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菁本就睡得不安稳,被蛇卷住脖子的那一刻猛然从梦中惊醒,正好窗外一道闪电劈下,让她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
紧接着便是夏雷巨大的轰隆声,裹挟着万钧的气势,像是要震破玻璃穿透耳膜一般。被单在她手中绞成了一团,韩菁张张口,却已经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探身去按壁灯,卧室的房门突然打开,背着走廊的灯光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身影。那身影稍嫌矮胖,又像是披着袍子的模样,韩菁只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哆嗦,迅速拽过一边抱熊揽在怀里,尖叫:“你不准过来!”
房间里的大灯很快被打开,女管家站在门口,一脸安抚的笑容:“小小姐,是我。”
女管家知晓她害怕惊雷和闪电,已经将房子里所有灯光都打开来。管家见她依旧惊魂甫定,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哄慰:“没事,有我在呢,不怕不怕。”
通明的灯火,熟悉的人温暖的笑容,韩菁苍白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看了看如同泼墨的漆黑窗外,问:“小叔叔回来了么?”
她今天下学的时候只有司机一人来接,小叔叔说他有事,一直到她上床睡了觉都没有在家中出现。
其实这状况时常发生,但今天下学时正值大雨前夕,天气憋闷,连带着便引出了韩菁的坏脾气,小公主一咬唇,一言不发就挂了电话。
“少爷今晚不回来了。”管家和煦地笑,“小小姐还害怕吗?我陪你睡觉好不好?”
韩菁瞧她一眼:“我想要小叔叔。”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想着较为温和的措辞,“少爷现在回来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回来也很麻烦,对不对?”
“那他现在在哪里?”
管家再次努力地组织着措辞:“似乎是在公司……”
韩菁明显不信,并且瞬间就明白了她一直试图转移话题的潜台词。脸一板,立即跳下床,赤着脚去翻茶几上的书包。找到手机,按通一号键,拨了出去。
身后的女管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韩菁再次面无表情地拨过去,再次无人接听。第三次,结果同上。
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拨。
韩菁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莫北的真丝衬衫,宽大如同袍子,却愈发衬得她身形修长姣好。衣服贴身如水一般滑下去,长长的袖子掩住手指,领口处一对蝴蝶羽翼般锁骨,小腿笔直,双脚小巧,脚踝骨骼纤细,长长的棕褐色卷发瀑布一般垂下来,遮住大半个侧脸,只有弯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侧影就像个天使。尽管这个天使十分的固执倔强。
韩菁曾经想要拉直头发,被莫北反对。过了一周又想要弄成卷发,再次被阻止。但韩菁随即拖住莫北的胳膊抱住莫北的脖子搂住莫北的腰际上蹿下跳软磨硬泡发嗲撒娇,于是两天后终究还是得了逞。
再回顾一下从韩菁认识莫北到现在为止,甚至都可以这样说,只有韩菁想要的,从没有她得不到的。
对韩菁而言,莫北就像是她的阿拉丁神灯,不管她提出的要求有多不合情理,他都会全部答应,无所不能。
尽管是夏天,管家还是不敢怠慢。过了片刻见韩菁依旧没有罢休的意思,赶忙拎了拖鞋走了过去:“小小姐,雨天地上凉,咱们先穿上鞋子。”
韩菁没理会。尽管莫北下午没有明确解释他的行踪,但她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现在在做什么;而尽管她可以完全确定,她却还是想要打电话;而尽管她已经拨过去了七八个电话,那边依旧还是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
窗外雷电交加的状况已经减弱,雨打绿叶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深夜唯一的陪伴。管家见她只咬着唇不说话,又轻声说了一遍:“小小姐,咱们睡觉吧。”
韩菁有些发愣,听她开口才回过神来,说:“我现在不想睡觉。你先去睡吧,我要自己睡。”
管家还想说些什么,被韩菁没什么感情的眼神一扫,话于是全都滞在嘴边上,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最后只得叹了口气离开了。
今天晚上整座房子都是通明的状态。韩菁还是赤着脚,沿着明亮的走廊一路到了莫北的卧室。
这间主卧室和她房间的面积差不多,但明显视野要开阔得多。推开门便将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干净流畅是第一印象。但若随手在墙壁一按,却又会冒出数多的暗格,将大小零余杂物统统清理在里面。
莫北的卧室大概算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一处不曾迁就她想法的地方。房间线条处理得硬朗简洁,凌厉中又透着风度,懒散中又透着精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物。就连被单枕头和床头柜的台灯都是黑色,以至于那块地方唯一醒目的东西竟然是今天的早报。
