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颗粒很粗,很像是用过去那种老式相机拍摄的,而不是时下最常用的数码相机,镜头的角度也不对,似乎是隐藏起来偷拍的。
照片里确实是英翔本人。他在一间四周都用金属栅栏牢牢封闭的房间里,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神情很平静。他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长裤,白发萧然,有种奇异的超然气质,仿佛不似尘世中人。虽然画面不是很清晰,但足以看出,英翔的身体似乎已无大碍,而且对方也没有对他用刑。
不过,黎远望看着狭小的房间四周那一层层的金属栅栏,以及锁住英翔双手的那副手铐,觉得特别刺眼。
照片的一角有一张两天前的《纽约时报》,足以证明至少在两天前,英翔还好好地活着。
接下来是英修罗看过照片后发过去的邮件。
——你们要什么?
——你。
——要我做什么?
——你过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需要时间考虑。
——多长时间。
——十天。
——太长了。
——这是大事,当然要仔细考虑。
——给你两天时间。
——两天太短。
——已经很长了。
——五天。
——两天。
——三天。
——好。英修罗先生,我们很尊重你,希望你不要玩花样。否则,我保证你父亲不会死,但会活得很痛苦,痛苦到他情愿死,痛苦到你后悔一生。
——三天后我会跟你们联系。
——好,我们等着你。
英修罗与对方的邮件对话到此结束。
黎远望关闭了这个传过来的文本文件,看着英修罗。这个孩子似乎得知父亲还好好地活着后,心情平静了许多,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
英修罗问他:“我该怎么做?”
黎远望立刻说:“你绝不能去。”
英修罗面无表情,慢吞吞地问:“那我爸怎么办?是不是又该让他做出牺牲?”
黎远望觉得这孩子简直是在拷问自己的良心。过去,英翔是他的克星。现在,竟然又冒出来一个煞星,专门挑战他的权威、头脑和原则。
黎远望掩饰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这才说:“给我点时间,我们研究一下,好吗?”
英修罗不动声色地问:“要多长时间?”
黎远望想了想:“一天吧。”
英修罗没有跟他讨价还价,只简单地说了声“好”,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自作主张地结束了通话。
黎远望啼笑皆非。这个孩子与年少时的英翔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英翔比他要沉稳练达,却谦和得多,远没有他那种咄咄逼人。这孩子才真是干大事的料。
随后,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父亲,同时向中央军委主席周汉基报告。周汉基听了后,立即指示国家安全委员会组织各部门专家,研究个可行性方案出来。
于是,英奇被请回来,由他主持,紧急召开了一个高级别的联席会议,除了黎盛、黎远望、魏勇强和戴犀都出席了外,三个部的高级专家也都参加了。
会议开了将近六个小时,其间争论激烈,方案多多,莫综一是。有人提议不如将计就计,让英修罗去赴约,派行动小组在后面跟着他进行暗中保护,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要英修罗做什么再说。有人提议不如引蛇出洞,调虎离山,乘机查探关押英翔的确切地点,等等。方案多得很,核心却只有一个,让英修罗作饵,引对方现身。
黎远望只是摇头。戴犀也摇头。
什么引蛇出洞,调虎离山?已经有人那么干过一回,并成功劫持了英修罗。那还是在北京,是他们自己的地盘。现在竟想到别人的地盘去引人家出来,真是异想天开,不着边际。他们只怕是把英修罗当成了刀锋战士、鹰队成员了。
黎远望皱着眉头,咳了一声:“大家注意一个前提,英修罗只有十五岁,而且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任何秘密工作的经验。”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魏勇强更是言简意赅:“英修罗绝不能落到对方手上。”
戴犀也立刻说:“是的,英翔当初拼了命让英修罗一个人逃出来,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些人里,只有黎远望亲眼见过英翔独自守在雪峰上顽强阻击对方的情景。他斩钉截铁地说:“一步也不能让英修罗离开北京。我们必须保护他,否则也太对不起英翔了。”
大家只得另起炉灶,重新想方案。有人提议让人乔妆假扮英修罗去赴约,随即便被否定:“这又不是付赎金救人质,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会议开了一个通宵,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既然对方要的人是英修罗,而他们又绝不会让英修罗出现在对方面前,那实际上是无计可施的。
在谈到这点的时候,大家都避而不提英翔。
最近,他们都想尽了办法在找英翔,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一次,对方精心准备了三年,有备而来,不是仓促之间就可以查到蛛丝马迹的。他们已经比较清楚英修罗的本事,竟然将英翔藏匿到了连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少年都找不到的地方。
只不过,这些高级领导人这次却都没有负疚的心理,第一不是他们造成的,第二他们已经尽力了。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他们也不可能事事成功,谁都不是神仙。
会议开到最后,大家都沉默了。黎远望环顾左右,见人人都疲惫不堪,有的人抱着浓茶使劲喝,有的人一杯一杯地猛灌咖啡,还有的则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却没有人像往常那样抗议。
他对英奇说:“英主席,还是先散会吧。我跟你一起去和修罗商量一下,希望他能理解,不要走极端。至于小翔那里……我们再想办法吧。”
“这样也好。”魏勇强在一旁说。“你对修罗强调一下,这些人挟持英翔,无非是想逼他出来,只要他不出现,他父亲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黎远望点了点头:“我明白。”
戴犀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已经逮捕了对方潜伏在我们高层的几个重要间谍。我们会通过某种途径向对方建议,用这几个人去换回英翔,希望对方能够同意。”
魏勇强立刻说:“我们军中也抓了几个,可以一起拿去换。”
黎远望略微乐观了一些:“好,我去跟修罗说。”
在整个会议期间,英奇的态度始终很冷静镇定,没有丝毫感情冲动的迹象,令人十分敬佩。散会后,他便带着黎远望回家,找到英修罗。
现在,九号院已被列为军事禁区,除了英奇一家人和经过严格审查的工作人员外,其他不重要的人都被挪了出去。空出来的宿舍里住满了突击队员和特警。满院也都站着军警,日夜守卫。院外也是如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安全措施十分严密。
半个多月来,英修罗始终呆在院里,没有踏出大门一步。
听完黎远望的话,他沉默片刻,便客气地说:“谢谢黎叔叔。”
黎远望颇有些意外,担心地问他:“你没生黎叔叔的气吧?”
