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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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失踪者的旅行(1)

闫文盛

万里归来年愈少

太忙了,或者心乱了,我就想回故乡去。故乡不远,坐长途大巴车两个多小时即到。2005年之前,我还单身一人的时候,每一年里,我大约总能回七八次乡。那时父母五十出头,我的弟弟妹妹都还在他们身边,所以我回去一趟,也不会带去更多的离愁。在母亲那里,唠叨虽然也有,但我渐渐地听得不耐烦。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对那时的我来说,总是显得不合时宜。没想到五六年后,却是我寻着母亲来说这些事了。这时我已经成家,孩子也两三岁了。母亲的白发已经满头,望去像一个老人了。我说孩子现在如何如何,并且追问母亲我幼年时如何如何,母亲说说停停,有时反倒是她觉得我啰嗦。母子相对黯然的时分,我观察着屋里的陈设,一切都未有大变,只是屋子也显出老态了。我想起二十年前老屋初建的时候,我的年龄还小,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对我还是一个遥远的梦。仅仅数年后,我到县城里参加中考,看着那与我的乡下相比已显得繁华十分的街道,内心里潮水涌动。那是介休撤县设市的第二个年头。不久之后,我便外出上学,此后兜兜转转,最终也没有在哪里定居,而是落脚在更远处的省城。如此忽忽也十来年了。

我在大约安定之后还总免不了这样的设想,譬如我从来没有离开故乡那么长的时日,那么如今我又该是如何光景云云。这个设想非常符合母亲的意愿。她在弟弟成家、妹妹出嫁之后的那一两年,曾经反复地向我提起这个话题。那时我忙于婚后的建设,正在想着法子赚钱购房,对于母亲的暗示,总是一笑置之。但在那些日子过去之后,我住在离母亲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常常会念及母亲的寂寞以及我在过去二十年中的长长的漂泊。有时夤夜独坐,我突然会困惑于自己的选择。但这种困惑刹那即逝。我向母亲解释过我为什么无法留在故乡县城的缘由,母亲淡然地听着,事后她又重复着自己的那套说辞。此前很久,我却是在县城里工作过的,那时我刚刚离开学校,因为迷恋于写作,而回到生活节奏很慢的故乡,就在县城里谋一份临时性的文字职业。差不多整整四年,每逢周末,我往返于县城与乡村之间。在那四年里,我的年岁渐长,但事业与婚姻皆无所成。母亲大约也是知道我的痛苦的,她会在我的身边一次次地叹息,同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不解。2001年夏天,我终于离开那里的时候,脑海里确是风雷激荡,似乎又只在眨眼之间,一切也都过去了。

这些年里,我常常觉得,在我所有的写作库藏中,故乡是最弥足珍贵的一部分。但时至今日,我又不能否认,恰恰是那一次出走,使我得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关于世界的广大,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得以强化了,而我作为一个乡下人的身份,从此也被更深地确认。我的一切行事仍然是故乡式的,那曾经哺育过我的村庄,在我的印象中也变得如此僻远。其实这种印象毫无依据,但我以十五年的乡村经验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原先那个自以为是核心的部分突然就被目为边缘了,我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固有的浅见,于是就抵达了另一个极端。后来有无数次,我确实走到了更为繁华的都市,但也有无数次,我经过那比我的故乡远为贫瘠的地域。我向我乡下的母亲一次次地描绘着外面的场景,但母亲毫无兴趣。我邀她来到我居住的省城,她只住了十来天就坚持要回去,此后再邀,她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来了。是母亲的存在,从根本上强化着故土的概念。在我离乡的二十年中,是她一次次地告诉了我故土的变化。而她也在这一次次的述说中,与她在年轻时代着手构建的住所一同老去。她目睹着村庄的扩张,某某人的生死,那崭新的一所所院落,把我们的房子衬托得更加老旧,昔年间曾经遍地泥泞的村道,也已变成了平展展的水泥路。所有这些,都一次次地闪烁在她的唇齿间。我带着妻儿回去,父亲和她曾经跟我们商量,要不要把房子翻修一下,要不要把院子也扩一下,诸如此类,几乎成了他们的心病。

我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心病,与父母的既有所关联又不尽相同。这心病使我在省城的生活变得压抑起来。我似乎厌倦了现在的状况,那日复一日的忙碌,与我幼年在故乡时的想象多么不同。那时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南来北往的车辆,那些由我所不了解的人群构成的另一种生活,大概是我后来努力读书的最大动力。1990年我开始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乡镇企业已在发展。每逢上学下学,我骑着自行车走在焦化工厂的旁边,烟雾缭绕,我看不清自己的路在何方,直到三、四年之后,这种迷茫感才渐渐消散。那时我已在数百里外的中专就读,而我此前几年读书的初中也已经搬迁,旧校址被日益扩大的工厂收购,就在我们奔跑过的操场上,开始树起了巨大的工业烟囱。此后时间日渐加速,村北也很快建起公路,整个村庄被包围在南来北往的车辆的汽笛声中。人们的生活是前所未有地富裕了。如今我与父母聊起那些年,母亲常常提及,你当年读书的费用,就是你父亲在工厂里挣来的。父亲身无长技,他依靠出卖苦力挣钱的方式古老而原始。在我开始赚钱之后,我曾经幻想父亲可以不用整日劳作,但后来我才发现了自己的浅薄。那些年,但凡我在家里整日整日地写字,母亲便说,原以为读书人挣钱容易,却没想到比你父亲还累。我那时笑话母亲,但时至今日,我方知母亲所说无大谬。而我自己也在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文字生涯后,开始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产生怀疑。我说不清楚,今天的这一切,是否吻合了当年的预期?有时候我确实想回到故乡去长住些日子。

