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月4日
胡适这个人 ①
沈尹默
胡适这个人,我在北京大学和他共事一二年后,就把他的性格看得很明白了。他是个两面人:一方面自高自大,唯我独尊;一方面却很能够低声下气,趋炎附势的。所以我从头起就没有像社会上一般人士那样地重视他。
他进北大,是由陈独秀推荐的,独秀和他本来没有见过面,因为办杂志拉稿子,才时常通信,知道他喜发议论、做文章。那时候蔡孑民先生立志要把北大文科革新一下,就把独秀请来做文科学长,因此,独秀就向蔡先生说,胡适年少有见识,教他来加入我们革新的工作是很好的。蔡先生马上打电报到美国去请胡适,他便来到北大做文科哲学门的教授,担任的是中国哲学史。当他的那部《中国哲学史》上编出版时,我也和一般人心理一样,要看看他的本领,到底怎么样了不起,会得轰动一时;但是使我很失望--这是我对他第一次的失望,我只翻读了开头十几页,便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他写的白话文,的确很漂亮,而他的引用来证明他的论断的古书中的文句,出注不甚确切,有时且不免近于武断,使人难以满意。后来又看见他为《申报》馆作的《五十年来的白话文学》(书名大致如此,记不甚清楚了),其中有这样两句话:“好的都是白话的,白话的都是好的。”他一向标榜用科学方法的,而且他是讲逻辑的,我不懂这两句话,是用什么逻辑、什么科学方法得出来的结论。这第二次使我失望,比第一次还要大些。从此以后,我就很少看他的作品。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他写的文字,无论是散文,或者是诗,都很干净,但是过分的干净了,干净得同蒸馏水一样,尝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我记得在日本京都,有一回去看一位在旧学界享盛名的老教授,他向我这样说:“胡适的白话诗,诗的趣味很少,论他的才情,似乎还远不及刘半农。”
我再举出几件事实来说明他的为人。胡适到北大时,正是北大大事改革的时期,首先成立了教授评议会,继之便组织教务处,教务长一职,蔡先生本来属意于胡适,但那时理科有许多教授很不赞成,有人扬言:“万一胡适当选,我们要闹一闹。”我听见了,就向蔡先生商量,我说:“他年轻,学校方面应该爱护他,让他能够专心一志去好好地研究学问,事务上的琐屑工作,可以暂且不要去烦劳他才好。”蔡先生同意了我的意见,结果马寅初当选了教务长。但胡适因此对于我大不快意,他向我说:“尹默!我向来对于举办任何事情都是欢喜做第一任的主持人,这次不让我当第一任北大教务长,我是很不高兴的。”又陈独秀到北大后,把《新青年》杂志移到北京来办,由北大几个同人分任编辑。有一期是归钱玄同主编的,登了一篇王敬轩和林琴南新旧斗争的文章,大部分是刘半农的手笔,而博士大为不满,认为这样不庄重的文字有失大学教授们的尊严体统,硬要把这个杂志编辑权归他,这一来,惹起了鲁迅弟兄的愤慨,他们这样说:“《新青年》如果归胡适一人包办,我们就不投稿。”又是我多事,出头向胡适说,你不能包办,万不得已时,仍旧由独秀收回去办倒可以。他当时只好听从我的劝告,没有能够达到他想拿去包办的目的。不久,“五四”运动起来了,那时,胡适恰恰因事回到安徽家乡去,并没有参与这伟大事件的发动,等到他回来时学生正在罢课中。他一到就向我提出许多责难,一面说这是非常时期,“你们应该采取非常手段”--“革命”手段;一面又说这个时候学生不应该罢课,“我要劝他们立刻复课”。他要等学生开大会时去讲话,阻拦他不住,终于到会讲了话,但没有人理睬他,讨了个没趣。以上所说的三件事情,都是他常常引以为恨的事。一言以蔽之,他是个头等喜欢出风头的人物。所以他到了北京,被研究系一勾引,便鬼混到一起去了,什么学问也好,政治也好,在他都不过是借来作为出风头的工具而已。刚才听到颉刚说他的考证方法是从胡博士那里得来的,起初胡博士对颉刚疑古的精神还嫌不够,但后来又反对他的疑古作品,他弄得莫名其妙。其实这种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胡适的专长,被人一学会,他就不足为奇了,便要打击别人一下,才能显出他别具神通,还是一种出风头的技能。再就这一点深入研究一下,这和帝国主义国家的政客们的伎俩,完全一样,平日喊出许多好听的口号来,不过是一种引人的幌子,与他们的行为是完全不相符合的,这是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可以听到、不胜枚举的事例。胡适也就是这一种类型的活跃于反动时代的政客学者。