英修罗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这么多天来,我仔细想过了,这件事也不怪你们。本来这就是我和我爸的事情,人家帮忙是人情,不帮是道理,我不会再生谁的气。现在,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就像上次我爸来救我,对你们说这是他私人的事一样。”
黎远望看了坐在旁边的英奇一眼。英奇平静地问:“修罗,你打算怎么做?”
“我绝不会送上门去。”英修罗坚定地说。“我要逼他们放了我爸爸。”
“好。”英奇欣慰地点头。“我们英家的孩子,一向智勇双全,绝不感情用事。”
英修罗冷静地道:“我这样做,不为别的,是因为我答应了爸爸,绝不主动出去,让他们抓住。”
英奇的脸色有些奇异,缓缓地说:“那就更要一诺千金。”
“爸爸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我答应爸爸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到。”英修罗神态坚毅地说完,转身上了楼。
黎远望看向英奇,关心地说:“英伯伯,你怎么样?你也不要太着急了,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小翔……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修罗还要靠你呢。”
英奇迟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英翔的意思是要英修罗去找他的养父母。他轻声说:“我没什么。这一次,我,小翔,还有修罗,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雪山上,小翔不肯死,是为了修罗。现在,修罗不肯妥协,也是为了小翔。英家有他们,我感到很骄傲。”
“英伯伯,我很敬佩你们。”黎远望感动地轻叹一声,心里感到非常难过。“我对不起小翔,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修罗。”
英奇看着他,和蔼地笑了笑:“远望,你不要老觉得对不起小翔,对不起我们。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是个好孩子,也值得你父亲为你而骄傲。国家更需要的是你这样的人。记住,不但拍案而起需要勇气,背负骂名更需要勇气。”
“我知道。”黎远望苦笑。“私底下有人说我忘恩负义,卖友求荣,这次又有人说我背信弃义,见死不救。这千古骂名,我是背定了。”
“你已经尽力了,甚至冒险私自越过国境去救他,对此我很感激。”英奇安慰他。“过去的那些事,你做得都没错。如果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个人情感事小,国家兴亡事大。”
黎远望如释重负:“谢谢你,英伯伯。”
英奇呆着脸想了半天,才轻轻地说:“十五年前,我就已经失去小翔这个儿子了。只有每次看见你,才仿佛看见了那个过去总是替你出主意,帮助你闯祸捣蛋的开朗的孩子……唉,我是老了,开始喜欢回忆过去,也开始唠叨了。”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黎远望无限感慨:“英伯伯,如果小翔也像你就好了。这样,我和他就可以像你和我爹一样,一生都并肩作战,为国尽忠,岂不是好?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英奇缓缓点头:“你是个好孩子,是小翔没有这个运气。”
英修罗上了楼后,便一直在房间里忙碌着。盘古也和他呆在一起。两人用电脑不停地交谈,又和网络中的混沌以及身在巴格达的同伴们商量着。
英奇没去打扰他,却一直守在家中,密切注意着事情的动向。
第二天,英修罗给对方发了一封邮件。
——注意你们头上的天空,那就是我的答复。
这时,在地球的那一半正是夜晚。
有人仰头望天。
不久,夜空中出现了璀璨的流星雨,千万条火花自空中划过。
属于M国的所有军事卫星、间谍卫星、通信卫星全部脱离运行轨道,直向地球表面冲来,随即被摩擦产生的高温解体、碎裂,在大气层中焚烧殆尽。
随后,对方又收到了英修罗的一封邮件。
——这是警告。立刻放了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