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一眨眼的功夫,周围刚刚还在坐着划拳站着吵架的老百姓们突然就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我平视着的视野里顿时比刚才宽敞了一大截。
我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好像现在除了秦敛和我以外,就只剩下一个面相呆滞的妻管严老板还在站着。
但是他也没有能站很久。他早就跪在地上的老婆低着头使劲拽了拽他的长袍,让他即使没能一时回过神,也在平日里积威深重的怕老婆习性之下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跟着跪在了地上。
我特别钦佩地看了那个老板娘一眼。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在跪着,也能让站着的丈夫对自己言听计从并且将其养成习惯乃至本能,着实也是伟大。
我对这个老板娘,是十分非常以及很羡慕的,我真的是十分非常以及很想上前讨教两招驭夫秘术的,然而我的脚步还没有挪动,就有一双修长的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便立在了我面前。
其实秦敛不用说话,只消往我跟前一站,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气势就能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但偏偏他还长着一张不说则已一说字字珠玑的嘴,那两片薄薄的唇一张一合之间,就像是有数根无形的提线,拖着我像个木偶一样自动自发地跟着他的命令转。
此时就是这般。秦敛居高临下地很有压迫气势地瞧了我一眼,而后淡声开了口:“回宫。”
于是我就十分没骨气没血性地跟在他身后,由着他拖着我的手腕一直拖进轿子里,回宫了。
在轿子里,他一手撑住额角,一手慢悠悠地抚摸着我背后的长头发,闭着眼小憩。
一想到我的长头发,我的心又咯噔一下。因为是扮成丫鬟便服偷溜出宫的,而丫鬟又都是没有嫁过人的,所以我今天把在平时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彻底散开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恰是此时此刻他手心里松松捏着的那一把。
我偷眼看了看他,发现他的手不再沿着头发滑动了,闭着眼睛,微微抿着唇,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稍稍动了动,打算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腿上把自己挪下去。我轻轻撑住轿子的两边,打算垂直着撑起身体,然后平移,再垂直着落到一边的座位上。我一边做得十分小心,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一边还在祈祷他此刻千万不要睁开眼。只是,秦敛的确没有睁开眼,但他的清淡嗓音温吞吞响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一僵,哭丧着脸道:“你的腿太硌人了……”
我在心中很愤怒。没想到他除了会琴棋书画会舞刀弄枪会舞文弄墨以外还会装睡,他又蒙我。
秦敛还是没睁开眼,继续说道:“为什么把头发散下来?”
“梳发髻太难看了……”我的话音还没落他就睁开了眼,一双如墨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于是我立刻就改了口,“我不会梳发髻……”
但是这个借口好像还不如真话让人受用。因为秦敛的那张面皮不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面无表情。
我真怕他冷不丁来一句:“哦,看来你那个贴身丫鬟阿寂是吃白饭的。”更怕他后面跟着来另一句:“那明天就把她换了吧。”
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把我重新按在他腿上,然后把我的脑袋掰正,然后他的手在我的脑后又抓又挠了好几下,再然后他说道:“好了。”
我的脑袋后头又沉了不少。我摸了摸后面,一个松松的发髻已经梳好,被一根斜斜的簪子别着。秦敛拍了下我的手:“不要乱抓,又弄乱了。”
我今天的发现真不少。原来他还会梳女人的头发。宫里的女子都风传他以前风流倜傥,欠下了不少桃花债,我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但现在确定多了。
他把我的身子扳过去,眼睛对着眼睛,然后他细细打量了一下,眼睛意思意思地弯了弯,勉勉强强算是一个笑容,说道:“我梳得还不错罢?”
我心想你就算在我身后梳成一个打碎了的鸡蛋模样我也瞧不见。
但秦敛在我的脑袋上折腾出了他想要的发髻模样以后露出了笑容,这就代表他心情变好。他心情变好,就代表我今晚大概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但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秦敛的心思太难猜了,他把我从他的左腿挪到他的右腿上,然后捏了捏我的脸,然后云淡风轻地说道:“回去以后写两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看。”
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不写行不行……”
“可以。”他回答得很痛快,但是还没等我庆幸,他后面又慢悠悠跟了一句更让我直不起腰的话,“或者写两千字检讨,或者把你养的那只吵个不停的八哥送走,你选一样。”
我想我都快哭出来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秦敛……”
“再或者,你还有第三个选择,”秦敛终于良心发现,并且还十分诡异地微微一笑,然后贴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话。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那我还是写两千字检讨吧……”
“你没的选择。”
他把我收得更紧了,薄薄的双唇眼看着就要落下来,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向后弯腰,嗡嗡地嚷嚷着:“秦敛!做人可以无耻,但不能像你这么无耻!”
“哦?”他挑起一边眼尾斜睨我,慢腾腾地说,“我怎么无耻了?”
“你烧杀抢掠样样都精通……”我在他清凉得像深泉水的眼神下,在本来已经说完了话的前提下又不情不愿地小声加了一句,“才怪。”
秦敛“嗯”了一声,抚摸着我的后背,继续问道:“今天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出宫?”
我心说我要是打了招呼,你肯答应才怪。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一半苦情一半煽情的模样,声音就像是蚊子哼一样大:“我就是随便走走……”
秦敛又“嗯”了一声:“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城门口,天都快黑了,你是打算今天不回宫了?”
这次我彻底没声儿了。
秦敛好像特别喜欢看我这种委委屈屈又不敢辩驳的模样,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说道:“平常不是横得跟小螃蟹似的么,到处不走脑子的闯祸,怎么现在变身小绵羊了?”
我立刻怒瞪他:“谁小螃蟹了?我一直都很乖的好不好?”
秦敛撑着额角,很有兴趣地瞧着我:“哦?你哪里乖了,说来听听。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我张嘴要说,一时却又没有想出来。于是只好梗着脖子讲:“比如说,今天在宫外,我买糖画的时候,人家多给我一文钱,我就给还回去了。”
秦敛“唔”了一声,闲闲地等着我说下去:“还有呢?”
“……还有,我在刚刚那个小面馆吃面的时候,我要的小碗,老板给我端上来的是大碗,我也好心地提醒他了。”
秦敛眯了眯眼:“还有么?”
我编不下去了。
但秦敛还是不冷不热地瞅着我瞧,于是我闭着眼,咬牙转移话题,“今天我去的那条街生意都不大好,我吃饭的那个面馆,面明明很好吃,但是客人不多。并且面店老板家里出了事,现在特别需要钱。你看,你能给他一点儿银子渡过难关么?反正他需要的数目对你来说也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秦敛悠悠说道:“要是你去一家饭馆吃一顿面,我就要出一份钱帮人家。那整个东宫迟早都要给你败光了。”
“那你给他提个匾好不好?你就只写几个字,他就有了金字招牌,生意肯定会比现在好许多倍的。”
秦敛哼笑一声:“那我干脆把整条街的题匾生意都包下来,你说好不好?”