但我知道,那里的一切与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当我领着四岁多的儿子走到县城的街道上,那在新近十年中突然冒出的高楼常常会提醒我,当年我寄居县城时所看到的旧有的事物大多已不存在,即使曾经熟识的那些街巷,在经过时光的层层汰洗后,也早已不复昔日容颜。在1997年前后毕业的我的那些同学,现在大都聚集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从我们中考那几年开始说起,这撤县改市后的小城已经变更了几回面孔。我对似懂非懂的儿子喃喃着昨日旧事,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认同。他催促着我尽快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今日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物,与我二十年前离开故乡时,早已无异于霄壤。但我迟迟滞留不动。那一刻我想的是:那些年里,我在这里疲疲沓沓地活着,有时烦闷了,会去找相熟的师友聊天,我以前深信事无不可对人言。但自打背井去乡,那种坦荡荡的日子渐已不再,我像是有了城府似地在慢慢变化着。伏低伏小地活着,脾气本应该收敛,却奇怪的是,似乎也变坏了。我先前抱的是改变生活的决心,但到头来,却是生活把我改变了不知多少。我大约只有在虚构中可以再假想一下我在这里的人生。如果二十年的光阴可以重新来过,这个城市是否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待我?答案却是不存在的。

苏东坡《定风波》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一代人是一代人的活法,每一个不同的人又各自有不同的气场。我钦慕着东坡式的豁达,只是我却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可以有那样的雅量。我读贾平凹的《在二郎镇》,其中结尾我看了想笑:“当我离开二郎镇的那个早晨,立在赤水河的桥上回头再看着镇子,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是的,老头的话说得好啊,站在这里,北京是偏远的,上海是偏远的,所有的地方都是偏远的。”这话我也可以说,或者说,“我发誓我正在忘却故乡”,但我明白故乡不会因我的挂念与否而有丝毫变化。她如今是我的亲人们起居之地,尽管二十年中没有朝夕相守,但我知道,终此一生,我忘不掉她。

去越南记

在茫茫的海上旅行,常常一眼望不到尽头。阴沉的天色拉低了我们的视野,那密布的浓云,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飘移。我总是凝神注目我们经过的风景,至于天色变幻,根本来不及留意。或许已经是阴雨霏霏的鬼天气,但手边既无可以用来遮蔽的雨具,又无伸手递伞过来的伴侣,所以索性让雨水顺着头部流入脖颈。这一场想象中的雨,就这样肆意地落了许久。然而,尽管寂寞,我还是喜欢这个叫下龙湾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涉足异国他乡,所以竭力地想从这里找到某种陌生的东西,但几乎就失望了。直至我们就坐的游船周围,渐次出现了一些馒头状的群山,我才在心里悄悄地欢呼起来。

我们很快置身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就像一个孩子回到了温暖的母腹。那些山包在我们远远看不到的年代从海洋中隆起,高低错落,散乱排开;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又无异星汉点点,其间海水相隔。这是大自然独有的神奇禀赋,她既无比虚拟,又不失优美的真实。海风吹来,可以看到一只只海鸟,如果仔细聆听,依稀可辨鸟儿敛翅划过低空。还可以看到离船最近的热带植物。时当年末,那些花草树木虽然茂密葱郁,但在我的感觉中,却只是一种黯淡的生机。这是北半球的冬季,在距此遥远的中国北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有些省份,已经低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而生活于附近下龙市的人们,终此一生,看不到雪景。

这里的地貌与桂林酷似,所以又有海上桂林之称,但阔大的水域包裹中的下龙湾,又远比桂林风景壮观。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同行诸人,大都有此感叹。数日之后,我们出现在漓江水上,这种对比之心仍未消除。因为已经返回国内,疲惫的身心似乎松弛下来,我可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向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展开追索。那是一座更其微小的水面:半英里长,圆周约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如果按照数学换算,瓦尔登的长度连一公里都不到,但在梭罗的描写中,这座虽然很美,却并不宏伟的湖,充满了某种深邃而动人的力量。

对于《瓦尔登湖》的倾慕,并不能消除我对海上之旅的向往。多年来日复一日的劳作,已经使紧绷的神经达于一个极致,我希望能够离开日日居住的城市,到遥远的地方去走一走。那未知的海上旅行,尤其带着某种新奇的诱惑,它在我的身体中长时期地潜伏。但抵达越南的当夜,我在整日奔波的劳顿中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在我事前的想象中,它本该留下点什么以资纪念,事实全然相反,真是说不尽的遗憾。次日一早拉开窗帘,我看到了停靠在港口的大小船只。在傍海而居的当地人眼中,这一天没有丝毫异常。我这样想着,不由抬头,往天空里看了几眼。阴沉沉的天色,仍旧笼罩着这个港口城市。

除了随处可见的越南文字,我几乎没有发现这里与我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但这一点其实也没有构成我们外出行动的最大障碍。因为来这里旅行的中国人极多,当地人大都可以用汉语交流。只是这里的摩托车蔚为大观,而且速度奇快。入夜时分,当我们在下龙市的街道上盘桓,最大的问题便是须要时刻防范那擦肩而过的摩托车辆。沿街可见兜售当地水果的小贩,不称斤两,常是论个卖出。我不喜购物,又因为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食物,所以向来不会接洽。不过我喜欢听下龙人说汉语,似乎和中国两广之地的口音,差不了多少。如此一来,我觉得自己离开家乡的土地并不远,那曾经想象过的天涯孤旅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浓重。我原以为,那才是旅行者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