韩菁爬上床,静悄悄地把自己装进被单里。这里没有像她房间那样反复的蕾丝花边,也没有飘逸甜美的纱幔,但有她最信任依赖的人的清爽味道,足以让她在这个依旧低沉打雷的雨夜里安心睡去。
但第二日却又变成了另一番光景。下午莫北和江南一起开完会,晚上两人一起在夜总会消遣。莫北正低笑着就着美人的手咬下一口山竹,家中管家突然打过电话来,语气紧张地向他报告:小小姐不见了。
莫北笑容一收,直起身问:“什么叫不见了?我早晨给她打电话,她不是说要去商场买衣服么。”
“是这样。老王说小小姐告诉他两个小时内会出来,可她上午十点进去,一直到晚上七点都没出来。老王中间去里面找了三圈,还请广播了三次,一直都没人回应。他连男装区都找了,给小小姐打电话,手机还一直关机。”管家已经有些慌得语无伦次,“少爷,小小姐她……”
莫北揉了揉额角,轻推开倾身过来想要帮忙按摩的美人,略略沉吟后开口:“商场那么大,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了个人。我现在回去看看。”
他挂了电话,美人水光潋滟的嘴唇微微嘟起,为他刚刚推开她的动作无声控诉。莫北笑了笑,漂亮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你叫小韵……我记错了么?”
美人的嘴巴嘟得更高了,眼睛却流露出一丝妩媚的挽留:“莫先生,我是小烟,小韵比我要胖些呢。”
“我记错了,对不住。”莫北漫不经心地笑笑,扭头转向江南,“我得先走一步,你慢慢玩儿。别被我搅了兴。”
江南的鼻尖距离身旁妹妹的脖子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远,见莫北真的抓起钥匙要走,赶忙拦住:“别介啊,什么天大的事儿啊,一个电话就把你招之即去了?你走了我一个人还剩什么玩头啊?”
莫北似笑非笑:“那你就再叫几个人过来作陪。刚家里打电话来说菁菁人不见了,我看我还是去找找。”
“人不见了?什么叫人不见了?”
“我也想知道什么叫做人不见了。我琢磨着这丫头今年似乎开始步入青春叛逆期,什么事都喜欢跟我反着来。”车钥匙在他的手中匀速转了一圈,晶亮光芒一闪而逝,莫北笑了笑,“我先走了。”
“你再等会儿。菁菁为什么离家出走啊?谁招惹她了?”
这个问题显然莫北没有考虑过。愣了一下才说:“等我一会儿找到她问问。”
不过莫北这“一会儿”的时间略微有点儿长。他给韩菁打电话,关机。又给家中打电话,韩菁还是没回家。他去她的学校转了一圈,最后才想起今天正值节日放假,学校早已关门。
他随后又开着车绕着远远近近数十条大街来回地转圈,还是没有找到人影。
一直到凌晨都没什么消息。T市太大,莫北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体会了无头苍蝇乱撞是种什么感觉。
前一夜下过雨,今天街道上凉爽异常。莫北却渐渐有些烦躁,在街边停下来,倚在车门旁,扯了扯领口,避风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被风吹散,他思索了一下,叼着烟给秘书打了电话:“给我查查韩菁的那几张银行附卡今天有没有款项支出,有的话告诉我刷卡时间和地点。”
半小时后,莫北站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门前按了按门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开口:“菁菁,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又等了三分钟,门终于被慢慢打开,露出韩菁一张戒备和怨怼的脸,并且口气不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还想问问你一个未成年人没有证件怎么开的房呢。”莫北眯了眯眼,“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韩菁许久都没见过他冷着脸的样子,此刻他毫无掩饰的怒意让她所有的埋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在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尽管莫北会无原则地迁就她,可她还是有些敬畏他。
莫北进门捡了床边坐下来,韩菁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看窗外,他瞧了她有十几分钟,她一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像个固执的木头人。
最后还是莫北先投了降:“过来我们谈一谈。”
韩菁连眼神也不甩一个,简直把窗外天空盯成了一朵花。
莫北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软,拍拍旁边的床:“菁菁,过来。”
韩菁总算有了点儿反应,微微侧过头,见他嘴角含笑,双手向她张开,眉眼间已没了半丝不快,稍稍放下心来,嘴唇抿了抿,慢慢走到他的一边坐下。继而脑袋一低一歪,整个人半埋进莫北怀里。
他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发,她则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撒手。
莫北轻笑一声,问:“你怎么订的房间?”
