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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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婆婆

陈希平

我家曾有一位婆婆,很亲很亲的婆婆。

婆婆和我家并不沾亲,但我们很亲!

婆婆孤寡一生,三十岁左右还有一只眼睛能看,四十岁后逐渐双眼不见,寨子里人都叫她瞎子婆婆,是生产队多年的“五保户”,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去世,享年七十好几。

婆婆和我们一家处得很亲,全村人见到我们几兄妹,都会说你们婆婆如何,你家瞎子婆婆怎样。村里喊瞎子婆婆并不带什么恶意,她自己也都习惯。婆婆遇到村里人,也会亲呼她给我们取的小名,我们家哪个哪个等,人们都会领认这个事实。那些年,我们家在寨子里最贫穷也最普通,或者说,也最卑微,可这于我们的“亲”又有什么妨碍呢?

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我才感到我原来对我的婆婆积存有那么多的遗憾、愧疚与忧伤,不断地,源源不断地从远去的羌寨,我的婆婆那堆荒冢里奔涌而来。一个人为什么30岁以前总是事事发昏,多年之后,在历经世间诸事才领悟到一些东西?婆婆去世,我在外地上班竟然没有知觉,未回家乡奔丧,家人也没有通知,我也没有用意打听,这是怎样一种冷酷愚钝,就像一个睡梦人,醒来为时已晚。

这愧疚已无法补救,我的忧伤总源源而来,婆婆,我们很亲的婆婆!

婆婆二十多岁来到我们寨子帮人,一路从后番爬山越岭辗转到此,常说汉话少打“玛叽”(羌语),穿一身粗麻布长衫(解放后很有几套生产队买我家缝制的青衣细布衫),戴一圈白色头帕。婆婆身强体壮,只是一边眼睛瞎着,她比我父亲长十来岁,一起在寨中财主家当长工,说是财主,其实是寨里土地较多较富裕的人家而已。我父亲十多岁成孤儿,看在陈姓本家份上,陈三爸收养了他。婆婆和父亲一起在陈三爸家做了十多年活路,婆婆属孃孃辈,处处帮他,心好待得人,能干。他们经常一起做农活,她自己那份做完,就来帮父亲,比如上午为一背草,她自己这背割满,就来割我父亲的那一背,常做两个人的工作。其它砍柴、挖地、薅草、扳玉米、扯豆子等都这样。说有一次冬天,他们到离寨子很远的坡坡阁(山沟某山梁地名)砍柴,我父亲背得重,下山脚崴伤不能走。大雪天气,婆婆先背回人,再来背两转柴回家,十几里山坡路,连跑三趟,天黑尽才最后背完回到家。她就是这样一个给东家踏实做事,吃饭休息方才心安理得的人。每年冬天,她俩要给主人家砍两米多高十来米长的一大码柴,以备冬季烧饭取暖;割一大圈草,让牲畜踩踏沤成肥料;捡一大堆牛羊马粪,来年春天好肥地。你得处处让主家满意高兴才有饱饭吃,我父亲的童年还真该庆幸遇上我的这个婆婆。

到了新社会,大家也没有多少亲戚,陈三爸家又划成大地主,婆婆和父亲这种亲情就一直保持了下来。

我父亲在陈三爸家虽受了一些苦,但要有饭吃就要多劳累。比如夜深了,小娃家抹玉米啄瞌睡,三爸便随手拿一个东西狠狠砸过来,婆婆有时就用手脚遮挡,一起受骂。衣裤床铺都很破烂,但没挨多少饿。农闲时还派到羌族端公那里学些手艺,望他以后自己能有衣饭碗。父亲因此得些文化,才得以在解放初期考入威州师范学校,后来在乡公所公社工作,这些都多亏了陈三爸。但家处农村,带好几个儿女,母亲多病无劳力,连年当超支户,节俭的那点钱年终如数交队尚不能做抵扣,不敢赖账又入党心切,一直交到土地下放承包制的前一年。那些年,洋芋、元根、萝卜、野菜等要吃近半年,几个月不见点玉米面,半年难见点荤腥,过年才有些肥肉油荤吃。我的双脚早把鞋后跟踩塌,整年的脚板都露在外边,冬天手脚冻裂开缝,麻布破衫烂腰带,裹脚麻布扯巾掉片,有时屁股隐私外露,虱子虮子多,疮多。说是干部家庭,其实是村里十几个最贫困户之一。做饭去邻家借火,用灯到邻家借油,断炊叫我去寨中借粮,往往转几十家后,空手提着秤杆和面口袋回来,看到姐姐的一锅滚水空开好久。生产队劳动到吃中午饭时,别人家好菜好饭一起围着用餐,我们只有洋芋坨坨,羞与为伍,谎称吃过或躲到暗处私吃。我经常饿得跑到婆婆那里,去吃一次资格的纯粹玉米面做的面疙瘩粥,婆婆是队里五保户,一年四季基本不愁粮食,我不知去吃过好多次。一锅水开了,她把玉米面和起揉成团,掐成块状丢进锅,再放些盐和海椒节,那是人世间我吃到的最美最美的食物!是人生苦涩中最沁骨的甜蜜,是苦难中盛开的最艳丽的花朵。

