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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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乌鸦为什么会唱歌(2)

街上开来一辆大卡车。大客车在毛头家门口一个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那声音,听上去比乌鸦的怪叫还恐怖,刺破了鸟啼儿街的屋檐,我看到有瓦片被震落下来。车上跳下几个戴红臂章的年轻人。有个戴绿军帽的人,两只指头夹着香烟,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一条黄色的皮带,皮带头老大,老大,闪着“革命”的光芒。毛头的爸爸被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地从屋里拖了出来。我眼前到处是水,闪耀着像一把把刺刀的寒光。水从天上,从毛头爸爸的脸上流淌开去。忽然想起,去年的夏夜,毛头爸爸被押解出来的那刻,下佝的鼻尖上豆大的汗珠和惶恐的眼神——多么像一只被猎人射杀的乌鸦啊。毛头的爸爸被闻讯赶来的革命群众围着,刚好有几人提着水桶路过,那些水就如同革命的“洪流”将毛头的爸爸葬身在红色的浪涛中。现在我脑子是一片混沌——在全校召开的批斗大会上,我再次看到了毛头的爸爸——我们的老师——这个反革命分子,曾经用恶毒语言攻击“林副统帅”,说****同志的眉毛像他一样不雅,有点像乌鸦的眉毛,嘴巴也是尖尖的,如果当接班人,标准像是个问题。

据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毛头的爸爸被押解上永福桥的时刻,毛头的爸爸纵身跃入桥下。有人说,那天武装押解人员朝河里开了好多枪,第二天,河边的水草上还有被血染红的痕迹。我的眼睛里,耳朵里到处是水,白金色的,金黄色的,红色的;肥猪手中高举着的那个铜盆耀着金黄色的光,把肥猪那张脸映个通红;肥猪手里的脸盆仿佛李玉和高举的红灯。

“不要……”毛头又唤了一声。毛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的眼泪像河里的水漫出来了。

4

毛头真够窝囊。肥猪实在是过分了,这个死肥猪。还是让我回过头来啰嗦几句吧。乌鸦真的是嗓子冒烟了呀,肚子都瘪了呀。这个下午,我一直和毛头坐在他家屋后小河的石阶上(水漫到我们的腰部)。河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农田。稻田里东一处、西一处地躺着一些收割后的稻草跺;有的不知为啥还没收割,在烈日的照耀下耷拉着头,腰板都快要弯断了。毛头望着远处的稻田,或者是那更为苍茫辽阔的天空,眼睛眯缝着;嘴里不断咀嚼着,我想毛头一定是饿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罪恶的念头。我说毛头我们凫过河如何?做啥?毛头回转头问。我的脸一下红了,我说游过河去弄点“武器”。

“武器?”毛头张开眼有些疑惑。

“稻谷呀——”我捂住嘴巴差点要笑出来,我说,“这不是革命的‘武器’吗?”

毛头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比小兔子的毛毛还白。毛头吓得晃到了河里。……在我的倡议下,我们从毛头家的小阁楼里拿出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渔网。我们打到了几条猫鱼。我和毛头打开火灶,我们把几条猫鱼开膛破肚后想来个油炸加红烧——毛头说,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油炸的东西了,毛头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就有了泪水。我说,毛头别哭呀,我晚上回家去拿红烧肉给你吃。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家哪来的红烧肉呢?

毛头家的菜柜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后来,我们就学绍兴奶奶的方法——白切(绍兴奶奶烧螺蛳就放一点点生姜和酱油的)。油炸红烧鱼当然不属于我们。锅盖上烟雾缭绕,噗噗的响声,在向我们招手——我们即将采摘胜利的果实了!你们一定会想到结果的,******猫鱼最后是乌鸦都没看它一眼。乌鸦难道也像革命烈士那样?

毛头一定是和乌鸦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毛头说,就唱一支歌吧。毛头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毛头眼睛亮了一下,汪着水,充满爱怜;声音是恳切的。乌鸦没辜负我们,它在我们的殷殷期盼中毕竟还是唱了一支动听的歌曲(只是片断)——“唱支山歌给党听”。乌鸦唱得投入;我听得痴迷。

肥猪高举着乌鸦。他手里的黑乎乎的乌鸦,仿佛是敌人的一颗手榴弹,冒着狼烟。

5

太阳升起,天井里传来的声音如早起的麻雀的啼鸣,清脆,热闹。东方红的歌曲播放的时候我就醒了。我透过敞开的小窗,盯着刘麻子看。刘麻子洗漱完毕,挺直了腰板,像一位将要去会见外国元首似地把他的那件丈青色的中山装领子上的风纪扣扣上;粗短脖子显得愈发粗短,有点像我家养的那只讨厌的、翅膀上长着黑、红色长羽毛的喜欢抢食吃的“矮昂颈”。

