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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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羊角号(32)

“干么个!干么个!”一根筋忽然喝着叫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是今天一早外出开会刚刚回来得知这件事的。对于苏先生提出的“试烧”建议和自告奋勇伐下老白果树一根小枝的举动,他心里原本抱着赞赏态度。试烧失败,既保住了老白果树,又给上边有了交待,使他一举免去了两难的境地;从心里说,他也觉得多亏了苏先生。他终究是官场上的人、明白人,对苏先生的苦心看得清清楚楚,对苏先生忍辱负重的“智举”颇为欣赏。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明白我明白、谁也不要点破,在他看来是再好不过。中午回家吃饭,从女儿苏淼嘴里得知苏先生贴出公告,来起“断臂自惩”这一招,他那“一根筋儿”的脾气立时上来了,认定苏先生是想洗刷自己,把屎尿朝他和上级领导脸上抹。于是又把满脖子的青筋绷成了一条条紫麻绳儿,饭吃了半截,碗一扔,直奔老白果树而来。

他推开众人,上前将老白果树上的那张公告一把扯了,指着地上的苏先生破口大骂:

“苏进江,你这个国民党老****!你这是自绝于党和人民!你反动!你混蛋!你不是个玩艺儿!你……”

苏先生已经顾不得一根筋骂什么、说什么了。他脸上如同贴了一层白纸,没有一点血色;一手用力捏着断臂,试图止住血流外涌,腿和身子同时挣扎着,缓缓地便要爬起来。几名群众上前来扶,却被一根筋粗暴地推开了:

“不许救!谁也不许救!****他个祖宗18代啦!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国民党老****,能不能把这颗葫芦头也铡下来!……”

一根筋儿上了邪劲谁也别想劝住。眼看苏先生血如泉涌、摇摇摆摆就要摔倒,瞎话篓子忽然扒开众人冲到面前,故做气喘嘘嘘地喊着:

“快!进化!县里来人啦!说有特……特急的事,叫你立马回去!立马……”

听说县里来人有特、特急的事儿,又被瞎话篓子等人催着、拽着、推着,一根筋才恨恨不咻地离去了。

瞎话篓子扒下一件衣服,用力地、死死地缠住了苏先生的断臂。另外几名群众从金羊庙摘下一扇门板,大家抬的抬、扶的扶,小步连着快跑,把苏先生直朝山下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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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好歹没丢了命,老白果的厄运并没有因为他的一片苦心而宣告结束。试烧及其结果上报,那位大干部没有表示异议。没过多久,在一次“再动员、再鼓劲、再破迷信”的广播大会上,那位大干部却把这件事当做了“典型”。

“一棵什么什么老树,比大炼钢铁竟然还要重要多少倍!我们的盛阳县的领导干部就是这么一种精神状态!就是这么在工作着!我请大家想一想这样行不行?我们的‘赶英超美’的目标,靠这样的干部、这样的精神状态能不能搞上去?如果不行、不能怎么办?……”

通讯电缆把大干部的话一字不漏传到盛阳,传到县里头头们和卢书记、一根筋等人耳朵里,又通过将近两万只小喇叭,一字不漏传进千家万户。

大炼钢铁、******、大破迷信……这是“大”字遍地开花的年代,讲话是在大会上,讲话的人是位大干部,用的又是大口气,县里的头头们、卢书记、一根筋面对这样的情势,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也就可想而知。没等广播大会结束,县里便断然做出几条决定:一、立即给那位大干部拍发电报,表明无条件接受批评和坚决改正错误的态度;二、着令驼来区和圣树屯村召开万人大会,彻底批倒批臭封建迷信,坚决打退封建主义、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三、伐掉老白果树,做成一只特大旱船,装上盛阳炼的钢铁,通过新修的“木板铁路”——那是用从数不清多少群众家中收来的数不清多少床板、桌面铺成的——外加牛拉马拖送进城去,向大干部和上级领导机关报喜、告捷……

万人大会由卢书记亲任“指挥”,地点定在老白果树下,计划批判结束后当即、当众把老白果树锯倒伐倒。为了表明与封建迷信彻底决裂的态度和贯彻上级指示的坚定不移,区里决定伐倒老白果树后把金羊庙也一起拆了,再建一座高炉起来。由此,各高级社、各村得到死命令:7岁以上、70岁以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有什么特殊情况,哪怕是瘫在床上挪不动步,让人搀着、抬着也得到会;凡不到会者一律视为坚持封建迷信、对抗破除迷信运动,由民兵押上会场批判示众。一把手在“死命令”之外又多出两条,一是要把苏先生看好,准备作为万人大会批判的“靶子”,大会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了、不能让他跑了;二是要把会场布置好,要把拉锯伐树的准备工作做好,确保万无一失、一战告捷。

