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刀记(全3册)(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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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火燎原(2)

再次走进院来的小锁柱,一声“报告”打断了梁永生和秦海城的对话。永生转向锁柱,笑吟吟地望着这位又精神又飒利的小伙子:

“说吧!”

“雒家庄上的民兵队长杨大虎来了——”

“有事儿?”

“他说,今天夜晚,他们三个村的民兵开大会,要求你去给他们做报告——咱答应不答应?”

“答应。”

“答应?”

“答应!”

“你不是来了客人吗?能去得了?”

“我去不了不会派个别人去吗?”永生说,“咱大刀队上这么多人,就是我会做报告?”

“队长,你想派谁去?”锁柱说,“你告诉我,我这就去通知他,好叫人家准备准备呀!”

“那好。你就给我当当参谋吧!”

“叫指导员徐志武同志去吧!”

“瞧你,说话不走大脑!”永生笑着说,“为了送一批战士升主力的事,他去县委开会……”

“回来啦!”

“我知道回来啦——”

“知道?我来时他刚进门,你咋知道的?”锁柱忽闪着一双大眼边想边说,“噢!方才他从你这垣墙外头一路过,我就知道了……”

“你先别研究那个,知道就是知道了——光兴你会揣摸,就不兴俺会揣摸?”永生把话拉上正题又说,“我想抓紧今天晚上的时间,开个支委会……”

“这么说,高树青、梁志勇、高荣馨这些人,也都去不了啦?”

“对呀!他们都得参加会。”

“那就叫小胖子去呗?”

“小胖子另有任务——”永生说,“你去通知他,要他马上出发,到龙潭去一趟——”

“对!”锁柱说,“前天,龙潭的民兵配合我们大刀队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让小胖子去了解了解那村民兵在胜仗之后的思想情况——对不?队长!”

“对!”梁永生高兴得站起来,拍着锁柱的肩头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满够个‘参谋’材料儿呀!”

锁柱涨红着脸,微笑着,低下头去,一面卷衣角儿,一面喃喃自语道:

“在那个问题上,算把我这个‘参谋’难住了!”

“好!不难你啦;我告诉你——”

“谁?”

“你!”

“是!”

小锁柱咔地来了个立正,跑步而去。

这一阵,秦海城没有注意梁永生和小锁柱的谈话,因为他还在想着梁永生走延安的事。锁柱一走,他又问上了:

“老梁,接着说——你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

梁永生指着锁柱的背影说:

“那得先从他身上说起——那一年,小锁柱被白眼狼抓了起来……”

“这些,刚才我都和老秦说过了。”魏大叔说,“你就从你耍了‘愣葱’以后说起吧。”

“好!说说!”

梁永生又点着一袋烟,一面抽着,一面开始了他那满怀激情的、绘声绘色的陈述——

那是一个花红草绿的春天。梁永生正沿着通向延安的大道朝前走着,突然遇到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有一位连指导员,名叫方延彬。这位方延彬同志,对待永生很关心,很和善。他打来饭菜,让永生一面吃着,一面亲切地问道: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呀?”

“梁永生。”

“干啥的?”

“受穷的!”

“哪里的人呢?”

“宁安寨人。”

“要到哪里去哩?”

梁永生慨然答道:

“要到延安去!”

方延彬点点头,微笑着,又问:

“要到延安去干什么?”

梁永生满面春风地说:

“去找毛主席!”

永生这句回答,使方延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位方延彬,原先是个矿工,也是在毛主席到达延安之后,他才离开矿山投奔到延安去的。在延安期间,他还曾幸福地见到过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因此,他对面前这位一心要到延安去见毛主席的梁永生,非常喜欢。等永生吃完了饭,他说:

“老梁,走,咱们到外边溜达溜达去!”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桥头上。刚换上春装的小河,泛起层层浪花,唱着动听的歌声向前流去。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河床两旁的麦田,显得格外清新。阵阵微风从那一起一伏的麦苗的梢头掠过,好像正在用那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它们。一条大路,从天边伸过来,在这河对岸的桥口处分成三股,好似一把三股叉。方延彬站在桥头上,指着身边的一块大青石向永生说:

“老梁啊,来,坐,咱俩在这里谈谈。”