我弱声提醒道:“那条街上还有一家青楼……”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忘记了秦敛的权威是不能挑衅的了,他的眼睛眯了眯,很显然我刚刚不小心摸到了老虎的尾巴,我预感我要被老虎踢了。
他掐着我的腰慢慢俯身,迫得坐在他腿上的我不得不向后弯腰,我如临大敌,弯得腰痛,他还在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他那张顶好看的面皮慢慢贴近我,我咬住嘴唇闭上眼,很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悲壮。
然后突然我的下唇被一个粗糙的东西磨了磨,我反射性地张嘴,很快一颗很光滑的东西溜进我的嘴里。
我嚼了几嚼,很快就睁开了眼,含糊不清地说道:“……栗子?”
“嗯。”
我坐直身体,把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捧纸包包好的栗子抢过来,继续含糊不清地说道:“为什么要给我吃栗子?”
秦敛看了我一眼:“因为你话太多,太吵。”
其实我觉得有点儿委屈。明明刚刚是他让我“说来听听”的,现在又赖到了我的头上。
回到东宫太子卧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上门,连带着阿寂担忧的眼神也一起关在外面。然后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走得相当稳慢,甚至还有点儿在御花园里穿花拂柳闲庭信步一样的悠闲。
我顿时就想到了我养的那只八哥吃虫子的模样。先是拿脚碰一碰,再叼在嘴里往地面上摔一摔,又低头用尖尖的鸟喙啄一啄,等玩得腻了饿了,再一口一口颇为享受地吃掉。
我就是那只可怜的虫子,秦敛就是那只凶残的八哥鸟。好处便宜都让他给占了,我还得饱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车裂。
他就是吃准了我跑不了。这什么世道。
就像现在。我望着他慢慢悠悠的脚步,还有平淡如水的眼神,指着他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秦敛竟然真的停住了。他的臂弯处挂着刚刚解下来的披风,把它随手在一边的椅背上一搭,然后他抬起眼皮看着我,淡声说道:“过来帮我更衣。”
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先说定了比较好,于是颤声道:“那先说好,只更衣,你别的什么都不准做。”
秦敛眯了眯眼:“刚刚在马车里好像不是这么讲的。”
“那是你自己定的,我没同意……”
我还没说完,就被秦敛打断,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的话还要说第二遍?”
所以说,不管我怎么明着暗着的反抗,最后都是要屈服在他的淫威下。我委委屈屈地走过去,还没近身就被他一把揪住搂在怀里。
以往穿衣服的时候我都觉得麻烦,巴不得束带们能少一点儿再少一点儿,据阿寂说我小时候衣服都懒得不肯解腰带,往往要等我睡着以后宫人才能悄悄帮我解开。现在我则在发愁为什么束带如此之少,磨磨蹭蹭给秦敛褪下外衣时,一根蜡烛都还没有燃完。
秦敛完全无视我在哆嗦的手指,他的一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探进了我的衣襟里,所经之地就像是被狂风洗礼后的花草,仍旧余波未平地瑟瑟发抖。等我脱完了他的上衣,我自己也早就被他像个煮蛋一样剥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件薄薄短短的肚兜。
这个样子实在很不自然,我仍想不死心地往后退,秦敛却低低笑了一声,突然把我抱起来,一阵迷炫后,我坐在了他的腿上,而他坐在了座椅上。
我结结巴巴地一边推他一边说道:“你,你不是说更衣的吗……”
秦敛岿然不动,悠悠说道:“你的速度太慢了,只脱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眼看就快探到某个地方,我忙不迭地要下地遁走,被他再次掐住腰肢捉回去,我的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不要在这里……”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我已经背躺在了床上,头发铺了整个枕头。秦敛又黑又亮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发簪中解出来,柔柔地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来,把本来就乱糟了的场面搅得更乱。
秦敛要俯下身来,我赶紧推着他的前襟,舌尖都要打结了:“我来葵水了……”
这句话果然让他顿了顿,但是仅仅顿了一瞬,然后他就清风朗月地说道:“哦?十五日前大婚的时候你葵水刚到,这么快就又来拜访了?也太不知趣。”
最不知趣的是他自己。我身体都抖成这样了,他就跟没看到一样,兴致还是这么高。
但我现在真的真的十分不想做那种事,幸而我在最紧急的时候脑筋急转弯得都很好,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能拒绝他的理由:“你,你不是说过我的声音就像鹅叫吗……”
然而秦敛这次连停顿都没有,“唔”了一声,嘴唇很快就印上我的,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练练就会好的。”
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
我裹在被子里,盯着脑袋上方绣满大朵大朵芙蓉花的丝帐顶,把这句话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默念了一百遍。
昨天晚上等他好不容易放开我,我立刻挣扎着往帐子最里头爬过去,但还是没他的动作快,他很快就捉住我的小腿,饶有趣味地说道:“本来想给你点儿时间缓冲,但看你还能跑得这么快,那就是没必要了。”
我欲哭无泪:“都三更天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朝议事……”
秦敛道:“我每天都要上朝议事。”
我使足了力气脚下一蹬,终于挣脱了他,很快拽过被锦挡在两人中间,道:“你不准再过来了!”
秦敛果然没再过来,只是悠悠地瞧着我,道:“今天事不今日毕的话,是要滚利息的。”
我一向都是撞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人,所以明明知道拆东墙补西墙是一件既费力且无用的饮鸩止渴之事,但是因为它能缓解燃眉之急,所以我还是要做的。于是我极快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卷得就像是骨头连着皮肉一样的牢,然后我闭着眼弱声道:“那就滚利息吧……”
只不过我是到了第二天才反应过来我真是在秦敛手底下装绵羊装惯了,我本就可以反驳他不能滚利息的,我本该义正言辞地跟秦敛讲,你不但不能滚利息,眼看斋戒日就要到了,你身为当朝储君,还必须得节制。
但是,但是,但是如果这个场景再在第二日重来一遍,我却怕是依旧说不出这样看起来十分理直气壮的话的。
于是我就望了望天,很悲哀地想,大概我是大南朝开国以来最没出息的太子妃了。
然后秦敛便不再说话,只歪在榻上,在距离我一臂远的地方单手撑着头,挑起一边好看的眉眼,那眼神就像是在看着爪子底下跑不掉的猎物看着我,唇角渐渐牵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真的不过来?”
我坚决道:“傻瓜才会过去。”
我刚说完,秦敛突然身影一动,眨眼间他就欺了上来,把我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又从我背后把我沿着被边从被子里完整地剥了出来。他的动作之快速,之干净,之利落,之果断,之坚决,让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我和被子的关系的确是骨头与皮肉的关系,只不过却是煮熟后的肋骨条与肋条肉的关系。
他实在太迅速,很快我就结结实实地喊叫出来:“疼……”
我要往后缩,他掐着我的腰不肯放。我只能满腹委屈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他抿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看起来像是特别的无奈,然后他伸出手指抹干净了我脸上的泪,但是我的眼泪又在我的大脑命令下拼命地挤出了另外两滴,他看着像是更无奈了,但顷刻间又变得像是很想掐死我一样,再然后他竟然真的听进去了我的抱怨,将我重新放回床上。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就代表今晚的酷刑结束……了?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他很快就俯身下来,侧身把我虚虚拢在怀中,手指顺着我的头发从我的额头一直拂到耳后。
他的指腹在我耳后的某个地方轻轻拨弄,很快我就缩起了脖子,再度试图从他的手心里挣出来:“痒……”
他不答,继续轻拢慢捻地抹挑,我真想一爪子把他给拍开:“痒痒痒……停停停……”
秦敛的声音终于慢吞吞传进我的耳朵里:“那你究竟是疼还是痒?”
