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奉军最初两次之入关,确系受交通系之构煽。至三次之入关,系因张作霖之报仇心切,完全出于自动,而且有日本关东军之积极支援。作霖系关东干部,屡次密商,所定一棒打两狗之政策,第一步借张作霖之力,以击败排日派之吴佩孚。假如作霖得胜,则设法怂恿更令其扩张势力,直到长江流域,以消灭排日派之直接势力;假如作霖没出息而竟至失败,日军就决定不教作霖再做关外王,而拥戴别人以继作霖之后关东都督府。这个政策决定之后,派了几个军事专家帮助张作霖练兵,日本的大炮送到很多,由关东军派人教导。等到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的冬天,张作霖准备完成之后,分五路进兵,吴佩孚亦分路抗拒。佩孚在山海关正在辛苦支撑的时候,冯玉祥突然退兵占领北京,把贿选总统曹锟加以幽囚,通电停战。吴佩孚不得不退。从此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他只有乘着军舰航海南逃,经由长江,径赴岳州休息去了。
(第五节)奉军势力由天津直达上海
当奉直战争激烈的时候,我正在天津。我与文江的意见一样,对于吴佩孚抬举曹锟贿选总统的行为十分憎恶,但等到奉直战争发生之后,我们仍希望吴佩孚之胜利。在奉直战争尚未发生三个月之前,文江在沈阳即得到一种消息:(一)张作霖积极备战,准备已经完成;(二)用兵计划及作战方法均受关东日本军官之指导;(三)作战的方略注重于热河省之侧面行动。
(附说) 北票煤矿公司即在热河省,丁文江每到沈阳必赴矿山察看,而此次往北票矿山,亲见铁路两旁之军事布置也。
丁文江虽非军事专家,但对于军事常识极其丰富。他秘密对我说,奉军此番如果入关,恐非吴佩孚所能抵抗,问他原因,他说,吴佩孚部下的军队,每师只有轻机关枪队及小炮若干尊。现在张作霖的编制与以前完全不同。他已增加机关枪队若干若干,还有重炮若干尊,为关内所无。此项重炮射程可以到若干公里之远。他口若悬河,好像是小学生背书似的。我听的时候,已经不很明了,不要说记忆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假定奉军将来入关把吴佩孚军队消灭,这是中国的目前大祸,因为他的背后就是日本人。
在奉直战争将要发生一个月之前,北京、天津即有一种风说,张作霖今番得到日本很多的援助。日本人唯一的条件,即是拥戴段祺瑞登台。我们听了将信不信。然而果然。吴佩孚失败之后,冯玉祥首先电请段祺瑞为国民军大元帅,继之张作霖、卢永祥、胡景翼等亦联电请段出山,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文江见此情形,十分愤慨,即向我表示要脱离北票公司,往南方活动。我以为现在战事未停,如何演变尚不可知,劝其稍待。于是我先往上海。
张作霖得胜之后,到了北京,得意忘形,旁若无人,把敦请出山的执政段祺瑞,把患难帮助的冯玉祥,完全不在眼中。其时皖系军人卢永祥、何丰林辈,都环绕他的左右,想恢复以前上海、浙江的地盘,而胡景翼、孙岳等亦思分我杯羹。但是张作霖及其左右,岂肯把自己的米煮成的饭送给别人去吃,所以一概都不理睬。他第一步命令张宗昌率领许多白俄及胡子军队向山东督军郑士琦假道南下,攻取徐州后,直冲南京。第二步又派邢士廉、姜登选领兵假道山东,邢士廉驻扎上海,姜登选驻札徐州。第三步索性要求段祺瑞把郑士琦山东督军的缺让与张宗昌,又任命杨宇霆为江苏督军,姜登选为安徽督军。从此张作霖的军事势力由天津到上海毫无阻碍了。
(第六节)
丁文江到南方视察 江苏人之驱胡运动
在天津、北京一般关心时局的政客,见关东军所向无敌,又都知道段祺瑞与张作霖的背景都是日本人,于是不甘心亲日的人相聚而谋,只有跑到南方访问吴佩孚,看他有无办法。据我所知,到岳州访问吴佩孚的有顾维钧、罗文干、汤尔和、江天铎(代表张国淦的)、张志潭等。他们一般人的意见,假如吴佩孚尚有办法,应该大家出来帮助他,使他不再失败。丁文江亦抱同样的志愿。是年(一九二五)七月上旬,丁文江得到罗文干的密电,嘱他由海道回南,到岳州去见吴佩孚。文江得电后向公司请假一个月。七月下旬方到上海,与我晤面,说明宗旨。
我听到文江报告后,也把我们江苏人对于奉军侵入江苏后之态度,详细向文江说明。并对文江说,在四十天之前,我也曾到过岳州,住了一个星期,与吴佩孚谈过好几次,我对于他十分失望。我以为现在的吴佩孚,只有虚骄之气,而没有实力。我看他对于军事财政两项,全无把握,至于政治、法律更谈不到。他即使再起,亦将归于失败,而无法挽回其命运。我们现在江苏人又与他省情形不同,奉天胡子的军队已经把江苏重要地点完全占领了。我们自己没有武力,急而求人,亦须看定一个角儿。这一个角儿能不能了我们江苏全省人民所期望的事呢?吴佩孚在山海关之失败,他的基本精锐队伍已大部丧失。现在可以听他指挥的队伍究竟还有多少?虽然可以听他指挥,而肯出力相随至死不离的军队,恐怕寥寥无几。你对于军队上知识特别的强,你的腹中谅来早有计划了。还有一层,吴佩孚军队距离江苏太远,远水救不得近火。假使奉军占领江苏一年之后,地位已经巩固,要想驱逐出境,那就不容易了。所以我们江苏人某某某某等秘密讨论,为紧急自救起见,只有利用孙传芳。我为此事奔走已两个月光景。我也曾一度去过杭州,与孙传芳晤谈。他的心中当然要想驱逐奉军取而代之。但现在似乎没有把握,尚未决定。你此番既到上海,依我的主见,不必去见吴佩孚吧。或者先往杭州,同孙传芳一谈。你以为何如?