韩菁闷声回应:“班上一个同学和我一起过来,他有身份证。”
“那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韩菁这次没有吭声。
“那我换个问法。”莫北缓缓抚着她的后背,“你刚才在门口瞧我跟个仇人一样。我想我实在很冤枉。菁菁小姐可不可以在这里指示一下,我是哪里做得不周到,惹得你能这样不高兴?”
他说成这样,韩菁这次还是没有回应。
莫北捏她的鼻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不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出来,你让大家都很担心你。”
韩菁紧了紧他的脖子,垂着眼睛问:“小叔叔,你以后会娶妻么?”
莫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了一个“会”。
“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想什么时候娶妻?”
“当然最好是温柔知性,漂亮大方,进退有度,体贴照顾,宽容待人……”莫北随口说了众多词汇,见韩菁脸色越来越沉,笑了一声,“你的小叔叔我今年二十八岁。还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娶妻。娶妻之前的小叔叔只是你一个人的。至于娶妻之后,那时你大概早就上了大学离开了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把我摆在你心中第一位。那个时候我再娶妻,可以吗?”
韩菁脸色很认真:“我就算上了大学,也会把你摆在第一位。”
莫北“唔”了一声,微微一笑:“那相等地,我就算娶了妻,也绝对把你摆在第一位。这样可以了没有?”
韩菁仔细打量着他的笑容,半晌说:“承诺都不可靠。”
“难道连我的也不可靠吗?”莫北弹她的额头,“真的连我的也不可靠?”
韩菁又不说话了,盯着莫北那张比例完美的脸庞,突然微微仰起头,将抿着的唇印在他的侧脸上。
莫北微怔,又是一笑:“那小叔叔以后娶妻找女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满意我就不要,OK?”
韩菁低声咕哝了一句“无论你挑谁我都看不上”,莫北没有听清,她又揪住他的衣领,仔细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十分确定地说:“你抽烟了。”
莫北“嗯”了一声:“还不都怪你不听话。”
韩菁瞪大眼:“如果你本来身上就没带着烟,你再着急能抽么?”
莫北唇角勾起来,手指一根根交叉进她的右手里,左手搂住她的腰,轻轻边拍背边摇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菁菁,你长大了,心里有事情不想说我能理解。但我希望这种一声不吭就跑出来的行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韩菁低低“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肯开口。莫北提示性地清咳一声,韩菁被他催得恼火,直起身一拳打在他胸口:“你真的很讨厌!”
莫北闷闷一哼,韩菁赶紧收手,看他的眉毛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吓得爪子在他上身乱摸:“没事吧?没事吧?我,我知错了……”
“菁菁,”莫北慢慢地说,“我的腿被你压麻了。”
(二)
莫北赶到学校的时候,韩菁正趴在教务处的办公桌上,无聊地捏着一支钢笔写写画画。听到他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然后又想起来自己正身处何处,随即瘪瘪嘴巴,重新没精打采地趴回了办公桌上。
莫北唇角勾了勾,视线转回到不苟一笑的教务主任身上,含笑承受她因惊艳而有些失态的上下打量,修长的双腿并拢,中间不留一丝缝隙,低沉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你好。我姓莫,是韩菁的监护人。”
教务主任花痴完毕,又颇怀疑地看着他:“你是韩菁的哥哥?”
“算是吧。”莫北笑了笑,拇指轻轻抚摸手中的车钥匙,“我在电话里听说韩菁触犯校规,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吗?”
教务主任显然已经对处理这种事轻车熟路,轻咳一声,板了脸说:“我们抓到韩菁和另一个男生手拉手在操场上遛弯。这种男女非正常接触的行为非常恶劣,俺规定必须停课回家接受父母再教育一周。”
教务主任指了指手头上的《学生违纪管理处罚措施》,又说:“那个男生已经被家长领走了。韩菁一直是个好学生,乖巧懂事,还是班上的班长。她的行为对全班同学也起到一定的带头作用,这样影响非常不好,对她自己的学习也有弊无利,希望你能好好教育。”
莫北略略收敛了笑容,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我知道了。”
之后教务主任临时被人叫出去,只留下莫北和韩菁两个人。韩菁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地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莫北走到她身后,被她察觉,她“刷”地就把纸张护在了怀里,扭过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莫北失笑:“纸上有什么秘密我不能看?”