我顿时就怒了:“我一边挠你一边拿刀子戳你,那你是疼还是痒?”
秦敛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还是掐着我的腰不肯松手。他那眼神瞧得我心里长草一样的慌,语气很快就又软了下来:“我很困了……我想睡觉……”
他敛起眉眼“嗯”一声,下一刻我就真的像是被戳刀子一样倒吸了一口气,并且那口气还岔到了我的五脏六腑里:“疼啊!”
我拧着眉毛,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秦……敛……”
秦敛道:“我怎样?”
我疼得话都堵在了喉咙口,瞪着他只来得及吸气顾不上吐气。秦敛的动作终于顿了片刻,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豹子胆都被他这种恶劣到令人发指的行为给激出来了,使出全身力气气拔山河地冲他吼:“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要回苏国!我不要当太子妃了!”
秦敛瞪着我的表情就像是噎了一个鸡蛋。脸上乌云密布,阴晴不定,然后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我吼完以后就清醒了,清醒以后就后怕了。大概除了他的父皇以外,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这样嚣张地冲他吼。不对,当今圣上温文尔雅,总是能用最低沉的声音说着最威严的话,而秦敛又深得民心深得圣心深得臣子心,所以他也许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吼过。
因为这样的事没发生过,并且秦敛的个性太深不可测,所以我也不晓得这种事发生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我着实胆战心惊,于是开始不着痕迹地往后倒退。
秦敛阴沉沉地瞧着我后退,也不阻止,等我自认退到安全地带,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趴在枕头上嗡嗡地说:“我要睡了,你……”
“也”字还没说出口,不知什么时候近身上来的秦敛就再次重新把我跟煎蛋一样再次翻了个身。
这次虽然还是疼,但考虑到我刚刚似乎得罪了他,所以我不敢再像刚才一样外强中干地叫唤了。只是咬着被子一直呜呜地叫,又细又弱地就像是只饿了两天的猫。
秦敛这次良心发现,虽然阴沉着脸,但终于还是草草了事。但我觉得本来该是我更委屈一些,因为明明都是我在被压迫。
但我的公主脾气很少,而他的太子脾气实在是不小,并且我自认做女子应该大度,就算不能大度也应该考虑要自爱,要自爱就不能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让自己生气伤身,所以无论怎样归根结底我都还是要原谅他并且让着他一些。
但是每次做完这种事以后,秦敛又会格外的体贴。大概是因为我平日真的是受他的压迫受惯了,所以每次享受他的纡尊降贵的奢华级别优待时总有种汗毛根根竖立的毛骨悚然之感。
并且他那个时候的表情还很温和,完全不见往日那种听罢就嘴唇一抿茶盖一合眼睛漫漫一扫不说话就让人冷心彻骨战战兢兢的模样。
譬如今天早晨,他去上朝我在睡觉,等我终于睡饱一睁眼,秦敛已经下了朝微微弯着腰站在床边,眼睛还挺温吞地瞧着我,另外臂弯里还挂着我平日里穿的衣服。
我一眼瞄到他,迅速把被锦裹得更紧,很是提防地瞧着他:“你把衣服放在床边就好了。我这就起。”
秦敛已经换了常服,嘴唇微微一弯,声音温润优雅,很符合当朝太子矜贵又金贵的气质:“我来帮你穿。”
我的瞌睡虫瞬时精神抖擞。我记得上一回他这么体贴也是在这么一个上午,当时他是一时兴起帮我画眉,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画眉的技术还挺好,但是我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当天晚上我顶着那对他画的眉毛,接着前一日又继续被他折磨到苟延残喘半生不死。
那真的是太惨痛的回忆了。所以尽管已经是七日之前的事,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像是在眼前刚刚上演完毕。
我的眼神顿时有点儿惶恐:“让阿寂进来帮我就可以了……”
秦敛的手顺着我的衣服纹路抚了抚,慢声道:“我帮你穿你不乐意?”
我弱声道:“不……”很快秦敛的眼睛就眯了起来,于是我剩下的两个字到了嘴边又拐了一个弯儿,悠着秋天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出来,“敢当……”
秦敛把眯着的眼睛又睁开,低身把我从被子里拽出来,一边给我一件件套一边拧了拧我的耳垂:“晚上有家宴,就不能再穿这件衣裳。”
以前当我的身份还只有一个苏国公主的时候,我就知道,虽然每个国家的货币方言约莫是不同的,但皇家的家宴不叫家宴,这却是每个国家通用的。
我顿时垮了脸:“陛下指明要带家眷了么?”
秦敛瞟了我一眼,连话都懒怠答。
我幽幽地道:“万一我又给你出丑了怎么办?”
秦敛给我一一系上带子,他骨骼分明的手指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又给我套上了另一件,他挑起眼尾瞧着我,慢悠悠道:“哦?你什么时候给我出丑了?”