丁文江的回答是,岳州非去一趟不可,但是你的主张我也十分同意。的确的确江苏人要救江苏,假如孙传芳有办法,当然最好。我以两个星期为限,一定回到上海来,再往杭州。但是我与孙传芳素不相识,不便登门拜访。应该先有人介绍才好。我说这是当然的。我与陈仪很熟,常常通信,我即派一个人去杭州,请他先替你揄扬,要教孙传芳派专人到上海接你,方才显得他有诚意。陈仪对于你的满腹经论知道很清楚。照我的看法,你同孙传芳一谈之后,一定能够说服他,使他速定大计。
现在我得把江苏人与孙传芳接洽的情形叙述一个大概。在历史上,江苏人关于全省公共利害的事情,多半是苏州绅士出头号召,而其他各属绅士则在响应之列。例如咸丰十一年向曾国藩请愿派兵援沪,是苏州翰林冯桂芬的主动。辛亥革命,江苏省的独立,拥戴程德全做都督,是杨廷栋等一般苏州人的主动,联合各属通电推举,而张謇、陈陶遗为之支援的。今番张宗昌攻掠江苏,一方以日本人做靠山,一方带了两万胡兵及数千白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浩浩荡荡直奔前来。张宗昌攻占南京之后,心血来潮,要游览姑苏风景,透一个消息给苏州人。苏州的商会得到这个消息,屁滚尿流,连夜把苏州、无锡两处花船,及所有妓女集中在阊门城外河道等候,棨戟之遥临,赏鉴馆娃之佳丽。并且公同推举仲老(张一麟)为招待主席。他的理由是仲老曾做过袁世凯的幕府,海内知名,谅来张宗昌不至轻视,而苏州人可以得到福庇,仲老亦视为义不容辞。
此消息传到上海之后,惹起一般商界之愤怒与哗笑。谁也想不到商界之中以盐商为激烈。他们说,我们扬州是有名的二分明月烟花世界,倘然这位色魔张宗昌忽然高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我们非挡驾不可。于是相聚而谋,想出两个办法:一方面派人到杭州与孙传芳洽商,请他的军队直攻南京,驱逐胡兵,一方面秘密与陈调元、白宝山接洽,请与孙传芳合作,候孙军发动,同时响应,夹攻胡军。但是与各方接洽的时候,免不了要一二个知名的人物作为标帜,于是苏北的张謇,苏南的陈陶遗,免不了都挂上一个名儿。说穿了一钱不值,也与苏州人请仲老出来陪张宗昌吃花酒一样的意义。
两个星期之后,丁文江已由岳州回到上海。其时段祺瑞已正式任命杨宇霆为江苏都督,而且已经到任了。我把上海方面在各方奔走的人召集拢来,介绍文江开一个谈话会。经各人将奔走运动的情形彻底告知文江,要求文江见了孙传芳一一说明,督促传芳速定大计。我在此会场中,公开地向文江说,我看孙传芳的意思有两件尚在观望。第一件是对于奉军实力如何,能否一鼓而下,正在调查研究之中。你于军事平时十分留意,不妨将奉军内容说给他听,使他有个布置。第二件行军以饷项为先。浙省筹饷比较困难。现在既然在运动陈调元、白宝山两军与孙合作,此两支军队的兵饷,两淮盐商一定想法,在上海挪款,不教传芳为难。文江听了,很觉满意,他说,到底还是我们江苏人有办法!此事关系我们的江苏省的全局,我一定尽我的力量,说服孙传芳。
其时孙传芳早派专员在上海等候。文江在开会的第二天,就同那专员同乘火车往杭州,去了整整的一星期。文江从杭州回到上海,一见我的面,就说幸不辱命。据文江说,他与孙传芳一共见过五次,有三次谈话皆有陈仪在坐。传芳对于奉军炮队的火力极其注意,询问很详。文江原原本本说得极其透彻。陈仪是在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他学的就是炮兵一科。研究结果认为此次奉军南来,从各方面调查,并未携大炮过江。现在随军的炮队没有多大威力,绝不足虑。至于盐商方面肯筹垫一部分军饷,传芳很是高兴,他说到南京之后,他一定首先归还的。商谈的结果,要文江替他帮忙。文江已经答应了。