有时家里母亲和姐姐到很远的地方劳动,晚上或隔几天才回来。他们就带了我的口粮,大抵是六七两重的玉米面馍吧,把我寄放到婆婆那里。在婆婆家里,是我可以吃饱饭的日子。我的那份口粮早被我吃光,再去混吃婆婆那份,婆婆总是笑着让我吃饱吃够。婆婆那时就已双目失明,我就牵着她在寨子里转,她就显得非常开心,唱些老掉牙的重复几百遍的山歌。我那时经常肚子痛吃尖尖糖打蛔虫,解手时一大坨蛔虫卡在****口,我很害怕蠕动的长东西,婆婆就摸索着用细棒一根根夹出来。

后来,婆婆从陈三爸家老房子搬到学堂边,那里有大队专门为几个五保户修的一排住房,柴方水便,管理松活。专门照顾五保户的社员,虽拿着队里足额工分,但总使婆婆他们时常水断柴缺,而队里分粮一直是五保户优先提留。我便常常给婆婆捡玉米根蔸或其它柴火,到较远的水沟挑水。冬天路滑,很久才回来,水桶里水已浪走好多,我就又去担,婆婆就在家煮饭,我不好意思再吃她饭,婆婆就大发脾气,说你要把婆婆当外人吗?

在我的印象中,婆婆双眼一直塌陷着,还流些黄水,双手一直抻向眼前探路,之后才拄根拐杖。如果我们好久没有见面,她就拿出她存放了很久的东西:核桃、饼子、花生、米花糖等,别人送她的舍不得吃,那时,我在远处的区中读书回来,我给她说东西已经发霉,不能吃,婆婆就站着傻傻地笑。我那时真不懂事。

那时每年春节,家里都叫我去接婆婆。大年三十的上午,寨子的上空,全是各家各户烧猪头飘出来的香味,贴对联,炸火炮。婆婆高兴得手舞脚蹈,“回家啰,回家啰,我们乖乖接我嘞”!从学堂到我家,要穿过两条巷子,拐几个弯,婆婆逞能显摆她熟悉路,因为平时她做手工过节气也常来,她自往前走,速度很快,结果一头撞上墙角,就一个人发呆在那里。碰得不轻,我不揭穿她,她这才老实地把手伸给我,我这样地牵着她,年复一年,直到她满头银发。后来,婆婆走不动了,我便背着婆婆到我家过年,出来工作后我也曾回家背过好多次,婆婆快乐,我也幸福。

大年三十晚上,婆婆最为忙碌,那时的年夜饭必须是天要黑尽,父亲把香蜡钱纸交给她,婆婆便一路从大门外烧到里屋神龛面前,作揖磕头,奉香念词,将天地君亲师,历代先祖,天神木比塔,各路神仙菩萨,一切孤魂野鬼,招呼尽致,为全家老小祈福求平安。婆婆要认真地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才收场,大家坐着等她,大米饭,大片的肉,大桌上几十道丰盛佳肴,那是一年四季把最好吃的都积攒到这时候来享用。我们平时饿痨惯了,此时都已盼昏,才吃一阵就再吃不进去了,高兴得晕乎沉醉,想快点天亮吃正月初一的汤圆,呵呵,那时只有初一二才有得吃啊!家里还要发糖果花生之类,我们每人一份。好大一夜,我们才把婆婆送回去,她的那份糖果打包交她手中,因为第二天,有很多乡亲会给五保户送一碗又大又圆热气腾腾的汤圆。