刘麻子家原来不住我们的这个院子里。为了把乌鸦这个故事延续下去,我不得不费一些笔墨。这个刘麻子,不对,应该实事求是地说,在那个年代,我还不敢这样放肆。

“兔子”,他用大巴掌示意,“你看到毛头家那只乌鸦说话了?”那褐色脸上的麻子闪着光,关切地问道。

“我……没……我没看到,”我低着头不敢看刘麻子,我有点儿紧张地说。

我说,那只乌鸦讲话我们听不懂的,是瞎猜猜的。我心想:你刘麻子还有脸上毛头家么?——刘麻子家早几年也住百脚虫巷,与毛头家算是街坊邻居。刘麻子家搬到我们这柳翠儿巷,是因为出了一桩让刘麻子难堪的事件。

那个空气污浊、闷热的下午,镇里的戏班子正在排练一出越剧《十八相送》,这位镇长(“****”后,大家喊他主任)大人悄悄坐在下面的长条骨板凳上,出神地看着——那个扮相俊美、风流倜傥,动作舒坦流畅的小生——毛头姆妈的缠绵悱恻的、舒展洒脱的身段,步态。不料,一个荡气回肠的、嘹亮的哨声里夹带着一股混浊的气体呼啸而起,舞台上下一下子乱哄哄的,大家好像在寻找策源地。刘镇长站了起来,说,“同志们(他说的话镇上人听去像是说,兔子们),不好意思勒……我这个人就这个样,是个大老粗,——很粗,很粗的……——大家乐得捂住肚子笑,只有毛头的姆妈(那个梁山伯的扮演者)没笑。卸了妆,刘镇长方才认出这个女子是同个巷子里的那个人们都唤她小玉的毛头的姆妈。他紧握毛头姆妈的手,说,唱得好啊——小玉同志。绍兴奶奶说,刘麻子就是那天起被毛头姆妈把魂儿给勾去的。

水池里的水溢满开来,在青砖上跳跃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刘麻子的老婆用那莲藕般肥壮雪白的大手仿佛像老鹰叼小鸡那样迅疾凶猛地伸向刘麻子裤裆的那个镜头——刘麻子两腿间的那个蛋蛋哧地一声炸响,一道金黄色的液体如水花飞溅。

我偷偷地瞄了刘麻子一眼,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我想起绍兴奶奶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嘴角上黏着饭粒米子招摇地一抖一抖的,绍兴奶奶咧开的向下弯曲的嘴角似乎是带着丰富的含义朝我们这样笑了几次。

6

我斜挎破旧、发白的黄帆布书包走出院子。

毛头在弄堂左边的拐角处暗灰色的墙墩旁扯着嗓子喊我。到了院子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刘麻子,意思是,毛头来了,你可以问他的呀。刘麻子推着那辆轮轱辘发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跨在大院门槛上。走出院子老远了,我又诡秘地回头笑了笑。我和毛头走过绍兴奶奶家门口的时候,绍兴奶奶颠着小脚手里挽着个小竹篮筐,喊住毛头说,毛头,早粥切过商呒有?毛头摇摇头,又点点头。

“索西?”绍兴奶奶说。绍兴奶奶从竹篮里拿出几只富强粉馒头,说,吃了去有力道。

“夺去。”绍兴奶奶命令的口吻里带着一种请求,她把馒头塞到毛头手里。

毛头的眉毛跳了几下;毛头的眼里汪着一包水。我记忆的相片里永远保存着这样一个镜头——秋天古老的小巷——太阳在毛头的脸上就像刷上一层淡黄色的水彩,背景是青石板、破旧的木屋。毛头鼻子孔儿翕动着,眼睛红红的盯着脚上的那双黄色解放鞋。胶鞋开了个小口子。绍兴奶奶叹口气,说,梅干菜蒸肉晚上吃。听到佛?毛头点点脑袋,说谢谢绍兴奶奶。一股诱人的香味在巷子里蔓延。肥猪不知什么时候已躲在我们身后,闪了出来。胖脸上堆着一脸的坏笑,说,喔唷,绍兴奶奶真叫绍兴奶奶,绍兴奶奶你蛮心疼毛头的嘛,啥晨光也给我家来碗梅干菜蒸肉?我看到毛头的腮帮哆嗦了一下。

“听讲,绍兴奶奶要招毛头姆妈做媳妇?”肥猪嘴里弄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难怪——大方来——见你最近手脚灵光来西,老跑毛头家送东西吃。”

“造话!”绍兴奶奶歪憋着脖子呸了口痰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