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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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过龙兵(60)

妙妙赶紧证明说:“爷爷,我看见了,是好大好大的一盆子!”

“到底是妙妙眼灵。”年传亮向妙妙面前分过几勺,又问:“村里呢,比上一次来有点变化没有?”

“变化能没有吗!”大干部说,“不过你知道这一次群众说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年传亮说:“什么?”

“老板多,资本家地主多!”大干部一字一顿地说。“过去海牛岛里里外外加起来也只有卓立群和我大伯那几个人,现在好,凡是有点能耐地位的全成了老板和资本家!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吧!”

年传亮说:“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妙妙说:“爷爷,那资本家地主是好人还是坏人哪?”

大干部说:“这你爷爷可说不好。过去说是坏人,现在你这几位叔叔伯伯都是资本家地主,你说好还是不好吧?”

妙妙看看年传亮又看看陪在一边的鞠也凡和大路,说:“呀,那以后电视上就不能说打倒地主资本家了吧?”

年传亮说:“这可是两码事。过去的资本家地主靠的是剥削,今天伯伯和你这两个叔叔靠的可是劳动致富。这样的地主资本家是越多越好才对。”

宴会厅里的电视开了,妙妙的目光被转移到屏幕上了。

大干部说:“你这么说也对也不对。过去的地主资本家靠的都是剥削,没有人家的劳动、知识和发明在里面?今天你们这些人靠的就全是劳动,没有非法和剥夺的成份?你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吧!”

年传亮说:“你这么说我不跟你犟,哪朝哪代总有倒的败的也总有兴的发的,咱这一朝就轮到咱们这伙人发了呗。要不革命干什么?革命不就是为了翻身?那翻身里就没有发财的意思?”

这些纯粹理论性的问题,年传亮原本想得很少,企业改制后,特别是听北京那位记者点明三种身份后不仅想了不少,还确乎想出了不少理由和根据。

大干部说:“你这么说我相信。有人说中国现在出了这么多资本家,说明中国的革命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么说怕是不行。中国的革命当时对的是军阀和日本鬼子、国民党三大家族,能说不对吗!打倒地主资本家现在看可能有问题,可那时候不那么做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军阀和日本鬼子、三大家族就打不倒嘛!可有一条,革命的目的是发展,是国富民强和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咱们可是一直又折腾了二十多年,差一点把那点本钱都给折腾光了。”

“好!你这么说好!到底还是当过大领导的眼光高!”年传亮由衷地说,“那些话我也听说了,还真是琢磨不透。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革命是革命发展是发展;革命的时候该打倒的就得打倒,发展的时候该鼓励的就得鼓励!好!就为你这几句话,这一杯我敬了!”

那使大干部受到了鼓舞,把一杯五粮液喝了又倒了一杯,蘸着韩国辣根吃了几口生鱼片。“在北京,有人说什么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呀,是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吧。这个话你听说了没有?”

年传亮说:“话是没听说,不过还真有点道理。中国特色不就特在一个共产党领导上?共产党过去说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现在我看得把无产阶级改成有产阶级才行。你说我是新地主资本家,共产党里比我大的新地主资本家多了,单是省和海州的人大代表里就少不下几百个!这要是我爸他们活着,早就气死几个来回了!”

大干部说:“要不怎么说老地主资本家、新地主新资本家那一套都不要讲了呢!改革到今天发展到今天你讲得明白吗?讲不明白了!要讲就讲投资者、经营者、劳动者、创业者,讲发展和民富国强。”

年传亮说:“太对啦!就是者,者!什么新地主资本家啦,那不又成了阶级斗争那一套了吗!”

“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了?好!这就对了!过去革命,是谁能打仗、谁消灭的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多谁就是英雄;现在发展,谁能挣钱、谁挣的钱多和给国家交的税多谁就是英雄!你那个新地主新资本家,哦不,是你那个投资者经营者创业者,越是干得大、发得财多就越是贡献大,越是好样的嘛!至于这主义那主义不说也罢。五十年后中国富强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跟美国欧洲差不多一个水平线了,你什么不说也是好主义;反过来,说得再多也是狗屁,一钱不值!我这么说在北京有人就可能不舒服……”

年传亮说:“这儿是海牛岛,我舒服啊!我现在是一听那些东西,脑袋就大得跟水缸似的!”

大干部说:“好!不过还有一条,你发财也好当老板也好,别的人发财也好当老板也好,不能让老百姓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不能一部分人富得流油另一部分人吃咸菜疙瘩喝凉开水儿。要不革命白搞了不说,总有一天有人得站出来当陈胜吴广******!这一条你信不信吧?”