他们二人在同一块石头上肩并肩地坐下了。随后,在方延彬的启发、引导下,梁永生向着这位八路军的指导员,倾诉了他那血泪的家史和苦难的遭遇。永生这悲壮的控诉,合着风声、水声一道掠过方延彬的心头,在他的心窝儿里激起一阵百感交集的情波,使得他的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他眼望着梁永生这条一戳四直溜的汉子,心里想着他那贫困的半生,苦难的半生,反抗的半生,不由得话在心里说:“真是一块纯铁呀!水过千网鱼不尽,铁经百炼必成钢。像梁永生这个从财主、官府、日本鬼子结成的罗网中闯过来的人,一旦投入到革命的大熔炉里,经过战斗实践的千锤百炼,必将成为一块响当当的好钢!”

到这时,方延彬和梁永生那两颗炽热的一起跳动着的心,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贴得更近了。

随后,方延彬对永生说:

“我们八路军,就是原来的红军,是跟着毛主席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的。从前的红军,现在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共产党的队伍,毛主席的队伍。”

永生高兴极了,眼里满含着兴奋的泪花:

“毛主席的队伍啊!今天可遇到你们啦!你们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呢?”

“正巧要开到你的家乡一带去。”

“开到那里去干啥?”

“毛主席知道那一带的劳苦大众正在受难,也知道那一带的人民群众要求抗日救国——”方延彬说,“所以,派我们到那一带去,要我们帮助那一带的群众建立人民抗日武装,建立人民抗日政权,并和那里的人民群众一起,进行抗日战争……”

饱经风霜的穷苦人,就像那干柴热油一样,只要迸上一颗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方延彬这些话,使得梁永生那心窝儿里腾地燃起一团熊熊烈火。

方延彬望了望梁永生,又以商量的口吻说:

“老梁啊,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啥?”

“叫我看,你眼下先不用到延安去了——”

“为啥?”

“你就参加我们的队伍,跟我们一起回到你的家乡一带,投入这场抗日救国的伟大斗争吧!”方延彬见梁永生没有立时回答,又说,“到将来抗战胜利了,你带着抗日的战功,带着人民的重托,再走延安去见毛主席,比现在空着手去不是更好吗?你想呐?”

梁永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干脆地蹦出两个字来:

“好吧!”

随后,他便向方延彬询问起一些有关八路军的情况。方延彬除一一回答了梁永生的提问而外,还主动地和他讲述了抗日战争的光辉前景,讲述了共产党的各项主张,讲述了毛主席在湖南领导农民“秋收起义”、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情况……直讲得个梁永生心花怒放了,热血沸腾了,他这才收住话头,踏着金光粼粼的大道和梁永生一起走回连部去。

从那,梁永生这个长工的儿子,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不久,争取做一个共产党员,又成了梁永生新的奋斗目标。

丰富多彩的部队生活,在促使着战士们的精神世界时刻发生着巨大的、今天不同于昨天的变化。在八路军奔赴抗日前线的东进路上,火热的革命斗争,就像那磁石一般,紧紧地吸住了梁永生这块纯铁。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一起,一面刻苦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党的文件,一面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与此同时,他还在积极地完成着由一个贫苦农民向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转化的过程。

当八路军挺进到冀鲁平原时,这一带的人民群众,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根据当时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部队决定派一位同志到地方上去,在龙潭街——宁安寨一带开辟工作。

从龙潭街到宁安寨一带,是敌我必争的战略要地。对我们来说,这里是我河东、河西两个地区的抗日军民进行联系的必由之路;对敌人来说,是个南北交通要道。而且,这个地区土地肥沃,地势平坦,是个粮食、棉花、油料的重要产区。另外,这一带还出产一种重要的军用物资——火硝。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日寇一心要把这个地区牢牢地控制在他们的手里,妄想以此将我河东、河西的抗日军民分割开来。我们呢?则是坚决要把这个地区掌握在我们手里,以便保证我河东、河西两个地区抗日军民的联系畅通,同时威胁敌人的交通线。

这项开辟工作的重要任务,放在了梁永生的肩上,并确定由方延彬同志向他传达部队的决定。与此同时,党支部已经决定吸收梁永生入党,确定跟梁永生进行谈话的人,也是这位方延彬。

这天,方延彬借部队驻在龙潭附近的时机,肩负着部队党组织的委托,同梁永生一起来到了龙潭桥头。

这一阵,方延彬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梁永生的情绪,在悄悄地分析着梁永生的思想活动。当他发现永生那厚墩墩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他便走过来问道:

“老梁,你在想啥?是不是又想起你那血仇来啦?”

