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南京,朋友们都坚持我去夫子庙看看。夫子庙是秦淮河的一景,还是名号之别,我弄不清楚,反正二者既有区别又是牵连在一起的。我是否应约起初有点犹豫。这里有个原因。
我早年还在中学里读书时,已读到了朱自清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秦淮河从此给我留下个不寻常的“晃荡着蔷薇色”的形象,至今还那么引人幻思。其实什么是蔷薇色也说不清楚,又怎么晃荡着更是迷糊。正因为如此,朦朦胧胧地把青春期所梦想的美都附托了上去。年轻人习惯于以不知为知,不求甚解,把一切倾慕的思绪都像蜘蛛般在空中结起网来。这里有的是诗人的低吟,有的是卖唱的暗泣,载满了海阔天空的遐想,纸醉金迷的幻境。当情绪低抑时就把这桨声灯影的意境来抒怀自遣。这些是独上层楼强说愁时代的残影。何况,稍后我又读了明末戏曲《桃花扇》,那蔷薇色上又沾染了一层凄壮悲绝的情调,正是20年代青年们心情的反映。秦淮河尽管在我心底里有这样一番眷恋,直到老年才有缘相见。
初访秦淮河说来已是5年前的事了。说得更正确一点,相逢的是80年代初期的夫子庙。夫子庙和秦淮河在当时还是分开来说的好。从历史说来,二者结合得相当早。孔庙在南京这样的地方,必然是由来已久。但具有现在的规模,大概自明初建都金陵时始。二者开始混成一体可能也是明代之事,不然也就不会有李香君这样的人物了。当我沉醉于蔷薇色的秦淮河时,并不意识到它是夫子庙的附属品,我初访时才发现这种关系,我心里很别扭。
夫子庙当初至少在明、清两代是江南的最高学府,正如现在夫子庙前的大牌楼上所自夸的“天下文枢”,不是紫红色也该是朱赭色的,甚至是墨黑色的,怎么能和蔷薇色相匹配呢?试想程朱理学极盛时代,那种道貌岸然的儒巾怎能咫尺之间就毫不踌躇跨入金粉天地?人间的真实可能就是相背统一起来的,但是在我的心灵上却难于忍受,不免发生了逆拒的情绪。夫子庙是夫子庙,秦淮河是秦淮河,不愿相混。
5年前夫子庙之游,挑起了我不少迷惑的课题,也捅开了我不少在思想感情上自制的障蔽陈见。当时我见到的夫子庙,已经是既不见夫子,又不见庙了,竟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市场。看来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把天上变成人间。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苏州的玄妙观,儒释道三宗,都逃不脱化圣入俗。食色人之大欲存也。究竟是我们祖先错了呢,还是原本不存在三教九流?我不清楚。眼前的事实是热热闹闹的男女饮食之场,尽管同时可以香火鼎盛,炉烟滚滚,夫子庙正殿里暗暗地、不为人注目地还供奉着至圣先师的牌位。
对这一点我并没有多大伤感。我原没有意思自立于儒生之列,一生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更不希望死后如果有灵魂的话,还要承受无穷的折腾。用先师的名义也好,用菩萨的名义也好,能聚集下众多生灵,尽情地吃喝玩乐一阵原不失为快事。人聚得多了,自有商贩麇集。可怜的是,传统中国里受排挤的商品经济,只有受庇于庙会寺观才能形成交易中心。夫子庙、城隍庙、玄妙观之弃圣入俗,其可奈何?
那次夫子庙之游令人抑郁难已的,倒是看到了秦淮河破落萧条的情景,既无桨声,又无灯影,凄凉暗淡有点像深秋池塘里的残荷。夫子庙的尘嚣市声更衬托出秦淮河的蔷薇花落后的枯枝黄叶。夫子庙变了,秦淮河死了。
5年过去了,又有朋友邀我去夫子庙,我实在没有勇气去凭吊逝去的繁华了。我当然明白我心底里秦淮河的印象,并非实相,而是我年轻时千种万态的自我矛盾所织成的意境。人老了,对这些虚妄的意境却分外珍惜。我又何必要再去戳穿这些自营的空中楼阁呢?约我去游夫子庙的朋友似乎对我的心情有所领会,正想修补一下上回的余伤,所以说旧景已经复修,不妨去一睹明清风格的建筑,而且还着重地加上了一句:你没有忘记那年的秦淮小吃罢?