第一条,一根筋吩咐民兵连长把苏先生押到村外的场屋,选了6个精明强干的民兵轮流值班看守,明令白天黑夜不准眨一下眼睛。第二条的前半截也好办,无非是拉条会标,贴几张标语,搬几张桌子椅子,再挂起几个高音喇叭的事儿,把团支部书记、妇女队长、贫协主席找来,朝身上一压也就行了。难的是拉锯伐树这一条。尽管有大干部的话和县里区里的决定摆在那儿,尽管又是动员又是威胁,就是没有一个肯于出头、肯于应口的。原本打的是瞎话篓子几个人的谱儿,瞎话篓子被逼急了,叽哩咕噜真的说起了“瞎话”:

“人都说周文王他妈是投海死的、周武王他爹是上吊死的,我偏不信你看!人都说李世民是跳着上的马、赵匡胤是爬着塌的台,我偏不信你看!人都说黑风怪吃的是麻花秕子豆、崔莺莺用的是香喷喷绿茵茵的长条胡子盒,我偏不信你看!看看看、都来看,爷儿今儿个操金钻!钻钻钻、钻破天,且听咱一段新词贯古今!……进化头领大将军,既然你这样信得过咱老瞎,到时候咱定准给你瞎上一顿好的就是啦!”

这段“瞎话”没根没梢、没边没沿,把一根筋“瞎”得云山雾沼,干瞪了半天眼儿。他哭不得、笑不得、怒不得。前边刚刚演了苏先生断臂谢罪那出戏,这次又是万人大会,上边要求的又是万无一失,关系的又是自己和卢书记、县里的头头们的“大事”,一根筋无论如何不敢再冒那个“瞎”的风险了。拈量来拈量去,只好自己到城里去买回一挂大锯,亲自出马,和村里几名干部一起,把拉锯伐树的任务包了下来。

万人大会定在第二天头午,因为县里的头头要亲临参加,苏先生又是个犟牛脾气,卢书记担心临场出问题,夜里特意到场屋去“看望”了“看望”苏先生。苏先生因为那次断臂失血过多,又没得到应有的治疗保养,身体一直相当虚弱;这次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没法挽回的地步,并且预想到老白果树一伐、金羊庙一拆,自己当过“靶子”之后就是不进监狱,也不知还留下留不下一口气儿、回得了回不了家;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对于卢书记的“看望”也只是有听的没应的。这样“看望”一阵卢书记自觉乏味只得告辞,苏先生也就迷迷朦朦入了梦乡。入了梦乡不一会儿,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呜呜的声音。开始以为是风声,没过一会儿嘹亮起来,才听出像是号角。这么晚了哪儿会来的号角?正疑惑中,眼前飘飘悠悠出现了一团锦云;锦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看清了,竟是一对硕大傲挺的羊角在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华……他一惊:这不是传说中的羊角号吗?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起来,不顾值班民兵的惊叫追赶,冲出屋门,冲上场院外的一道高坡。

院外一片漆黑,天空像是被用浓墨刷过了似的,苏先生仰面搜寻,并没有发现方才睡梦中的奇观。倒是浓云在驼来峰和老白果树上空汇成了一座山丘,山丘上明光暗影,说不出有多少恐怖怪异。他不觉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两名惊慌失措的民兵以为苏先生要逃跑,急急追来,扭住就向屋里拉。恰在这时,一道长如神剑阔如天河的电光,倏忽刺破苍穹照亮大地,映出老白果树雄峻伟岸的身影。就在那身影一映一显的一刹那间,一串惊天动地的霹雳凌空炸响,老白果树下顿时燃起一片熊熊大火,把整个驼来峰都映在血红瓦亮中了……

苏先生一惊,以难得想见的迅速,撒腿向山上、向老白果树那边奔去。两个值班民兵也鬼使神差地跟在苏先生身后,向山上和老白果树那边跑去。

老白果树那边成了一片火海。大火烧的是金羊庙,那火熊烈而又奇异,没容苏先生和两个民兵脑子里闪一闪救火或者灭火的办法,偌大的一座庙宇便化做了废墟。老白果树还在,树身已经被雷电劈成了几瓣。雷电自上而下,在老白果树身上留下了几道乌黑斑苍的印记。被劈的树干张仰斜倾、面目狰狞,使人怎么也认不出原先的样子来了。

面对大火和被毁的老树、古庙,苏先生说不出的悲怆绝望。金羊庙始建至今少说也有两三千年,老白果树就更不要说了,然而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雷电,哪儿来的如此暴虐凶猛的雷电?老天爷!老天爷!你可真够残忍的啦!……两眶冰凉浑浊的泪水沿着苏先生的面颊,汩汩而流了。

两个民兵瞅瞅面前的情景瞅瞅苏先生,禁不住的满腹惊诧:这位苏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如果不是“什么人”,睡梦之中他怎么就会向外跑?跑出后怎么就正好赶上老白果树和金羊庙被毁被焚的事情发生?