韩菁很鄙视地看着他:“告诉你是什么秘密那还是秘密吗?”
莫北“哟”了一声,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难道是那个男孩子的画像?”
韩菁继续很鄙视地看着他:“我才不喜欢他。”
“那干嘛要一起去遛弯?还是手拉手?”
“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讨厌。”韩菁套用他曾经的话,还接着给他举例,“你对那些什么白白芸芸兰兰天天也不喜欢,还不是照样交往?”
这次一向能言善辩的莫北难得也有词穷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顿了顿,试图找出二人的相异点:“菁菁,你和我不一样……”
韩菁咄咄逼人:“哪里不一样?”
这话题谈论下去有点儿危险,莫北尽力委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你是女孩子,可我不是。”
他说得很含蓄,韩菁却已经听懂了。她瞅着他的眼睛,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哪样?”
韩菁眼底有点失望。正巧碰到教务主任推门进来,她把书包迅速往他怀里一扔,手端端正正搁在膝盖上,继续当她的乖乖牌。
韩菁被老师遣送回家,和莫北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韩菁的脾气反倒比莫北还要大,始终都沉着脸,不乐意理会他。
莫北找话题:“刚刚那个教务主任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灭绝师太’?”
韩菁托着下巴看窗外。
莫北继续找话题:“还有刚刚出校门见到的那个光头校长,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谓的‘中央部长’?”
韩菁继续托着下巴看窗外。
遇到红灯,停车,莫北探过身,不再说话,直接掰住她的脑袋拧过来。
韩菁怨怼地看着他。
莫北的脸色微微冷下来,肃声说:“菁菁。你以前不会这样。我希望咱们两个可以开诚布公。你想知道什么,想要什么,我不能都猜中,你总需要告诉我。”
“我说了你也做不到。”
莫北笑了笑:“你说说看。目前为止,你想要的我哪个没有给你弄到?家里储藏室里还放着一块陨石呢。”
那是韩菁十二岁的时候,挑衅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的时候,莫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韩菁很平静地看着他,很清晰缓慢地说出每一个字:“我讨厌你花心风流,我讨厌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很、十分、非常地讨厌。”
莫北一双眼睛慢慢变得有点读不懂,他那双琥珀色的浅色眼眸看了韩菁一会儿,眼角余光瞥到红灯已转为绿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车子猛地冲了出去。
两人有史以来头一回冷战超过一个小时。但其实中间九成是因为韩菁说完那句话后明显觉得心虚,下了车就直奔卧房,给莫北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晚饭都谎称不舒服,让佣人做好直接送到了楼上的卧室里面去。
莫北自然知晓她那点小心思,也没拆穿她。依旧一个人在餐厅吃得兀自优雅。
晚上韩菁索性趴在卧室里睡觉,但她睡得不安稳,莫北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便转醒了。
她背对着门不动,感受到他在床边坐下来,身体一僵,被子极轻微地动了动。
却还是没能逃脱莫北的法眼,他轻笑一声,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还装睡?”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暗暗的花香,让人欲罢不能。韩菁不得不睁开眼,转过身坐起来,对上他英俊的脸庞,他不说话,只是眼角微挑地笑着瞧她。
韩菁咬了咬牙,一只手按住按在他的手背,莫北挑了挑眉,没有表示让韩菁更加胆大,搂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身上。
招惹了莫北再次的轻笑出声。
韩菁不说话。
从她记事起,莫北的私生活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她本来无从指摘。今天她脱口而出过分的话,让她懊恼不已。她其实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声“对不起”的,但是她说不出来。
莫北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抚摸韩菁的头发,他的手指穿过她长长的卷卷的头发时,眼神会十分温柔,温柔到快要滴出水。
“菁菁,”韩菁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开口,“我以后不会再交那么多女友。”
韩菁猛地推开他,寻找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中的诚意。
莫北微微一笑:“但一物换一物,你也不可以早恋,不能像今天和男孩子一样胡来。”
韩菁一时间有些震动,眼睛直直盯着他,似乎有点儿不可相信。
莫北慢慢摊出一只手,手心手背来回看了看,才缓缓说:“谈恋爱这种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心仪的。现在做这种事,为时尚早,我是反面的例子,你不能学我,明不明白?”