我很郑重很诚恳地望着他:“哦,一定是我记错了,我从来没有给你出丑过。一定是这样的。”
秦敛似笑非笑,卷起我的一绺头发道:“真是多劳你挂心。反正出丑的是你不是我,你放心,被牵连的也不会是我,是那群奴才罢了。你昨天私自跑出宫,宫门守门的奴才每个人都领了二十板外扣一个月俸银处置。你若是再出宫,这个数目估计还得翻倍。”
见我瞪大了眼,他看起来反倒很好心情,拍了拍我的脸蛋接着道:“所以说,要想别殃及无辜,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一块儿在东宫里闷着比较好。”
“……”
南朝实行的是一夫四妻制度。也就是说,每个男子至多只能有四个老婆,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要遵守。
当今圣上英明决断,把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兼风生水起,以及谷不生虫且路不拾遗。圣上有四位宫妃,分别是一位皇后和三位侧妃,并且四位宫妃各生了一个儿子。
而所谓的家宴,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坐在最高的位置,左右两边依次是他的四位宫妃,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儿的驸马,以及四个儿子和四个儿子的诸多妻妾。
然而俗言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四位皇子除了秦敛以外个个都很不争气。爱女人的爱女人,爱男人的爱男人,爱钱财的爱钱财。从小到大一路培养下去,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只顾宝贝着自己心里那一点小九九,对江山和权力毫无兴趣。
但是让圣上比较欣慰的是皇后诞下的四皇子秦敛又实在是太争气了。据说他的功绩辉煌,十七岁即主动请缨去了沙场,并且很有以一敌十的架势,领了一队轻骑巧擒了叛乱部落的头目;假如这样的事只发生一次,那大概还可以说秦敛是瞎猫捉住死老鼠,但诸如此类的智勇多谋的事迹偏偏还数不胜数,让人辩无可辩,只得心悦诚服。
据说秦敛曾经也爱女人,并且还逛过数家的青楼,但是那些眼睛皱成一对核桃的老臣子们偏偏说他这叫男子的适当放松。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三皇子殿下爱女人那就叫花天酒地荒淫无道,秦敛爱女人就改叫做红颜知己体贴温柔。
不仅如此,据说秦敛曾经还爱钱财,但是那些眉毛已经年久失修少到寥寥几根的老臣子们偏偏说他这叫收藏古董风雅清贵。我就又不明白了,为什么大皇子殿下爱钱财那就叫钻钱眼里贪图便宜,秦敛爱钱财那就叫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末了,老臣子们还唯恐无法说服人,又补充了另一条,最起码,太子爷不喜欢男人,这就好,这就好啊。
那会儿我偷听完毕,一口闷气憋在肺里,半晌都没能喘出来。
我觉得我自从遇见秦敛,我的生活就像是一碗白粥里加了一块香喷喷的羊排骨,别人会以为那是大大的福气,白粥不但平白涨了百倍的身价,还变得营养又美味。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是最喜欢白粥的,并且我天生懒人,十几年如一日都只爱白粥,是不爱换换口味尝试下的,而最重要的是,我是对羊肉过敏的。
据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吃羊肉,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几乎丢掉了半条小命。当时父皇大发雷霆,宫中太医因为这个年龄最小却也最体弱多病的公主,大冬天里被迫在冰凉的地面上乌拉拉伏贴着跪了一夜。
阿寂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后,在一天上午知晓此事,有那么一瞬间是愧疚的。但是等中午吃饱之后我的愧疚就随着食物一起消化完毕,从此之后我便对太医院的太医们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了坚忍而持久的敌对态度。
因为他们熬制成的中药实在是太难喝了,而且还明令禁止我吃糖。
阿寂说,我的病症打娘胎带来,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就会自行慢慢转好。但是不得不说,从出生到那个所谓的十几岁的这一期间,我实在是太能折腾了。每年冬天太医们都恨不得让我跟着青蛙狗熊之类的一起冬眠,因为只要是我醒着,我便是狠狠咳嗽着的。只要我是咳嗽着的,他们就必须要给我熬药。只要是熬药,我便是扭头磨蹭费尽心机都要倒掉的。只要我倒掉,婢女们前去偷偷通知的父皇必定是要过来看望的。而只要是父皇一过来,太医们就必定要被责骂的。
于是我仇视太医,太医仇视我,但是我又必须依赖太医,太医也必须治疗我,长年累月里,我们渐渐养成了大自然普遍哲学之一,对立与统一的辩证关系。
等到前年,也就是我十五岁的冬天,我终于不再咳嗽。我记得去年的春节,宫中放的烟花格外的多,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亮眼夺目,多姿多彩,“嘭”的一声开在天空中,就像是夜幕中骄傲开屏的孔雀。那么多的烟花,我总是疑心太医院那一块放的是全宫中最多最大最亮的。但其实真正的事实是,去年正月初三,我唯一的姐姐苏姿正式出嫁。父皇很是舍不得这个一姿一容一言一行都完美体现了皇族该有的风雅和矜持的女儿,便在她大婚前三天的春节上下了奢侈的大手笔。似乎将宴会办得越盛大,就越能体现出父皇对姐姐的疼爱和不舍。
姐姐嫁的是当朝宰相之子。大婚当天,她第一次挽起了头发,露出美丽的细长的颈项,扬着高高的头颅,水红色的绣鞋藏在长长的水红色的嫁衣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骄傲。她没有笑,其实实话讲,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见她真正笑过几次。她的笑容总是象征性地抿抿唇,然后垂下眼,就又变回了淑良温婉的模样。
而等我和秦敛大婚的那天,我终于明白了姐姐苏姿不笑的缘由。别的都不提,单单是那重达十斤的头冠,和曳地七米的裙摆,就已够逼得人将三魂七魄起码丢掉一半。婚嫁只需一日,然而谨记大婚每个详细的步骤,以及全身从头到脚的沐浴香薰化妆等打点都要从七日前便做起,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莫说笑,能不哭就已是不错。
我在婢女们的帮助下和秦敛三拜九叩,仍旧累得腿抽筋脚麻木。我也学着苏姿的样子高高扬着头颅,然而我发现,当我扬起脸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秦敛那张对着我似笑非笑的脸,而若我平视,我看到的则是他衣服上张牙舞爪的象征身份的织绣龙纹。
那条龙的眼睛也很活灵活现,无论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是它在注视着你。然而说穿了龙纹再栩栩如生到底也是个死物,两相比较之下,我还是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后者。
直到洞房时,我的视线才向上偏移了四十五度。这不是我自愿的,全都是因为秦敛如同调戏良家妇女一般用手指抬起了我的下巴。
而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真有趣。”
然后我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印象也很深刻。我很了然地望着他,道:“你调戏过许多女子吧?这个动作做得真纯熟。”
秦敛:“……”
然而秦敛并不经常这样无语。或者可以说,除去大婚那天他大概是因为没料到我在千斤压顶的头冠之下还能思路清晰地反驳他,从而一时因稍稍惊讶而失神之外,他和我的对话都是以他占上风而告终,把我明褒暗贬或者明贬暗也贬地直说得哑口无言才罢休。
若是搁别人,这样的结果反复出现后,大概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对秦敛退避三舍,假如三舍不够还可以再退五舍,芳草萋萋鹦鹉洲,烟柳画桥锁清秋,天下之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二是愈挫愈勇,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虫映雪无所不用其极地用知识武装自己,然后几年之后为一雪前耻而卷土重来,以一针见血博学强识舌灿莲花之本领让秦敛彻底羞愧,羞愧到双掌在面门一拍,废掉自身毕生绝学。
然而我既无法对秦敛退避三舍,也无法出宫只为去闭关报仇,我跟秦敛朝夕相处,除了努力让自己大度,气愤之后找点歪门邪道来安慰安慰自己,也没有了其他别的方法。
两个月前,我随父皇来到南朝,受到了南朝的盛情款待。
关于盛情与否的判断要看排场的大小和东道主脸上笑容的程度。而从现场看,南朝众位皇子宫妃都列席,人物很全,婢女很美,食物很可口,舞女很敬业,排场和面子明显都给得十足;而皇帝脸上的笑容也十分的和煦,堪称七月天气里的一丝清风,或者是腊月天气里的一轮暖阳。
国家与国家高层的往来,总是要带一些交易。我的父皇和秦敛的父皇在谈笑间似乎就已默契地达成协议,各取所需,酒宴间聊得看起来很是惬意。
临近末尾的时候,南朝皇帝的眼风突然朝我扫过来,嘴角带着笑意道:“传闻苏国的一对公主才貌双全,一个安静一个活泼,一个能歌一个善舞。琴棋书画剑,诗歌茶酒花,皇族男子要学的两位公主都学得面面俱到,且研习得精深。孤今日见到的这位二公主,美貌着实万里难挑其一,不知舞蹈是否也如容貌一样令人惊艳?”