老白果树被毁、金羊庙被焚的消息,惊动了四乡百姓和大小官员。百姓们呼天嚎地,道不尽的悲愤凄楚。官员们各怀心思,一根筋跑来看了看脸色变了,连忙领来了卢书记;卢书记跑来看了看脸色变了,连忙领来了县里的头头们;直把县里头头们的脸色也看得变了。事情蹊跷古怪,令人难以置信,再听两名值班民兵讲起晚上的情节,从一根筋到县里的头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破除迷信、破除迷信,越破越破出“迷信”来了,你有什么办法?倒是该当怎么办让他们费了好一番踌躇。老白果树被劈成几瓣,报喜报捷的旱船是肯定造不成了;人心惶惶,万人大会也只得推迟;但从县里的头头们到一根筋,谁也不敢说一句老白果树不砍不伐了的话。

一场大雪把他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大雪不期而至,芦花般的、蒲扇般的、苇席般的大雪犹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铺天盖地,一队接着一队、一场接着一场;从秋天下到冬天,从冬天下到春天,又从春天下到夏天、秋天,一直把驼来峰变成了浑浑沌沌的冰雪世界,一直把老白果树从根到梢埋了个结结实实、纹丝不漏。

冬天,漫长的、冰雪的冬天……

冬天给予人们的第一个见面礼却是饥荒。大炼钢铁,青壮劳力忽忽隆隆一齐上了“前线”,庄稼地里留下的全是老弱残疾妇女儿童,那饥荒的种子就先播下了,偏偏接下的又是一个大放“卫星”。

“卫星”是怎么放起的村里也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越放越大、越放越邪乎:地区提出的“卫星”标准是小麦亩产必须超过两万斤,到县里被增加了一半,到卢书记那儿又增加了一半;一根筋外出参观一趟回来,把村里几十条狗杀了熬成狗肉汤,浇进麦田,这才放出了一颗亩产五万四千三百二十一斤四两三钱整的“卫星”。

那时麦子刚冒青苗,“卫星”是根据“科学方法”计算出来的。那用狗肉汤浇出的青苗确乎繁繁茂茂、郁郁葱葱,为“科学方法”提供了任意想象、自由驰骋的天地。只是麦苗分蘖时麻烦出来了,地里密密匝匝、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压根儿没有生长的可能。一根筋只好动员群众下地间苗。说是间苗,一两千斤麦种经过那么多狗肉汤的喂养,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繁生,盘根错节,比野草还要密匝几分,哪里是一个“间苗”间得了的?那就跟对付野草一样,一把一堆地向外揪、一把一堆地向外扔吧!那真是野草倒也好了,可那是麦子!是粮食!是老百姓活命的本钱哪!

哎呀我的亲爹呀!

拔着扔着,瞎话篓子腔不是腔调不是调地“唱”起来。“唱”声引起了共鸣。有人应着“唱”起来。不少人应着“唱”起来。

哎呀我的亲爹呀!

哎呀我的小祖宗呀!

哎呀我的小祖宗呀!

哎呀我的大黄狗呀!

哎呀我的大黄狗呀!

哎呀我的狗肉汤呀!

哎呀我的狗肉汤呀!

哎呀我的……

哎呀我的……

饥荒总免不了死人,圣树屯死的第一个人是范秋花。

范秋花自从那年光着身子,在挖煤工地制造了一场哄动之后,得了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怪病:怕人、怕衣服。那往往只是隔墙传过一句话、一个声音,往往只是有人有意无意从门缝或者院外探进半边脑袋,她就会像头狮子似的,把门窗关得紧紧、堵得严严,把身上脱得赤裸裸一丝不挂,钻进棉絮、草堆,或者满屋满院子地乱跑狂奔;冬天夏天全是如此。这一来她出不得门,别人也进不得门了。一次她把女儿苏淼、苏森也脱得光光埋进草堆,多亏了小姑发现得早,才没有被闷死。妻子如此,一根筋那日子跟油锅上烙饼也差不到哪儿去。卢书记看看不行,指示把苏淼的小姑作为“出工”派到一根筋家里,才保证了圣树屯这面“红旗”始终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