他没容永生开口,朝那坟地一挥手,又道:

“走,咱到那里去看看!”

他们来到坟前,方延彬先问了问两座坟的情况,然后向永生说:

“老梁,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吧?”

“到啦!白眼狼既是我的仇人,这一带穷人们的仇人,也是民族的罪人,抗战的敌人,我找个机会一定要把他除掉!”

“机会马上就要来到!”

“马上就来到?”

“是的!”

“啥机会?”梁永生迫不及待地说,“指导员,快告诉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延彬将党委决定派他到地方上开辟工作的决定,告诉了梁永生。梁永生高兴地说:

“那太好啦!我一定努力完成这项任务!”

“怎么完成法?”

“把游击队拉起来,把抗日组织建立起来,把群众发动起来……”

“都‘起来’了,又怎么着?”

“打鬼子、打汉奸呗!”

“到那时,除掉白眼狼的机会可该到了吧?”

“对!”永生一挥拳头说,“一定要除掉这个害人精!”

“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他呢?”

“过去,他害了那么多的人;现在,他又当了汉奸,除掉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八路军的任务吗?”

“像白眼狼这样的人,是该除掉!”方延彬说,“不过,老梁啊,要知道,更主要的,还是日本鬼子……”

“这个我知道!”梁永生说,“杀了白眼狼,就杀日本鬼子……”

“不!”

为什么“不”?这个道理,方延彬当然能讲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讲下去,而是撒出一副寻求的目光,在周遭儿巡视着。这是因为,按照他的习惯,不喜欢泛泛地讲一些道理;现在他正要寻找一种什么东西,用以帮助他来把他要讲的道理讲清。过了一阵,他指着坟边一丛酸枣棵,向永生道:

“老梁,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酸枣棵呀!”

“那酸枣棵上长了些什么?”

“长了些刺针!”

“那刺针是要扎人的,是不是?”

“是啊!”

“假若说,那酸枣棵上的某一个刺针扎了你,你该怎么办?”方延彬拉着梁永生走到那酸枣棵近前,他哈下腰去,扳下一根刺针,又向永生说,“就这么办吗?”

永生摇头道:

“这么办不行!”

“为什么?”

“你扳下这个刺针,那些别的刺针还是要扎人的!”

“要是把这上面的刺针一个个地都扳下去呢?”

“也不行!”

“又是为什么?”

“它还会生出新的刺针来!”永生说,“那新的刺针还是要扎人的!”

“那怎么办?”方延彬说,“难道就没有办法除掉它吗?”

“有办法!”

“啥办法?”

“刨掉!”

“连根刨掉?”

“对!”

到此,指导员又不说话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儿,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捏烟,放在纸条儿上,然后低着头儿捻捻搓搓地开起了他那“卷烟工厂”。这时的梁永生,两眼注视着酸枣棵,心里思索着方才指导员说的话,也不吱声了。过了一阵,他忽然高兴起来:

“指导员,我明白啦!”

“噢?”方延彬抬起头来,两眼笑乎乎儿的,“你明白什么啦?”

“你是不是说——白眼狼虽然当了汉奸,他就算再坏,也只不过是酸枣棵上的一根刺针,他的老根儿,是日本鬼子!”梁永生说,“因此,我们抗战的根本任务,是打败日本侵略者,而不是除掉白眼狼——指导员,我说得对不?”

“对了一半儿!”

“一半儿?”

“哎。”方延彬说,“‘一半儿’,就是不全对的意思。”

沉默。过了一会,永生又说:

“你是不是说,还该有这样一些意思——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像白眼狼这一类的汉奸们,自然就完蛋了;为了打败日本侵略者,有时也需要先除掉一些罪大恶极的汉奸……”

“你补充的这些都对。”方延彬说,“不过,我说你对了‘一半儿’,是在谁是白眼狼这类家伙的老根儿这个问题上——在当前的情况下,站在抗战的立场上说话,把日本侵略者比做汉奸白眼狼的老根儿,这是对的。可是,从更大处说,往更深处挖,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这种罪恶的社会制度,才是白眼狼之流的真正老根儿,甚至说也是日本侵略者的老根儿!”

