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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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陪护手记(1)

梁炳青

我的心在等候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里翻着书,书名《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周围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得见蚂蚁走路的喘气声。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碧波荡漾的河水,横跨在河面上的大桥,桥上行驶的车辆,望见两岸依依的垂柳,柳间散步的人。

书架上那么多书,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就拿了这本。当时买了好几本昆德拉的,唯独这本没看。它似乎就等着在这样一个节点与我亲密接触。其实,这个时候要是能看得进去书,那简直是奇迹。妻子在里面已呆了半个小时,我看了还不到十页,而且,那文字只过眼,不入脑。脑子里什么印象也没有。

在手术室外的还有一个女人,矮矮胖胖,短发,有些散乱,胯前吊一个菜市里做小生意的人常背的那种装散钱的粗劣的包。长椅可以坐三、四个人,但她没坐,焦急而不安地在我跟前走来走去,像是等着里面的人出来一同去赶将要到点的火车或飞机。但她的步子明显有些吃力,好像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妻子做的是胆结石手术,还做了预约。也就是说,是做了准备的。我表面淡定,但内心充满不安,特别是笑容可掬的医生把两大张告知书递给我的时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看了几排就不忍卒读,我似乎是看到一纸宣判书!那告知的每一项后果都足以让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从此在痛苦、灰暗、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度过残生。本来妻子胆儿就小,要是事先知道一个手术会潜伏着那么多危险和可怕的后果,不用做手术她的胆就自个儿吓破了。叫我签字的医生笑容可掬,但我觉得他那躲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里像是藏着两把寒刀!我手里拿着的,哪是一枝笔,分明捉的就是一把刀!我努力想把字签得漂亮一些,但事与愿违,纸上的那练了几十年的三个字却醉汉似的,东倒西歪,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书是看不下去了,何况那个女人像一只大本钟,总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因为她的家属后进的手术室,应该后做完。我问她做的什么手术。她扫了我一眼,回了三个字:阑尾炎。阑尾炎,很简单的手术啊。我说。她点点头。我们便不再言语了,不约而同地往手术室里望。

这时候,最受煎熬的不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而是在外面等候的人。我把手机摸出来,看一下时间又揣在口袋里,过不了几分钟又掏出来,但总是记不住。我不知道把手机摸出来看了多少次。空气有些憋闷,手术室里没任何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裁决。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想象,把眼睛落在书上,但脑子里浮现的还是电影中手术室里的画面:无影灯。尖利的手术刀。带血的镊子。那些冷冰冰的工具在温热的身体上叮叮当当地肆意地游走、舞蹈、蚕食、掠夺、狂欢……

终于,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依然是笑容可掬,手里端着个盘子。我早站起来作好迎接状。他走到我跟前,揭下口罩,露出真容。盘子里盛着一个圆乎乎鼓囊囊的东西。我见过猪的胆,鸡的胆,鸭的胆,见过鼠的小胆,包天的狗胆,却是平生第一次亲见人的胆,而且,它就来自妻子的体内,就是它,作为一个主要的零部件,陪伴了妻子近五十年,它与肝相照,相濡以沫,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取出而后已。它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一颗小小的石子儿而殃及鱼池,无辜牺牲。看着它,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医生从容地拿起剪刀。苦胆破了,暗绿的胆汁流在盘里。他用镊子翻着,然后夹起一枚像果核样的东西,高高扬起,说,这就是结石。

他那张带着职业特点的笑脸,就像个活菩萨。

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长条椅上。

从此,我就是妻的胆了!

谁来陪护我

术后的妻子推回病床不久,又匆匆抬进来一个人。被挪在床上的病人,脸色慘白,牙关紧闭,嘴唇发乌,眼睛半睁不睁,像刚从刑场上下来。我的心有些发紧。手术医生叮嘱家属:不停地唤他,给他说话,不能让他睡着了。医生说完就走。跟进来的女人抑制不住焦急,伏在他的耳边,大声武气地喊着他的名字,手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脆生生地拍打着。呼叫声和拍打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清晰而响亮。

好在过了几分钟,病人睁开了眼睛。

那女人终于松弛了下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矮椅上,用手拢了一下遮了半张脸的发。而她,竟然就是和我一起在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个女人。

整整一天,都只有她一个人陪护。她的手臂粗、大,手掌宽、厚,护理却力不从心。他的男人要解手,她把男人的脚搬到床前,扶他坐着,但一手不能两用。不像我,可以一只手揽妻子的腰,一只手高高地举起输液瓶。她体重超出她男人三成,但她的力气似乎都用于自身的重负去了。我过去,帮她提输液瓶,她直说“谢谢”。她吃力地扶着男人,慢慢地艰难地挪动着,把男人扶进卫生间。一趟下来,就有些气喘吁吁。

晚上,他男人忍不住呻唤,喊痛。硬是焦人。她有些不耐烦,拱着厚嘴唇,说的话也粗声粗气,望着我的妻子对男人说,人家该没叫唤啊,你还是男人呢!

病床上的两个病人都睡着了,我们闲了下来。

本来今天该我做手术的。她说。

从她急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个大概:她的腿患有骨髓炎。疼痛折磨了她多年。经县医院联系,预约了省医院的专家来给她做手术。时间定好了,就在今天。本来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应该是她,照顾她的应该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的男人。哪知昨天下午,她的男人突然肚子痛,来医院检查,是阑尾炎,当即就住进了医院。她的手术只好推后。

难怪她心焦。

家里又没有多的人手。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打工去了,我们还带着个孙子。她有些无奈地说,这两天只好把孙子丢给亲家。说着说着,她像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情,摸出手机。手机过时而老旧,摁键上的漆都有些脱落了。她走到窗前,但还是大嗓门,问摊子收没有,连说“烦累了,烦累了”,又再三感激不尽地请对方这几天帮她摆一下。

打完电话,她解释说,地也没了,被征用了。在城里买了房子。在城里住着,喝杯冷水上趟茅厕撒泡尿都要钱。这个年纪的人了,又没文化没技术。总要找点事做吧,在菜市上打点菜来卖,赚点米钱。她咕噜噜喝了大口水,抹抹嘴,但是,摊位必须占着,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然,两天不摆,别人就占去了。

问她的年龄,我有些吃惊,她两口子的年龄竟然与我们相仿。但看上去,两人都比实际年龄大许多,苍老许多。可能太疲倦了吧,一会儿,便响起她沉重而憨实的鼾声。

妻子出院的那天,正好是她做手术。她的丈夫还要一天才出院,我听见她在焦急地打电话,听意思是准备请她的侄女来陪护一天。不知她请到陪护的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