韩菁连连点头,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心思去听,一个饿虎扑食的拥抱,一下子就把莫北压倒在床上。眼中的热烈和高兴不加掩饰,花瓣一样的嘴唇弯起来,声音娇气又骄傲:“小叔叔,你果然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韩菁回家再教育的这一周,反倒成了她的假期。第二天莫北也偷懒,带着她去了S市旅游,返程的机票定在六天后。
这样单独两人一起旅游的时刻其实很难得。以往韩菁跟着莫北游玩或者出差,后者的身侧一般都还是会有另一个美貌女子的,通常都会是他当时的女友,再不济也会是他的那位万能特助。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莫北曾经把她搁在肩膀上,两手架住她的两只胳膊去旅游。韩菁最后睡着,趴在他的脑袋上口水还流了一路。
再后来就变成了莫北一手拎着女友的包,一手牵着她。再再后来,比如这两年,则又变成了到了旅游地出去游玩的时候韩菁就自动隐形。
莫北和韩菁下了飞机,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到莫北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地迎接。韩菁拽紧莫北的手指,发现接机的五个人里除了三位能说会道的主事之外,还有两位站在一旁只微笑不说话的花瓶小姐。
她睫毛闪了闪,一言不发地和莫北一起上了车。
路上韩菁紧紧挨在莫北身边,就像是一条小狗在死死守住自己的地盘。莫北被她抱得胳膊都疼了,忍不住笑:“晚上想泡温泉还是去逛逛街?”
前面的主事有些欲言又止,莫北抬眼扫了扫他,说:“什么事?”
“我们今天晚上给您办了一场接风宴……”
莫北“唔”了一声,扭过头问韩菁:“想去吗?”
韩菁的回答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呵欠。
莫北莞尔:“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便被一路送到酒店套房,韩菁洗了澡去睡觉,莫北则撑着下巴看期货。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玩了一会儿更加无聊的俄罗斯方块。
这款游戏是韩菁下到他的手机里的,至于为什么她不玩自己的手机硬要去玩他的,韩菁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很快相当理直气壮:“你的手机电量比较久。”
莫北:“……”
玩了一会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相当无聊,于是便靠在沙发上小憩。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前像是被一团阴影遮住,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洗发露的香气,猛地睁眼,果然是韩菁站在他面前。
小公主睡饱了连脾气也变好,弯着腰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干嘛不去床上睡?”
她穿着宝蓝色的睡裙,头发长长地垂在身前,眼睛亮晶晶,明显心情十分好,说完还很有闲情地去摸他长长的眼睫毛。
她摸她的,莫北则歪着头定定瞧了她有十秒钟,然后勾了勾唇角,假装被她很大力地拉了起来:“我们去吃晚饭。”
两人都不怎么饿,拣了一家幽静的会馆吃东西。甫一进入会馆有一架古筝静静置于屏风前,莫北路过的时候随意拨了几根弦,又扭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韩菁一眼。
韩菁却立时会意。他摆明了就是在嘲笑她前几年学古筝半途而废的事。她当时看一场电影便爱上了这种古代淑女必备乐器,然而又在学习了一周之后跟着莫北东奔西跑去了各地旅游,回来后就对它再也看不上眼,疏于学习也疏于练习。她的敷衍态度甚至还激怒了家庭老师,后者甚至被她折磨得愤而辞职,这也算得上是韩菁干过的一件大恶事。
韩菁脸上有些挂不住,拧起一双秀气的眉毛低声嚷嚷:“你不能一概而论!我的钢琴和小提琴都学得不差好不好!”