第二天,我再约一星期前开会的朋友与文江聚餐一次。文江择要报告,大家认为满意。文江亦不久留,就乘轮船回天津去了。一个月之后,是一九二五年的双十节,孙传芳布置妥帖后,在杭州召集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五省的代表会。五省代表宣布,组织五省联军,公推孙传芳为总司令,周荫人为副司令,讨伐张作霖,分五路攻击奉军。陈调元、白宝山同时响应。杨宇霆知不能敌,首先渡江而走。孙传芳即入南京,发表陈陶遗为江苏省省长,而自兼上海商埠督办,内定丁文江为商埠总办。俟文江由津回南后,方始发表。这就是丁文江脱离北票公司而与孙传芳合作的始末情形。
(第七节)丁文江任上海商埠总办的行为
上海商埠总办所管辖的地区,除公共租界及法租界外,都在他范围之内。地方很是辽阔,开支相当浩繁。以前何丰林在上海,专靠鸦片税,齐燮元就因此事而与何丰林开战。听说税收数目相当可观。鸦片的贩卖,是有一个中国人包办的,穴窟是在法租界。包办这鸦片税的人一定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长。所谓督察长也者,即是上海租界人所说包打听头脑是也。督察长是着名美缺,不是容易得到的。他一定是帮中的老头子,他手下一定有成千成百的徒弟做他的保镖者。这一个督察长职位虽微,可是法国的总领事,甚至法国的驻华公使,都与他迭为宾主,何丰林自然亦不例外。
孙传芳既入南京之后,陈仪奉孙传芳之命,电促丁文江南来,那时候我已到津开了一个董事会,准文江辞职。文江到南京后,方知孙传芳教他做上海商埠的事。他一听到这句话就说我不能干。如要我干,非禁鸦片不可。还是陈陶遗劝他,你不必如此。孙传芳已决定自兼督办,你只预先声明,鸦片税的问题完全由督办负责,你都不管。文江与陶遗谈了三小时之久,所有问题算解决了。
原来孙传芳邀请陈陶遗做江苏省省长,陶遗亦有条件的。(一)总司令不干涉民事。(二)财政厅民政厅都用江苏人。(三)孙传芳军事范围之用款应确立预算,并规定江苏省所能负担之数目,不可逾限。(四)除正供及货物税外,不得另立其他名目。(五)军队驻扎的地方,一切自备,勿向人民科派。这几项孙传芳都答应的。根据以上的成例,文江亦提出若干条件,得到传芳之承诺,他始就职。
丁文江做上海商埠总办,除鸦片税外,其余大小事务,孙传芳都不干预,但任职时期不过一年有余。我所知道他只做了一件事值得记载,那就是把有七八十年历史的会审公堂完全取消,而代以正式法院。
上海的会审公堂制度真是奇怪。上海的租界两区,一个是公共租界,是董事制,实际上行政权都在英国人手里。一个是法租界,其行政权则在法国领事手里。所以会审公堂亦有两个,审判官是中国人,由上海道台委派;另外有一个陪审官,公共租界是英国领事所派,法租界是法国领事所派。凡是中国人与中国人讼案,或是外国人控告中国的讼案,或是巡捕房所控告中国人的刑事犯,都是归会审公堂审问,而外国人所派的陪审官亦可以插嘴问话。中国的审判官要裁判时,非请示外国人所派的陪审官不可。至于中国人所控告外国人案件,则须由该国领事馆办理,不在会审公堂管辖之下。
会审公堂的黑幕重重,假如要叙述的话,恐怕十万言不能详尽。依靠会审公堂而生活的人,如大部分巡捕房的人,尤其是包探之类,巡捕房的翻译、律师,还有招徕生意的买办,会审公堂所用的书办、差役,等等,靠此营生者,两租界中大约在十万人以上,而阻碍力最强的,是英商的地产公司及法国的天主堂。因为按照会审公堂的判例,房客欠房租到三个月,房东可以向巡捕房申请,巡捕房可以向会审公堂知照,把房客驱逐出门,把大门封锁起来,将房客的家具、衣服、首饰及任何什物,由拍卖行拍卖,扣抵房钱。倘若把会审公堂取消,改组正式法院,按照三审制度办理,他们的损失就难于计数了。
当文江发动这件工作的时候,先商请孙传芳详陈利害。传芳应允文江以全权办理、绝不掣肘。但办理未久,传芳的亲信部下就对传芳说,此事万万做不成,不如早点收篷,免得妨碍联帅(指系传芳)名誉,下不来台。传芳有点疑心,就把此话询问文江。文江的答语是,假如你联帅不信任,我可以即日辞职不干。传芳连忙说,没有此事,没有此事,你还是尽力去做,我以前所说的话,绝不更改。然而文江竟于六个月之内把此一事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