“信!谁要是再搞压迫老百姓那一套,再怎么说也是不行了!”

“好,今天咱俩算是找到知音了!来,这一杯算是我敬你了!”

杯觥交错,大干部和年传亮都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姥爷,我也找到知音了!那个手冢治虫可真是了不起呀!”妙妙插进话来说。

“手冢治虫是谁呀?不该是那个画铁臂阿童木的漫画之父吧?”大干部说。

“哎呀,姥爷太棒啦!姥爷,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妙妙举起可口可乐,在大干部杯上碰了一下。

年传亮说:“哟,你还懂漫画啊?”

大干部乐着:“不懂行吗?现在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这个小宝贝搞好交流嘛!”

一阵笑声。秘书担心妙妙影响谈话,赶紧与她讨论起手冢治虫和铁臂阿童木。服务小姐送上几盅清水,年传亮和大干部净了净手上的酒气腥气,接下上的就全是素菜了。

大干部夹了几口菜说:“现在兴的都是儿子接老子的班,你是又有企业又有权力,怎么打算的?”

年传亮说:“我还没老到让人接班的程度吧?”

大干部说:“怎么叫老到程度,老到程度不晚三秋了?你那个老大不是银行行长吗,挺成器的,让他回来不什么都有了!”

这件事说年传亮没有考虑过肯定是假话,可事情并没有急到要提上日程。便支应道:“他?他看得起海牛岛和我这个爸就好了!我要是等他接班,黄花鱼都得长出一拃长的芽来!”

大干部在村里住了十天,把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才海参海米鲍鱼海带带了几大箱子,美恣悠悠地返回北京去了。在离开家乡六十二年,早已退休和身体尚且允许的情况下能有这样一次家乡之行,对于他不可谓不是一件幸事。临走时,大干部也就说了不少感念家乡情谊的话,一直说得年传亮心里暖暖的,跟抱了一个大火炉子似的。

送走大干部,年传亮回到办公室立刻拨通了晨军的电话,让他马上回村一趟,有要紧的事儿跟他商量。

晨军说:“过几天行吧,这两天上边要来检查,忙得我饭都吃不好。”

年传亮说:“他检查是能提你的官还是能多发给你工资?”

晨军说:“爸,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你要真有急事,我请个假回去一趟就是了呗!”

年传亮说:“你小子,没要紧的事儿我稀思找你吗!”就把话筒扔下了。

晨军回海牛岛按常规是每月一次,这是自水娟去海州就形成的规律。开始是一个人,送点吃的穿的,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回。后来年传亮说想甜甜,每次来才勉强吃一顿饭或者住一晚上。原因自然是在红果身上。红果重回海牛岛之后年传亮把她和黄叶的户口也办来了,她也就死心塌地为年传亮治起了病。可随着年传亮身体越来越好,每次治病时下边的小鸟儿都要奓起翅膀急着向窝里钻。那一次就趁红果大呼小叫时爬到了身上。这样没过多久红果就搬进小楼,把管家和照顾年传亮的事正正式式地担了起来。

晨军第一次见到红果时,恨不能煽她几个耳光子和把她赶出家门。可家是父亲的家,自己和这个家已有的一切靠的是父亲,将要有和可能有的一切也离不开父亲,就只得忍了。忍也还是别扭:不仅话不说一句,连目光也从没正着看过一缕!直到那天无意中读到一篇介绍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小文章,才开始发生了变化。

小文章是发表在一家刊物上的:

……丘吉尔的父亲去世时,母亲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对儿子说:我的生命已经快要枯竭,唯一的愿望就是从爱情中寻找一点幸福了。她的“幸福”是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几岁、比儿子也小出不少的青年人。有人担心丘吉尔会找那个青年人算账。可丘吉尔每次见到那个青年人时都要向他表示感谢,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母亲幸福更让自己高兴的了。丘吉尔的母亲因此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光……

那故事使晨军匪夷所思,仔细想想却又感动不已。原先说丘吉尔了不起,他以为只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丘吉尔带领英国取得了粉碎法西斯的胜利,哪儿想到在对待母亲上也表现得如此超凡脱俗。他想到了父亲。既然母亲执意不肯再回海牛岛,照顾好父亲的生活就是一件不容回避的大事;既然红果已经得到父亲认可,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怀呢?这样一来,晨军每次回家才不那么别扭了,年传亮也才真正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滋味。