还可以说一两件事发笑的事,如果不是我亲自看见听见的,绝不会相信。一件是陈仲恕对我讲的,他说他震于胡适大名,有一次胡博士在北大大礼堂公开讲演,他也去听讲,听了好一阵,觉得有点耳熟,仔细想一下,记得是在颜习斋书里看见过,回去一查,果然不差,后来知道胡博士过于忙碌,讲演期到了,讲稿还没有准备好,就到琉璃厂书店去顺便买了一本颜习斋的着作,在洋车上,翻了一翻,便把这一场公开讲演对付过去了。另外一件,是我因事到他家里去,他那时同张慰慈住在一起,他们书房里有一张大的少有的书桌,桌子中间,一本一本地翻开来覆着的书堆得像一座小坟山一样,乍一看不免使我有点惊讶,慢慢地想了一想,才明白了,这是胡博士着书的成绩,他实在没有时间细细读书,只好临时翻检,用剪报的方式去采取他所要的材料。我所以常说胡博士是翻书着书。因此之故,才晓得一九二四年以后,北大学生对胡博士的信仰减低不少,是有正当的理由的。但是中学生们还是欢喜读他的东西,这是什么缘故呢:一则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清楚,容易了解,再则他往往单凭他的主观愿望去处理每一个问题,轻易下断语、作结论。中学生读书少,不能够发现他的轻率武断的毛病,反而佩服他说得那么简而明。其实,不是用简单化的手段就可以了解一切学问的,凡稍微多读几本书的人,就很容易看出他文章中的漏洞。所以我以为他对于一般人的影响,是一时的,不会是永久的。他自己曾经说过:但开风气不为师。所以开风气这一点,一般人都是认为他的功劳,其实新文学运动的发起人是陈独秀,打倒孔家店的主张者是吴又陵,他不过跟着尽一些宣传力量。他又善于自吹自擂,一般人不知底里,却把这个功劳归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去了。
今天的座谈会是对于胡适思想问题加以讨论的。无疑他是一个亲美崇美的人,是一个极端自由主义者。一切历史的分析,学理批判,诸位先生的发言都已经详尽无遗,我只能就我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印证诸位的言论是正确的。但我根据事实来说,胡适思想的影响,不比崇拜武训的人们的思想影响来得大,他不能影响到学习过马列主义者的脑筋中去,这就充分说明了胡适思想是容易清除的。
1952年1月5日
胡家健从香港剪寄来香港《大公报》,有十二月二日《大公报》在上海开的“胡适思想批判座谈会”的记载与资料。那天出席的人有这些:沈尹默(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顾颉刚(上海学院教授)、蔡尚思(沪江大学教授)、刘咸(复旦大学教授)、张孟闻(复旦大学教授)、周谷城(复旦大学教授)、吴泽(?)(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由《大公报》编辑王芸生致开幕词。
1952年1月6日
胡适反动思想批判 ①
蔡尚思
(一)替美国帝国主义服务
(二)替中国封建势力、官僚资产阶级服务
(三)用枝叶问题去代替根本问题
(四)用改良方法去抵制革命方法
(五)个人与时代相背而驰
(六)思想根源在个人主义
1952年1月7日
连日摘抄朱熹论生死鬼神的信札同语录。前答杨联陞书,指出朱子《答连嵩卿一》与《答廖子晦二》,其实还不只此二书。
我在一九四五年在哈佛神学院作英格索尔演讲,指出殷人的祖先教的用人祭及殉葬等残酷风俗,引起后来思想家的反抗,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都带有存疑主义意味。下一代当然说“无鬼神”了。
此次答杨联陞信,指出北宋南宋的思想家为什么也提倡一种存疑主义。我说,当时禅家说得尽管高明,其实很浅陋。他们所以要思想学问,只为了“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宗杲教人,总说,“腊月三十夜到来,管取你热乱”。司马光以下,张程朱子,都只是要打破这种卑陋的心理。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特别表彰范缜的神灭论与反因果论,这是有意的提倡。
张载《西铭》说的“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也只是孟子所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朱子更明显地指出释氏“为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然后学”,指出这是“陋”,这是“私意之尤者”。