莫北一副懒洋洋的态度往前走:“我可什么都没说。”
韩菁的钢琴和小提琴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莫北亲自教导。在韩菁八岁至十二岁之间,她霸占他最多的时间就是别墅里的乐房。
莫北是个好老师。耐心细致,循循善诱。莫北的手指修长漂亮,在琴键上跳跃的时候轻快如流水,就像是精灵在起舞,是韩菁最难忘的回忆之一。莫北拉小提琴的时候眉眼间沉静专注,拉动琴弦动作优美高雅,是韩菁眼中最美的画面之一。
莫北指导韩菁弹琴的时候,他坐在左边,韩菁坐在右边,两人一大一小两只手按照乐谱由慢到快地演奏出一首《欢乐颂》,她的身体随着轻快的节拍微微摇摆,莫北也随着她的摇摆而摇摆,红彤彤的夕阳下,乐房玻璃窗旁拉出两条斜斜的长长的影子,美好得假如生命就此定格,大概韩菁也不会觉得遗憾。
会馆里装潢十分典雅。莫北和韩菁在服务生引领下穿过走廊,突然听到一声不确定的喃喃问句:“……莫北?”
一个和莫北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站在走廊一侧,见他们同时转过头,目光瞬间变为努力压抑却依旧压抑不住的些许激动。
莫北上下打量她两眼,沉吟片刻便念出了对方的名字来:“韩冰。”
韩冰已经恢复了镇定,笑了笑,很有些自嘲以及嘲讽的意味:“真想不到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呢。”
莫北将这句话自动跳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巧。你这是已经吃完了么?”
韩冰笑盈盈地望着他:“我自己一个人还没吃饭呢,你请我吧。”
这很有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意思,但对方已然提出来,对待女士一向寡情却也绅士的莫北还是很快适应局势变化地来了一次“三人行”。
这次晚餐表面上吃得十分和谐,但实质大概人人都很不爽。莫北笑得最为如沐春风,他的笑容一向天衣无缝,韩菁看不出他的内伤程度到几成;韩冰本来笑得也十分温婉自然,但看到莫北一直在为韩菁夹菜添饭叫服务生的时候,最后也撑不住地笑容垮下了几分;而韩菁自己也相当不快,她本来认为难得和莫北一起单独出游,莫北这几天应该只属于她,却没想到还是遇到了故人,而且这个故人似乎还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T市。
中途韩冰去洗手间,韩菁单手撑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莫北:“这人什么来路?”
“小小年纪记性这样差。”莫北头也不抬,剥了只虾子自己咽下去,“韩冰曾经是你莫伯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按照你莫伯伯的说法,韩冰门当户对,漂亮大方,高智商高情商,名声也好。是他最青睐的未来内定儿媳妇。”
虽然韩菁叫莫北小叔叔,但莫北的母亲对“奶奶”这个词太排斥,所以韩菁对莫父莫母却是喊的莫伯伯和莫伯母。韩菁顿时冷下脸:“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居然我听都没听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嗯?老头子竟然没有告诉你吗?我还以为那次你已经看出来了。”莫北摸了摸韩菁的头,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喜欢她吗?嘴巴撅得都能挂勺子了。”
韩菁顺势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你以后会娶她吗?”
莫北想了想:“还不知道。”
韩菁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瞪着他半晌,恶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虎口:“我也要去洗手间。”说完就跑了。
后面两天韩菁和莫北一起去了S市海上的小岛游玩。小岛内绿树郁郁葱葱,自来水和电力供应充足,韩菁和莫北在岛上的别墅住了一晚。晚上燃了蚊香,并没有蚊虫叮咬,但韩菁依旧睡不着,直接导致第二天在小岛上游玩时精神恹恹。
道路旁边有险险维持平衡才可以走过去的细细独木桥,韩菁撑住莫北的手在上面走,一边问:“小叔叔,你对那个韩冰的感觉也和对你那些女友一样吗?”
莫北半晌才说:“不太一样。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身份地位注定她看上的不是我的钱我的权。”
“她非常非常爱你,是吧?”
韩菁顺口说出来,莫北却听得十分古怪。他一时还不能适应十六岁的韩菁可以说出“爱”这个字,就如同他当时接到教务主任电话时还无法立刻适应韩菁早恋一般。这瞬时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莫北瞧她一眼,似笑非笑:“小鬼,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韩菁小声嘟囔,“那你呢?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儿的?”
“……”莫北硬着头皮继续答,“菁菁,你要明白,我的娶妻注定不会只因为新鲜或者爱情那么简单。如果我娶韩冰,联姻需要才是真正原因。当然我也并不讨厌她。或许我可以这么给你形容……既然终有一天我会娶妻,那么假如我在想定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更加心仪的,很可能数年以后你就该叫韩冰一声小婶婶了。”
韩菁听完,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莫北的手,一个人轻盈地跳下了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