其实我很想实话讲,传闻基本百分之一百都是有注水成分的。当然,这段话从传闻到南朝皇帝的脑筋里再到其口中,就又更加了几分刻意赞美导致的注水成分。
琴棋书画剑,诗歌茶酒花,我既要学得面面俱到,就无法再做到研习精深。我的剑术基本不能称得上是剑术,只能花拳绣腿地耍一套最熟悉的路数,或者是几招最拿手的姿势,除此之外,我对这项运动的了解就只剩下了死记硬背的几套剑术历史,以及八卦得来的资料比较详细的几位剑术高手人物传。而之所以只熟悉这几位高手而非少林高僧武当教主等等,在于他们几人有一个共同点——容貌比较好看。
但南朝陛下的话既已说出口,我便不得不走到宴席正中央,在传闻中我所擅长的几项中选出一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番,以此证明南朝陛下金口玉言,绝无妄语,以及证明我并非绣花枕头,乃是苏国货真价实的二公主。
我综合考虑了一下。觉得我所拿得出手的,大概对于南朝在座这些女人来说,也都是她们可以拿得出手的。唯独苏国的凤阙舞,是皇室独有的舞蹈,纵然他们见多识广,也未必瞧过。从而纵使我跳错,他们也无法细眼瞧得出来。
鼓点奏起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秦敛。
其实这之前我已经在座位上偷看他许多遍。他坐在距我不远不近的位置,束起的冠发,敛起的沉静眉眼,唇畔似有若无的笑意,以及宽大袖袍下修长优美的手指,我在他抚弄酒杯的时候都可以看得到。
这是一个比我的哥哥苏启还要优雅从容的男子。
我在座位上偷眼看他的时候,他没有看我。他的眼神有一点漫不经心,好像酒杯和里面的酒有莫大的魔力,吸引着他的注意。
我站在宴会中央看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看我。他抬起眼眸很仔细地听着他的父皇说话,嘴角微含笑,是客套出的微笑。
而等我一舞完毕,秦敛仍旧没有看我。他的手指捏住酒杯,凑在唇角,却没有喝,目光落在我未知的一点上,他两边宽大的袖袍挡住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的表情。
然而等到次日,我在南朝安置的寝宫中休息,突然得到了秦敛向我的父皇请求让我嫁给他的消息。
其实父皇这次带我来到南朝,本就是希望两国联姻。而身为太子的秦敛既已开口,其他皇亲贵族就断没有了从虎口夺人的道理。
实话讲,我很不能理解秦敛的这一行为。不过据我后来得出的经验,秦敛的种种行为里我能理解的实在是少数,而我能理解并能够给予支持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秦敛提出联姻的次日,他的父皇便询问我的父皇,用很是温和的语气道:“你看……”
他说了很久,无非就是两句话。秦敛文治武略皆有大成,品行相貌更是无可挑剔,南朝这样一位民众爱戴臣子拥护的储君,渴求嫁给他的南朝女子人挨人可以堆满整个大南朝国库。而既然秦敛难得开口求婚,我的父皇既然也一样是来联姻的,那两人就赶紧把婚事办了吧。
我听说之后默了一上午。心中有那么一点不平,就像是丝绸上一点点的瑕疵,如何也抚不平。也不知究竟是哪里的不甘愿,总觉得我这样简单快速直接地嫁给秦敛着实有些仓促。虽然我得承认,我在从苏国来南朝的路上就是做了准备要嫁给他的。
我虽然有些郁郁,但是我的父皇答应得很爽快。见我闷头不语,还以为我是在害羞加默认,下午便大手一挥,同南朝皇帝讲了讲,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礼部官员就忙不迭地跑去定大婚事宜去了。
事已至此,我身为哥哥苏启口中所谓的什么“苏国开国以来最懂审时度势的一位公主”,虽然我知道他那时候那样恭维我只是为了哄我帮他抄书经,但如今我还是只能从命。
我从命以后的第二天就遇见了秦敛。我贸贸然闯进父皇暂住的宫殿,一眼就看见秦敛换了一身滚着金色纹边的常服,看那表情大概是在跟我的父皇商谈未知事宜,手中悠悠捏着一盏茶,宽大的袖摆垂下来,侧脸是真正的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亦带着说不出的风采,说不出的雅致。
想想那个时候的秦敛,再想想现在,除了用“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来形容之外,我还真是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成语了。
不过我当时的的确确也是被他那种风致给糊弄住了,蓦然就想起了两句很不符合我的公主身份以及很不符合秦敛太子身份的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敛看到我,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清浅的却又是很迷人的笑容:“二公主早上好。”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挂着的太阳,心想这个时辰早起的虫子早就被晚起的鸟儿吃光了,早个头啊早。
但我面上还是特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太子也早上好。”
然后我的父皇就用特别拙劣的理由自己出去了,就留下我和秦敛两人一坐一站杵在偌大的宫殿里。
我瞧着他捏着茶盏分外从容淡定的模样,率先笑盈盈地发难:“太子千岁,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请求父皇赐婚?”
秦敛瞥我一眼,悠然道:“我什么时候着急了?”
“你要是不着急,怎么这么早就向我父皇求婚了?”
“哦,”秦敛眉目不动,凤眼眼尾挑得特别欠揍,“难道宴会上不是你一直在看我?我还以为是你看上我了。”
“……”我咬咬牙,暗骂一声无耻,“你如果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看你?”
秦敛悠然喝了口茶,悠然道:“你那视线就跟两把刀子一样,我就算是个盲人,都能知道你快用一双眼把我给切成瓜果块儿了。”
“……”我被这话堵得一阵郁闷。
秦敛嘴上得了胜,也不恋战,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去折腾茶壶,自顾自地往茶杯中倒茶水,那个动作悠闲得就像是大婚跟他无关一样。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突然就想起我刚刚实在不该顺着他的话音儿往下走,我就不该做那个假设,我就该说“我什么时候看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这样我就能把握主动权了。
由此可见秦敛不是一般的阴险。喝着茶的功夫还不忘给人下套,就这样小小的一个口舌便宜,他身为堂堂男子且是大南朝堂堂男太子,都不肯让一下我这个弱女子。
可是有些事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这次错了时机,下次就再难问他为什么要娶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又是一阵郁闷。
婚礼定在两个月后,我一想到要和这么一个狡诈如狐阴险如狼的人大婚,我就头疼。一天早晨阿寂一边给我绾发一边道:“公主不是很想嫁给太子么?”
我狠狠道:“我什么时候很想嫁给太子了?”