1952年1月10日
去利维医生处,受诊察检查。他说,很满意,秋天的小有心跳不规律状态,现在都不见了。
血压120/78。体重153·5磅。
1952年1月11日
大泻了一天,颇困顿。到了半夜,才服磺胺脒十二粒,才止住。
1952年1月12日
江泽涵十一月卅日的信,由香港用平信寄来,今日才到。
“我们开始觉得你们如果在北京,必定不会感觉不舒服的。我这么觉得,也还是近半年多以来的事,而且也是我们自己心里相信的。
“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生活是很快乐的。”
1952年1月13日
今天房杜联喆夫人与他丈夫房兆楹先生把全部《大清历朝实录》搬到我寓中。计有:
总目 一函 10 vols
《清实系》118函1180 vols
《宣统政纪》 3函 30 vols
122 1220
我此次决定买此大书(计价 700·00),是感觉此书有用,而我知道这三百年的史实太少,所以想到这书在我手头也许可以引起我读清史的兴趣。
1952年1月14日
写信给陈源先生(通伯),请他代照不列颠博物馆所藏的“世界最古的印本书”(唐懿宗咸通九年〔868〕戊子刻的《金刚经》卷子)影片寄来。(后始知寄信地址错误,一月廿八有信去。)
1952年1月15日
T·H·赫胥黎晚年(1893年正月至1894年七月)编定他的《文集》,共九册:
1·《方法和结果》
2·《达尔文主义者》
3·《科学和教育》
4·《科学和希伯来传统》
5·《科学和基督教传统》
6·《休谟》
7·《人在自然界的地位和其他》
8·《生物学和地质学的演讲》
9·《进化论和伦理学及其他》
赫胥黎(1825-1895)说理述学,都特别清楚明白。我生平最喜欢他的散文,上月决心托书店替我觅购全部,今天送来,我很高兴。(此是美国D·阿普尔顿公司1904年的初排本。)
今天我在普林斯顿参加大学图书馆的葛思德书库委员会讨论会。
1952年1月16日
去年八月廿二日,我剪粘了杰克·莱特先生(《纽约镜报》)引的T·亨利·赫胥黎的话,今天我才查得这几句话出于他的《议论的问题》(1892),后来作为他的《科学和基督教传统》论集的《导言》(《导言》,p·57)。原文比莱特引的还更有力。
1952年1月17日
昨日来客有W·桑贝克(66号东街8号-Regent 7-9691)和F·劳伦斯·鲍库克,代表自由欧洲无线电广播(57号西街110号,Plaga 7-7600)。
有王人麟,有王恭守,有叶良才。
1952年1月20日
胡适爬进了反革命的坟墓
王芸生
胡适这个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爬上买办资产阶级的一个典型。他爱出风头,热中名利,矛盾善变,走上风,往上爬,爬进买办资产阶级的营垒,成了勾结帝国主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反革命派。
据胡适的一位老同学告诉我:胡适留学美国,原是学农的,到辛亥革命成功,他说他“有做大总统的希望”了,就弃农改学文哲了。这是一变。胡适留美时,每逢假期,他不与同学们一道玩耍,专找院长教授的太太们去鬼混。一位同学特编“胡适与老太婆”一首歌,以嘲笑他的走上风、往上爬。胡适的博士论文是回国后写的,一九一七年蔡孑民先生打电话约他到北京大学任教,他不等毕业,就匆匆回国,为了地位,急不可待。他在美是学古文学的,离美时同学问他,到北大搞什么?他回答当然搞古文学。到北大后,看见已有治古文学的几位大山存在,他就勒转马头,搞起新文学来。投机善变。欧战时,日本出兵占我胶州,留美同学人人愤慨,胡适在留美学报上发表文章,说大隈重信是大政治家,不会侵占中国土地,且必扶助中国;“二十一条”暴露了,留美同学联名打电报给袁世凯,主张对日宣战,同学们愿回国为祖国效死,胡适却发表文章,说学生的唯一责任是读书,莫管国事。他是如此的害怕帝国主义。蒙古独立运动时,胡适写文章高喊出兵打仗;“二十一条”时,他又主张埋头读书,莫管国事。前后矛盾。他在北大教书,做名教授,他和丁文江常常在顺承王府里混。胡适看不起地位比他低的人,却专跟一些银行老板们在一起吃酒打牌,他自己说是“卫生麻将”。势利眼,专看见位尊而多金的人。抗日战争爆发了,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他与周佛海等汉奸搞一个所谓“低调俱乐部”,播散失败论调。那时他已走上汉奸的道路。
以上是略记旁人所讲有关胡适为人的资料,以下再谈我所了解的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