因为这一次年传亮说有急事,晨军没带甜甜就直接回了家。

年传亮给儿子商量的就是接班的事了。

“你想让我回来接班?我一个大市农行的副行长回来接你一个渔村书记的班?爸,你可真敢想啊!”晨军露出的是一副且惊且诧的模样。大市的副行长是副县级。三十六岁的副县级干部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前程远大,哪儿会把一个海牛岛放在眼里。

“我知道,你那个副行长了不起得很。手里有点小权,工资不少挣礼也不少收,还有什么?三室两厅的房子一套,公家的汽车一辆,吃个饭办个事可以公款报销……也就这些了吧?这就很了不起了是吧?”年传亮慢条斯理地说。

晨军说:“爸,我知道瞧不进你眼里,可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想不来的,这你也总该知道。”

年传亮说:“我当然知道。我的儿子、我办的事儿我能不知道吗!你弟弟不是不成器吗,他要是成器,我能把眼睛盯到你身上?”

晨民那年被打断腿送到医院后,值班医生一听是个小流氓,非要先拿两万块钱押金来才给治疗和做手术。大路汇报到年传亮面前,年传亮先是说:“治什么治!让他死!早死了还早少一个祸害!”耽误了不下一小时,眼看晨民连命也保不住了,年传亮才掏出两万块钱,又给医院院长打了电话。晨民的命好歹保住,腿却残了脑子也木了,成了一个只能靠轮椅和专人照料的残疾人。

晨军说:“那你也得权衡利弊,不能因小失大呀!”

年传亮说:“你那儿大还是我这儿大?你知道你爸手里现在有多少财产?你知道吧?”

晨军说:“多少,不就是那几个破厂子,说不定哪天就垮了呗!”

“你还银行副行长,我看你是白当了!那十一个企业和三千亩土地哪个是垮得了的?除非谁把海封了,把打鱼这一行取消、老百姓的嘴扎死了。我是干什么的不懂这个!”年传亮说,“那天我给鞠也凡他大伯说的是连明的带暗的一年一百来万,我那是瞒了一半。我跟你明说吧,咱家现在光是按股份上占的资产,也下不了三千五百万,你小子可听明白了!”

那确是让晨军吃了一惊。年传亮却又说:“我这还没算村里和总公司里的。你知道这次企业转让村里和总公司收了多少钱?一亿二!我说的这还是现款,要是把三到十年以内必须交回的本钱加到一起是三个多亿。这还不算以后每年一千万的管理费。你把这些加起来看看是多少?这些不都在我手里攥着,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吗!你以为海牛岛这个书记不值钱是吧?你拿一个省长来换换试试!”

情况说得够透够打动人了,晨军想了想却说:“爸,你年龄又不大,身体又这么好,干嘛非得急着接班啊?你先干着不行吗!”

年传亮说:“你小子说得轻松!这么大家业光靠我一个人,你是想叫你爸早死吧?你没见卓守则那么点家业,还把儿子从美国叫回来了?我可不想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别人!”

晨军心里确是动了,说:“爸,那我回去跟雨雨他们商量商量再说行吧?”

“商量!我说不让你们商量了吗?”年传亮发狠地说:“那些财产反正我也没多少用处,你要是不想要什么时候我就捐了;要是没有人给我立两丈高的碑,就算是我没长前后眼!你信吧?”

二十五

离白蔷薇的生日越近,套在卓守则脖子上的那根绳子拉得越紧:珍妮已经刻不容缓,非要卓守则给她们娘俩一个结果了。

“你保证了多少遍,到现在俺们娘儿俩还悬在半天空里!这一回再不解决,这个生日你还想过?做你的梦去吧!”

白蔷薇已经会走路了,离开大人可以歪歪扭扭走上三四步甚至于五六步了。白蔷薇已经会叫人了,每每搂着珍妮的脖子就会叫一声“母母”,牵着卓守则的手也会把“达达”两个字叫得有滋有味。而只要两声“达达”入耳,即使撒上一头屎尿,卓守则也美在心头,恨不能把白蔷薇扔进云彩里去的。女儿,这是流着他的骨血,与他有着割舍不断的生命之缘的女儿!是他在年逾花甲之后才难得落下的女儿!古来说的都是“掌上明珠”,白蔷薇则是卓守则的心尖子。由此,白蔷薇的周岁生日也就显出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珍妮,你别这么说呀。这是我不想办吗?可你总不能眼看着我惹出人命来吧?”卓守则搂着珍妮,同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