阿寂一副“你的想法都写脸上了还用我说出来刺激你么”的表情。
“好吧,我是希望能嫁给他。”我泄气道,“但我不喜欢他。”
阿寂这次则是一副“你的嘴硬都写脸上了我就不说出来刺激你了”的表情。
我:“……”
但我还是不甘心,于是在大婚前的两个月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和秦敛做着艰苦卓绝又坚持不懈的斗争。
第一回我往他的朝服里扔了一条毛毛虫,这家伙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发作,还得笑呵呵地收下,然后我当天晚上就特别收到了他特制的一盘菜,黑黑的香香的还附赠一小盘蘸料,我刚要心情愉悦地下筷,秦敛就坐在一边云淡风轻地开了口:“这个叫毛菜。做起来挺费事的,你慢慢品尝。”
我执起一个凑到嘴边:“毛菜?”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接着云淡风轻地道:“这盘菜是我命厨师用王富他们捉了一天捉到的所有毛毛虫做成的。”
我“哇”一声就对着婢女眼明手快递过来的铜盆呕了起来。等我呕得眼泪汪汪不停咳嗽的时候,秦敛又端着太子的风致和气度,云淡风轻地接着道:“哦,忘了告诉你另一件事。我刚刚骗你的,这其实就是一盘普通的猫耳朵,烧得有点儿焦了而已。”
“……”我用手颤抖地指着他,一时间咳嗽得更厉害了。
第二回我本想把秦敛引进一个挖好的三米深陷阱里,让他就算太子威严犹在但颜面却会尽失,但没想到秦敛不但阴险反应还很迅速,在掉下去的前一瞬竟然还不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再然后他就装模作样地抱着我在陷阱里高喊“来人”,并且在我俩重返地面后还一本正经地拿我当挡箭牌,说是因为我一时不慎误入陷阱,掉下去的前一瞬反射性抓住了他的衣角,于是把他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他对父皇解释的时候,我的脑袋被死死按在他的胸前,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手还不停在我后背轻拍,于是在别人看来估计就是真的受了惊吓的模样,让我真是不得不咬碎一口银牙还得生生吞下。
我只能在心中暗暗地愤恨,反射性你个大头鬼啊反射性。
类似事件多次反复,终于让父皇听到了风声。父皇特地叫我前去训话,一副恨我又故态复萌的模样,怒声道:“你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有什么用?你两个月以后不还是得嫁给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秦敛捏着扇柄从殿外悠悠走进来,笑得特别清淡,说得也特别清淡:“公主正值碧玉年华,天真烂漫,本该如此,没有关系。”
我当时被他这通没头也没尾的奉承话拍得连钻墙的心思都有了。
所以,综上所述,还是那句话,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
然而大婚之后,我才发现,用讨厌两个字来形容我对秦敛的印象,还算是太轻了。
刚入南朝的时候,我就听到坊间传闻秦敛有多英俊飘逸多运筹帷幄多倜傥风流,而这些词中我听到的最多的又是倜傥风流四个字。
不过对此的感想,阿寂却说:“公主,为什么奴才不觉得坊间说殿下倜傥风流的话有很多?倒是夸殿下丰神俊秀沉稳睿智的好像更多一些。”
我说:“那是因为你听到的都是男子的评价,可是对于待嫁闺中又芳心萌动的女子来说,风流多情才是第一吸引力呢。”
阿寂说:“可是公主,你是怎么认识南朝的女子的?”
我的反应是指着乌压压的天空很认真地说:“啊呀,阿寂你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
按照我苏国女子的传统观念,倜傥风流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词。在大南朝的女子眼中,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词。然而当提起秦敛的时候,那在大南朝的女子中,这四个字就又算得上绝好绝好的词了。
对于秦敛,南朝的女子似乎总是有个幻想。认为蝴蝶之所以还在流连花丛,只是因为蝴蝶还没有遇上一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然而我认为,蝴蝶只要还长着一双翅膀,那就永远遇不上那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而蝴蝶如果被人掰断了翅膀,那他就算遇上的是旮旯里的一朵狗尾巴花,也必须老老实实结结实实地趴在上面。
可是,理论上可行的事何其多,现实里遇上的克星又何其多。秦敛远看像蝴蝶,近看却是老虎。老虎没有翅膀,但是有尖利的牙齿。所以我和秦敛的斗争,实在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比,过程是多样的,结局是必然的。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
我有一天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是,如果让一位绝色美女偶尔在秦敛面前走动走动,那么不需要诱惑,秦敛也许就会露出好色的马脚。而人一旦有了痛脚,那么一切都会很好办。
这种事本来第一人选是阿寂。阿寂作为我贴身的第一护卫和第一女官,其处事之淡定反应之敏捷武技之高超性情之寡淡在我这些年不停的折腾下,都已经臻于化境。但她又着实长了一张与性情不符的脸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阿寂不是总隐在角落低着头,并且还总是刻意打扮得朴实低调,那她的模样在不上妆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而她若是上了妆,则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精。
然而我一想到要让阿寂做这种事,又是万分的不忍心。于是我试探性向她提出了我的想法,并暗示让她帮忙找到这样一个倾城绝色又爱慕秦敛以及爱慕侧妃地位的女子。
没想到阿寂却面无表情道:“天下论气质可以胜过二公主的,除了大公主之外没有别人。而若论绝色倾城,那么二公主若想认第二,天下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我趴在桌案上埋头道:“阿寂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阿寂道:“奴才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好吧,这个暂且不提。你就帮我找一个美女,长得要好看,还要爱慕秦敛,还要愿意当太子侧妃的人,其他你都会知道怎么做的,就不用我多说了。”
阿寂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二公主若想试探太子殿下,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一想到秦敛晚上的表现顿时就头皮发麻,摆摆手道:“我自己就算了……”
“恕奴才愚钝,殿下与公主刚刚大婚,相处十分和睦,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哪里看出我跟他相处十,分,和,睦,了?”
阿寂立即跪下低头道:“奴才失言,请公主责罚。”
“……”我撑着额角摆摆手道,“总之你去办就可以了,结果我来承担。”
阿寂又道:“那如果太子殿下不为所动呢?”
我想了想:“实话讲,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
阿寂果然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就顺利安全地找来一个漂亮宫女。
我问道:“叫什么名字?”
“阿,阿晴。”
阿晴的模样十分标致,眼睛随随便便一忽闪,就能生出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效果。虽然我不知道秦敛的喜好,但从他最爱欺负我可怜巴巴的时候,以及我的哥哥苏启最喜欢这种小鸟依人温柔可怜类型的经验来推断,秦敛对这个宫女有所注意应该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秦敛行事真的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次日秦敛回到东宫,我立即安排阿晴前去奉茶。阿晴穿的是最漂亮的一类宫装,蛾眉淡扫,目如点漆,唇如涂朱,腰如柳枝纤细柔软,步如莲花袅袅婷婷,捧着茶盏恭敬侍奉的时候,还特地在我的授意下稍稍停留了片刻。
可秦敛却只是清清淡淡扫了一眼,就兀自低下头缓缓喝茶。
他的举手投足都是标准高贵的宫廷礼,拂去茶叶的动作一丝不苟,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破绽。并且一连三日,阿晴在他面前晃了有十几回,他都作视而未见处理。
第四日,我前去拜见皇后,并被留在那里长谈了两个时辰。刚刚回到东宫就被告知秦敛得到旨意去了南书房,而据说阿晴因为色诱未遂,被秦敛处以杖刑。拖下去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
又过了一日,阿晴拒绝召看医女,选择在夜晚上吊自杀,被人发现时尸骨已经寒透。
我得知消息后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上午都一动不动。直到秦敛下朝回来,把我的双臂从我的脑袋上掰下来,淡淡道:“别哭了。”
我随手抹了把眼眶,狠狠道:“你才哭了!你从头到脚都哭了!”