正月的头几天,耍得我们不亦乐乎,寨里人都聚集在学堂坝子,打球,下棋,长短牌。我们小娃主要丢核桃窝,就是平地上挖一小坑洞,人远远地站在划的线外,将每个人押的核桃丢掷出去,落入坑的核桃和用石块打到指定的某个未落坑的核桃为赢。大人们也乐于参加,这种游戏一直要延续到大年正月十五之后,直到我把自己储备的核桃和婆婆给的那份全部输光才肯收场。那时婆婆也站在旁边看我们丢“宾”,即以石块丢线远近决定丢窝顺序。别人都打趣婆婆,说你眼睛能看啊?她就笑着站着,婆婆的耳朵很灵,能通过听觉来感知这个惊心动魄高潮迭起的核桃游戏,然后我再沮丧地和婆婆一起离开。回想那时,我们为什么就不坐下来,一起吃掉一些核桃呢?两百多块核桃,一年宝贵的私有财产,婆婆也没舍得吃,每年都叫我快乐地将它全部输掉。这“输”字,我便一直背到现在。

过年,一个月前就在倒数着时间期盼着过年,可正式过年了又是那样地快,眨眼间就过完了。

多年以后想:为什么我就没有买更多的好东西给过我的婆婆吃呢?那些年可以做到,但我没有想到。如今想要买时,婆婆已过世多年,这是怎样一种深深的伤痛,愧死的遗憾?那时好吃的东西太少,婆婆才愿意拿出来交给她疼爱着的人!婆婆到底没能赶上现在!没能赶上现在丰富的物质时代,要吃啥子就能吃啥子,想吃啥子就能吃到啥子。我这泪水空空流淌,毫无意义!

婆婆的半生没有给集体带来什么拖累。眼睛能看时,她是队里的全劳力,失明后,手工活路也很厉害。那时生产队的手工活路很多,常年在晒场和公房里做事,撕抹玉米,筛荞子豆子,镟洋芋芽口,镟元根萝卜等,一坐就是一整天,几个月,乃至一整年。晚上和节假日,还被邀请到人家户,抹玉米,剥麻搓线,也是持久性活路,一坐就是个把月。这久坐的耐心和功夫,别人没有,别人家都坐不住,只有婆婆有这能耐。秋天,生产队晒场里,堆着如山的玉米包谷,晚饭后,所有社员带家庭成员男女老少都来撕玉麦挣工分,撕一百斤得一分,有的家庭人多挣几十分,最少的也可得十来分,专门有过秤记分的人,撕满一背就背到房顶平地上,两三楼的木梯,是过去羌村特有的住房格局。婆婆撕的玉米多,手上动作快,但只有她五保户来做工,无需记分。我坐她旁边,就叫她把撕开的玉米装在我家的背篼里,当然不能被人发现。时间很长,人们围着玉米堆坐成一大圈,玉米堆顶部周围插满各家背篼,最高处的中间,吊着盏电灯或煤油灯,因为小电站水小电弱经常停,队里就安排人念些报纸文件之类,剩余时间还多,就请婆婆唱山歌。婆婆掌握的山歌不很多,翻来覆去就那几首,但大家还是要她唱,婆婆也不推辞,比如打连盖歌、求雨歌、薅草歌,纯用羌语,没法记录。比较系统的是她唱牧羊歌,我还记得前三段:

正月放羊是初一,

辞拜阿婆要起身,

羊儿出圈前面走,

龙寅无家在后跟;

二月放羊是春分,

百草盘芽往上生,

羊儿不吃东河水,

要吃西山嫩草青;

三月放羊是清明,

家家户户在上坟,

有钱坟上飘白纸,

龙寅坟上草生青。

……

还有首很长的媳妇歌,挺凄惨的,已不很记得。

婆婆一直对自己身世闭口不谈,谁也不再深问,她家何处?还有亲人没有?都无从知道。听人说,她嫁的男人凶狠霸道,一次吵架,用背柴绳子抽打老婆,恰好绳子一头的圆铁扣打在婆婆眼睛上,鲜血长流,她忍受不了而离家出走。一路帮人,走村过寨,最后落脚我们村,或许她早就没有了什么亲人,因为她自来后就从未想过回去,或者她有太多苦难她不愿提起。

婆婆的一生应该感谢世间一切好人,她在极端饥饿的年代双目失明而衣食无忧,她的丧葬全是公家开支,几乎全村人都去给她送行!很隆重!我们家人作为孝儿孝媳孝孙走在最前边,婆婆没有孤单。

她自己也勤劳善良好心一生,她爱着一切她觉得该爱的人!

只有我,竟未能报答,终身愧憾而难以排遣,伤痛时时袭击我心而无法补救!

愿我的婆婆在地下安息!愿我的婆婆眼睛明亮在天堂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