说起秦淮小吃,我必须补上一笔。那年在夫子庙,我们挤入人群,节节拥塞,四周行人像是被什么魔力吸住似的,推都推不开。原来大街两旁连三接四地沿路摆着各色各样的小吃摊子:豆腐花、索粉、烤肉串……我一见生情,顿时引起了幼年在吴江城隍庙里看草台戏时,尽情享受各种小吃的回味。我几次想沿街坐下来饱尝一番,但是我朋友却催着我向前挤,说是前边的茶楼里已为我订了座。
这一顿小吃,顿觉心神开朗,扫除了一下方才对夫子庙、秦淮河的无聊的怀旧。这固然是茶楼主人烹饪有道,更重要的是把我从夫子庙拉回到了秦淮河,领略到了一点蔷薇色的神韵。秦淮河的小吃是小家碧玉。它们原是出身于乌衣巷口寻常百姓家里,王谢堂前山珍海味的盛宴里没有它们的份。秦淮小吃恰是蔷薇,而不是牡丹。蔷薇不择地而长,墙角井旁,随遇而安。它们秀发挺立不需花坛玉盆。花开花落只要适时,不择春夏。谢了再开,开了再谢,不到严冬霜冻,不告休止。秦淮小吃不正是街头屋角随处可买,沿河就座,一盘棋,一杯酒,均可助兴。想当年,桨声灯影中,玲珑的小船,叫卖于画舫之间,确有一番普罗风味。这一点秦淮河剩余的本色,5年前居然还能寄托夫子庙的荫庇而幸存下来。
朋友之邀,犹豫之后还是被秦淮河的小吃打动了,于是再访夫子庙。
我们在夫子庙前“天下文枢”的牌楼前下车。抬头望,周围建筑焕然一新,这是近两年来修缮之功,单是这个牌楼也够气派了。口气似乎大了一点,但如果置身千年前,文采风流的六朝盛世,彼时彼地大可睥睨世界,谁也不能说是妄自尊大。事实上确是天下无可攀比的文明高峰。时过境迁,最高学府成了百货商场。言义不言利的儒家传统,在这里受到了历史的嘲笑。
焕然一新的感觉来自夫子庙周围的商店都新换了门面,是“革新”还是“复旧”很难说。对5年前凌乱嘈杂的夫子庙来说是个“革新”。现在是一律红窗白壁,明清风格。连挂在店面前的幌子,都飘荡着古风。我对考古学没有研究,但是直觉地仿佛又置身于我幼年熟悉的小镇街头。当然,我记忆中的水乡街道没有眼前所见的那样辉煌挺秀,整齐划一,但那种气氛使我“复旧”了。这样说,也许未免有一点言过其实。我固然和清代沾着一年的边,但和明清的接触究竟已是它的末世,以此来评说目前夫子庙和它周围的气氛就不免太自负了一些。这里用“复旧”这个词只指我主观心情而言,不带贬责之意,对客观存在的景色来说,用“仿古”二字较妥。仿古是现代人对古代传统的精华加以模仿复制之意。明清建筑自有其优美的风格,用现代的建筑原料,予以仿制,并不是保守,更不是走回头路。试问重修夫子庙和秦淮河这个传统名胜,如果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呢?
“复旧”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坏事,过去一些历史情节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一般只能靠文字记载来揣摩。这不如经过一番考订,尽可能地如实地把旧情旧事复制成可以供人观看的实物形象。我们在现在夫子庙左首的“江南贡院”展览馆里看到的明、清两代知识分子应试的蜡像和遗物,不就给我们对科举制度较逼真的体会了么?比读一本《儒林外史》更多了一层现实感。这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各有感叹。我倒很愿意当前的知识分子有机会的都去看一看,这个曾一度封锁我们民族的知识牢狱。在这里也不妨反思一下,自己的喜怒哀乐,有多少已越出范进这个模型的窠臼?
最后我们还是进了茶楼。茶楼本身是秦淮河建筑群的一部分。它坐落在夫子庙大牌楼的左首。三层高阁,飞檐画栋,面临秦淮河码头。登楼下望,大小画舫,往来穿梭。夫子庙广场上人头济济,杂以车辆。向前望去,河面上横着一条石桥,名大德桥。桥外就是因诗成名的乌衣巷。
讲秦淮小吃而先讲茶楼坐落,原因是在菜肴小吃其味脱离不了品尝时的四周气氛。猜拳豪饮,低斟浅唱,气氛不同而其风味各异。秦淮小吃之异于众者在其秦淮风韵。看来论烹饪之道不宜泥着于甜酸苦辣。这些只是舌尖的感觉。真正尝到滋味的却是在心头,心头的滋味乃是整体神态的领受。小吃处处有,而秦淮小吃之耐人寻味者,其在于桨声灯影之间乎?
小吃毕,茶楼主人出留言簿索书。却之不恭,写下了“大德桥畔,乌衣巷口,又是一番滋味”。为了说明这个“又”字,作此记。
附:任凭挑选的秦淮风味小吃菜单。
冰糖球
茶叶蛋,五香豆+雨花茶
什锦素菜包+如意回卤干
蟹壳黄烧饼+开洋百叶丝
牛肉锅贴+牛肉汤
豆腐脑+鸡丁涌粽
桂花糖粥+香糯藕片
蒸土瓶+炸鸡串
红豆小脚粽+白果绿豆汤
拌凉粉+鸭血汤
驴打滚+桂花小元宵
什锦蛋炒饭+菊花叶汤
鲜肉包饺+牛肉馄饨
说明:菜单里“+”号意思是两种小吃可以配对的,一起吃另有风味。
198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