秦敛揉了揉额角,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宫中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死人。”
我继续狠狠道:“你才没见过死人!你从头到脚都没见过死人!”
我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其实我真的没有见过死人,并且因我而死的人,这也还是第一次。生杀予夺的权力,秦敛常使,可我不常使。这次给我的震撼,其实真的不算小。
秦敛听我吼完,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我一个劲地往后缩,被他一把扯住袖子拖了回去,冷声道:“那个宫女,你以为真是我误会了她?你只让她在我面前走动,可没让她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诱惑我吧?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她既然这么做,就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既没有准备好,还想飞上枝头,后果怎么样自然得她自己完全承担。倘若你一上午就在为这点事愧疚,那我不是早就愧疚致死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又冷冰冰地道:“还有,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看着像朵花我就会摘么?”
我在心中默默地怨念你难道不就是个花心的人么?还有,你的良心早就被你给扔了,我的却还在。并且对待一颗本就愧疚易碎的心脏,还用这种冷冰冰的言语讲话,真的是一点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自觉都没有。
于是我本想出声反驳,却又蓦地想起了哥哥苏启在我这次临行前对我的劝告:“传说南朝太子秦敛手腕强硬,说一不二,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熙儿你就算真的想做些什么,也还是要自保为上,务必三思。”
以及他以前还说过的一句话:“驯服一个人,如果不能让他崇拜你,那就要让他畏惧你。”
而我在这几日只是熟悉了秦敛似笑非笑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言行,一时忘记了他既然身为太子,就必然会有自己凌厉的手段和杀一儆百的威严,就必然会做出一些杀伐决断的残酷事。秦敛从以前到现在并没有变,只是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思及此,我的嘴巴张了张,又委委屈屈地闭上了。然而秦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过我,他的一双眼睛明察秋毫得让人很想揍他,我只听他淡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了想,做出一副很郑重的态度:“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挑眉示意我继续,于是我就继续说:“我还是想问你,你当时怎么那么突然就娶了我了呢?”
秦敛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在心中暗道这不是废话么,在面上还是很一本正经地重重点头。
他又道:“答案可能不会太让你满意。”
“满意不满意没关系,”我道,“我就是想听一句实话。”
秦敛于是淡淡道:“一时冲动。我当时就是觉得你长得比较漂亮罢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而我到底还是没忍住,低低诅咒了一句,“秦敛你!”
秦敛扬眉道:“我怎样?”
我很想说一些除了“无耻”之外更多骂人的话,却发现无论脱口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话:“你十分非常极度相当的无耻!”
秦敛默了一下,道:“骂人的话讲得真不地道。要不要我教教你?”
“……”
俗言道人无完人。而圣人也是人不是神,所以圣人也非完人。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我认为,只是因为他们对于非圣人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平常人要稍好一些罢了。所以据此推理,秦敛之所以为太子,并且为人称赞,也只是因为他对于非称赞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其他三位皇子要稍好一些罢了。
我本以为既然是皇室的一个区区家宴,那按照这些时日我所见到的王子皇孙的数目计,大约只需摆上六七张双人桌便够了。但我没想到南朝和苏国不同,圣上直系主脉虽人丁单薄,可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却是不少,并且统统记在了家宴名册上。这样一场家宴,其盛大程度直比父皇和我初来南朝时的那一次国宴。我瞅着流水席一样的一排排一列列一堆堆,直觉就想晕。而与此同时我又很微妙地想起了一句话: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对于这样人口众多的不织而衣不耕而食的贵族,身为苏国储君的哥哥苏启曾抱怨道:“养着一大帮子白吃干饭的皇子皇孙,纯粹就是在养着一帮只懂得吸血和嗡嗡的蚊子。还不如养一条白眼狼,杀了以后还能剥皮吃肉。”
我曾经问他:“不养不行吗?”
苏启道:“想得倒美。皇亲国戚在朝中还有势力,有的还有兵权。这些关系复杂得很……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懂。”
我道:“可是你见过哪帮蚊子能把人给咬死的?”
苏启白了我一眼,淡定道:“千年蚊子精。”
我:“……”
所以说,当一个好皇帝也不容易。不愿意的时候还得装着愿意,愿意的时候还得装着不愿意,想哭的时候得装笑,想笑的时候得装哭,着实憋气难受得很。
但是,我总觉得凭靠秦敛的演技和阴险和心计,他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的。我跟秦敛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日三秋”的经典案例。我总觉得若非我的自我安慰精神着实强大,只需五日,我就会变成十五年之后垂垂老矣的模样。而秦敛如果按照这个方法也去折腾别人,那也只需十日,那些自称“老朽”的臣子们估计就真的会化成三十年之后的一把老朽骨头。
家宴进行平平,被陛下的一声咳嗽推向了高潮。歌舞升平时,当今圣上喝了一口浓汤,结果引起咳嗽不止。召太医罚厨子折腾了半天,在皇后和侧妃一声比一声的尖锐惊呼下脸色才有所好转。而等到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之后,各位皇子也粉墨登场。
大皇子秦旭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二皇子秦宇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三皇子秦楚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四皇子秦敛上前一步眉心微蹙道:“父皇为国事操劳,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是儿臣之过。儿臣昨个刚觅得两支上佳雪参,被那几个外疆人说得神乎其神,还没来得及进献,明日儿臣就命人送过来。父皇您务必保重身体。”
秦敛的话音落下,用万籁俱静也许形容得有些过,但鸦雀无声却肯定是有的。南朝陛下抽空抬了抬眼皮,扫了扫全场,不吭声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明白:你们都睁大了眼睛瞧瞧,扯宽了耳朵听听,孤若是只生了前三个皇子,那南朝江山迟早都是不保的事。幸好老天待孤不薄,让孤还能有个四皇子时不时地欣慰一下啊。
然而若要是我认为,这件事仅仅只是充分证明了口才的重要性罢了。侍奉君主的时候,只有口才不是万能的,然而没有口才却是万万不能的。前三位皇子殿下对父皇的关心程度未必就比秦敛少,而秦敛对父皇的关心程度也未必就比前三位皇子殿下多,然而仅仅是几句话,高下就立显,秦敛“有敬爱的父皇在万物都不能入我眼”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只能再次肯定秦敛的阴险。而如果硬要说这件事还能反映出什么,那就是秦敛明明可以简单几句话就能哄人开心,平日里却偏偏还要恶意糊弄逗耍我,由此可见秦敛除了心机十分阴险之外,人品还相当十分非常的恶劣。
随后家宴又在大家嘻哈哈的暖场中继续进行。秦敛和我并排坐在一张桌上,天气这么热,他还往我这边挤。我往旁边让让,他又理所当然地继续挤过来。
我觉得不远处树上的蝉声更聒噪了。我闭着眼又让了一寸,眼看衣袂都快够着三皇子妃了,秦敛忽然一把把我抓了过去,并且搂得更紧了。
我憋住一口气道:“殿下,你不热么?”
