敌害也引来。但这并不妨碍黑鱼对爱情的忠贞,在爱的面前决无胆怯可言。真正的爱情要光明磊落,万万不能草草行事。思想感情终于沟通了,但这还不行,不能那么快就进人性关系,否则是对爱的亵渎。相爱的男女黑鱼开始在广阔的水域里跳舞,各自拿出最高的技巧,跳出最优美的花样。缠缠绵绵,贴贴离离,悲悲切切,欢欢喜喜,似乎要这样跳一辈子。
终于,最高最神圣的爱情来临了,男鱼女鱼开始发疯般地动作起来。逃跑式的挑逗,追逐式的激动,将爱情燃烧到高峰。高峰之际当然是交合,男女黑鱼生生死死地扭结在一起,成千上万个子孙后代纷扬而泄,在水层里自由落体,寻找生路,因为这真正是没有任何其他目的的爱情。黑鱼因为有智慧,爱情的程序就比其他鱼麻烦。这往往节外生枝:例如第三者插足,见异思迂,夜长梦多;或因过于讲究爱的形式,时间拖得太长,使敌害侵入,造成许多悲壮。相爱的一方被敌害吃掉,剩下的一方就痛不欲生,或誓死不嫁或郁郁寡居而死,终生唱着永不忘记的爱情之歌。胖头鱼对黑鱼的爱情过程最不耐烦,说是太麻烦了,早晚还不是一回事,生崽于呗!黑鱼对胖头鱼不屑顾,认定胖头鱼既没文化又俗气。尤其是胖头鱼的一脸吃相,黑鱼干脆就无法容忍,功夫全用在吃上,这样的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和意义!黑鱼的生活还是比较文雅和稳定的,下面水层翻腾上来的渣滓,上面水域撕咬掉落下来的碎肉,足够黑鱼过着小康般的生活。这种平静的生活本来可以无止境的延续下去,然而海洋遭到污染。水质有了毒素,食物日渐减少,生存出现危机,这就适得黑鱼无法做学问。
不做学问也就使黑鱼失去了尊严,因为它们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或厚着脸皮沉下底层水域,在混浊的泥沙中寻找食物。但它们毕竟斯文气太重,不能毫无顾忌地撒野和肮脏,常常在它们压根瞧不起的胖头鱼面前忍气吞声,丢尽面子。不过,也有机灵的黑鱼,彻底脱胎换骨般地沉下去,与牙鲆鱼为伍,虚心向胖头鱼学习,终于练就一身生存本领。由于这种黑鱼能把智慧和力气结合使用,渐渐混出名堂来。虽然没到尖头尖脑的程度,但鬼头鬼脑地也能对付一气。然而长时间地变换生存方式,这些黑鱼的体态也开始变化,肚腹收缩,脑袋变小,略有些流线型。掌握一定的生存技能,有文化的黑鱼毕竟不会与胖头鱼之类的为伍,它们不安于原地踏步,斗胆长途跋涉,四海奔游,相投者自由结集成新的黑鱼群体。
这个群体的黑鱼敏捷且精明,渔人用鱼钩的伎俩很难弄到它,鱼枪就更是望尘莫及了。由于这种黑鱼比常规黑鱼体瘦肉薄,渔人称它为浪子,意为流浪的黑鱼。老成持重的黑鱼继续死守中层水域,保持固有的文化和文雅。偶然有几条不安分的跃到上层水域,但不多时便显出狼狈相。它们大腹便便的体形和慢腾腾的举止,在风浪奔涌的上层水域无法生存。因为突然亮堂的日月使黑鱼受宠若惊又眼花缭乱,再加上上层水域鲐鱼鲅鱼炮弹般的速度与横冲直撞的作风,惊得黑鱼目瞪口呆自叹弗如;但它们私下却又愤愤言——如此霸道抢食,也太不雅观了!终于,老成持重的黑鱼还是回到中层水域去文雅去寂寞。
这是最传统最正宗的黑鱼,只不过由于太稳重,体态略虚,鱼肉松懈,不如其他一些终日奔命的鱼类肉质紧凑。然而渔人知道它的价值在哪里,逮到一条这样的黑鱼,便不伤皮肉整体放进沸汤里煮。不加任何油盐酱醋佐料,却能煮出味道相当鲜美的汤来。更奇的是,全身乌黑的黑鱼,竟能煮出雪白的汤,而且越煮越白,雪花一样飞扬白沫。端上餐桌,点上几撮香菜丝,众人挥勺,鱼香气通鼻窜胃,真正鱼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