秦敛道:“不热,怎么?”
我道:“可我热……”
秦敛“哦”了一声,挑眉道:“那我给你扇扇风。”语罢刷地摇开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扇风。
他扇得有多么理所当然,我就被扇得有多么毛骨悚然。我睁大了眼睛扭头并且仰起下巴试图去望他,秦敛凉飘飘的话从我脑袋上面悠悠打着旋儿转下来:“闹腾什么。给我坐正了。”
我“哦”了一声,正容道:“太子殿下,你难道没觉得今天跟平常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么……”
秦敛道:“哪里不一样?”
我道:“好像有点儿阴风阵阵的……”
秦敛道:“怎么讲?”
我道:“我琢磨着肯定是有鬼附到你身上了,否则你今天晚上怎么举止这么正常呢,这也太不正常了。说,你是什么鬼?画皮鬼?水鬼?还是吊死鬼?”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丝儿扇子摇出来的微风就没有了。秦敛拿扇柄“啪”地在我脑袋上一敲,面无表情道:“说什么呢你。”
我作恍然大悟状,道:“都不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看来你刚刚真的是离魂了。我跟你讲,你刚刚身体被鬼附身了……”
“……”秦敛冷着一张脸,抿着唇又想拿扇子敲我,被我反应敏捷地躲了过去。他不好再动手,只好拿眼神当羽毛箭使,嗖嗖地一把一把射过来,让我真的很有一点万箭穿心如坐针毡之感。于是我只能努力无视他地去看高台上还在跳着舞的曼妙女子们,然后渐渐又生出了一点多管闲事的感慨来。
今晚家宴,大皇子秦旭呈给陛下的是一副梅图,还是他自己亲手所绘,虽然精致,且几朵梅花的寓意被大皇子说得个天花乱坠,然而它除了纸墨笔砚和裱框工钱以外又着实没再花一文冤枉钱,这也着实匹配了大皇子殿下嗜钱如命的本质,于是圣上单手背在身后,弹了弹那画框,淡淡道:“这个框子是从你家里客厅的那幅画上剥下来的罢?”
秦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回父皇,不是的。儿臣只是觉得客厅那个画框最为古雅,所以吩咐工匠又重新订做了一幅……”
圣上道:“哦?那工匠的手艺看来的确不错,连边边角角的这些小裂纹都能做出个分毫不差。”
秦旭:“……”
二皇子秦宇呈给陛下的是一台戏剧。其实从客观讲,几个伶人扮的是青衣和花旦的角儿,也着实配得上青衣和花旦的年纪和容貌,唇红齿白,星目顾盼,腰肢柔软,并且唱功也着实不错,嗓音圆润,婉转妩媚,如果这出戏是搭在宫外面的酒楼里,也许生意会十分的火爆。然而只因二皇子断袖的癖好,这出戏唱得再好也是白搭,且越唱得好圣上的脸色就越暗沉难看。
圣上敛声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重重一拍桌:“秦宇!”
二皇子殿下终于彻底清醒,一下子吓得滚到地上,伏首认罪道:“父皇……”
圣上指着他的一只手颤得不成样子,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痛心疾首道:“今天起你闭门思过一个月,默写五经一百遍,不准其他人代写,背不过写不完就别来见孤!”
二皇子道:“儿臣,儿臣领旨谢恩……”
而三皇子今夜呈给陛下的则是一曲竹枝舞。也不知他从哪里淘到的美人和乐工,一肌一容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上好羊脂玉,一颦一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如花如月貌。三皇子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得比谁都要痴迷,听得比谁都要认真,手还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节奏轻拍。那种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特别自在特别享受的模样,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还真是……谁看了都想冲过去狠狠拍过一巴掌。
圣上显然也是一样,冷冷道:“秦楚!”
三皇子殿下反应比二皇子殿下要快些,快速低头道:“父皇……”
圣上道:“这舞曲你看得这么入迷,也随手作首诗助个兴罢。”
“这……”
圣上道:“怎么,这还为难你了不成?”
三皇子殿下抹抹汗,道:“父皇可否容儿臣先退下思索片刻?”
圣上道:“不行。”
三皇子殿下又抹抹汗,一时情急脱口道:“软,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花……”
这回我双手捂眼,都不敢看圣上的脸色了。天下文章本就一大抄,三皇子若是剽窃古人的诗句也就罢了,偏还是剽窃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千古名句;若是千古名句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淫词艳曲类的千古名句。我估摸着圣上连想让天上立刻降下一道雷把他的三儿子直接劈挂掉的心思都有了。
等三皇子接受了跟他二哥一样的惩罚凄惨退下之后,秦敛瞥了我一眼,悄声道:“这后面接的句子,你知道?”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看过《西厢记》这样的话本,于是睁着眼信誓旦旦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那个,天气太,太热了……”
秦敛“唔”了一声,看我一眼,低声缓缓念道:“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我瞪大眼望着他:“你……”
秦敛道:“我怎么了?”
我怒眉道:“你太无耻了!”
秦敛尾音上挑地“哦”了一声,道:“我又哪里无耻了?”
“你就这么把话念出来了,天下没人能比你再无耻的了!”
说完我就迅速捣住了嘴,完了,完了完了,露馅儿了。
果然秦敛闲闲道:“你不是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句子么。”说完了又凑近我一些,拿着扇柄在手心里敲了敲,似笑非笑道,“现在看来,你不光知道这是什么文里的,连写的是什么意思都很明白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天,假装一个字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我扭过头,用很虔诚的眼神望着秦敛,努力把声音弄得婉转好听一些,道:“太子殿下……”
“干什么?”
“你能把你的右手从我的腰上拿开半寸么?我想出去透透气……”
秦敛的手依旧搁在我腰上,戴着玉扳指的拇指还在一圈圈地打着圈,懒洋洋道:“你闷了?”
我心说这样的场合能不闷的都是烧不烂的木头,要不就是融不化的冰川。你是冰川,可我不是木头,所以我当然会闷了。于是觑着他的表情眼巴巴道:“有一些……”
秦敛断然道:“不行。”
我都这样柔声细语了,他还摆出太子的威仪出来。于是我立刻就怒了,低声咬牙切齿道:“秦敛!我总是让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让着你,我忍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忍着你,把你的手拿开,我要出去!”
秦敛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动,悠悠道:“哦?这么说你还有自愿让着我的时候,可我怎么没体会到?好像哪一回都是你不得不让着我忍着我罢?”
我幽幽叹息一声:“真难得你还有自知之明的时候……”
我刚说完秦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微微眯起一双细长的眼,我瞧着有点儿心惊胆战,“腾”地一下挣开他半尺远,低声嚷嚷道:“我要去更衣!更衣总可以了吧!”
秦敛拍拍我的脸,我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突然变成了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还带着一点特别体贴温柔的笑容,清风朗月地道:“去吧。”
我被他莫名就变成这个样子弄得根根汗毛倒立,眼皮不慎抬了抬才发现是皇后正瞧着我们的结果。我咬咬牙,再次暗骂一声“无耻”,也不跟他客气,很快就招呼阿寂一起出去透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