梁永生深深地点着头。

“所以说,我们打败了日本侵略者以后,还只能算抗战胜利,不能算革命成功,还要继续革命!”方延彬说,“别忘了,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奋斗目标,是要彻底消灭方才说的那种罪恶的社会制度,实现共产主义呀!”

梁永生笑着说:

“这个道理倒是学过多次了,可一碰上实际又看不这么远了!”

方延彬认真地说:

“以后要看得远——因为你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了!”

“很快?”

“是的!”方延彬庄重地向永生说,“支部已经研究过你的入党申请,认为你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这就要召开党员大会讨论……”

这时,梁永生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种兴奋、激动的感情,正在他的身上扩张着。同时,他还仿佛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梁永生正然讲述着这些往事,杨翠花笑盈盈地来到他们跟前。翠花将一双新鞋向秦海城递过去,说:

“秦大哥,看你脚上这鞋,都挂不住脚了,快换上这一双吧!”

她这一句,打断了永生这大段的叙述。那位正听得入神的秦海城,赶忙掉过脸去,向翠花说:

“不用,不用!如今,玉兰凑合着能做上鞋了……”

“看大哥说的!谁做的不是一样穿呀?”翠花把鞋放在秦海城的脚下,“大哥,快换上吧!”

秦海城把鞋拿在手中,端详着,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向着永生百感交集地说:

“二十多年前,我穿走了你一双新棉鞋,现在又……”

梁永生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二十多年前,你穿上我那双鞋,走上了闯关东的道路;现在,你穿上这双鞋,就要走上革命的道路喽!”

秦海城听后,会意地笑了:

“老梁啊,那你就当个‘指导员’吧?”

“我当‘指导员’?”

“是啊!从前,那个叫方延彬的指导员,把你领上了革命的道路;现在呢,不是到了你把我领上革命道路的时候了吗?”

梁永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想引导秦海城留下来参加抗日工作。现在秦海城这么一说,永生显然明白:秦海城父女俩不想回老家了。于是,他高兴地说:

“我们这里的抗日工作,正需要秦大哥你这样的人!”

“那你就安排我个差事吧!”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

杨翠花也笑了。

魏大叔笑得更响。

秦海城不解地问:

“你们笑啥?”

魏大叔抖动着花白胡子解释道:

“海城呀,抗日工作,不叫‘差事’,叫‘任务’!”

听魏大叔这么一说,秦海城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这一阵朗朗的笑声,引得个好奇的姑娘秦玉兰出现在屋门口。

笑声落下后,梁永生向秦海城说:

“今天晚上,我们大刀队党支部开支委会。关于你的工作安排问题,提到支委会上研究一下……”

晚饭后。

秦海城撂下饭碗就往外走。玉兰问他:

“爹,你到哪去?”

“我到外头溜达溜达,也顺便打听打听你梁大叔他们的会开完了没有。”

“打听到消息可快告诉我呀!”

“瞧你急得这个样子!”

“甭说俺,你比俺还急——你当是俺看不出来?”

“叫我说,你爷儿俩谁也甭说谁——全够急的!”

杨翠花话音未落,秦海城出门去了。

嘿!这抗日年间的乡村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人们的脚步声响遍了街街巷巷,忙碌的战斗气氛笼罩着宁安寨的夜空。

东边,上夜校的学员们,有的手里拿着小板凳,有的腋下挟着大蒲团,还有的在肩上扛着圆杌子,正在三三五五走进夜校的院门……

西边,准备去搞夜战演习的民兵们,有的拿着大刀,有的扛着红缨枪,还有的掖着手榴弹,伴随着一声“跑步前进”的号令,整整齐齐地拉出村去……

南边,大刀队的几位战士们,和一伙农民正在进行月夜谈心。他们,你抢过我的话头,我接上你的话尾,还有的拦腰打断别人的话弦大声说:“对!抗日嘛,就是要有这样的气派!”

北边,大刀炉上正在打夜作。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陆陆续续传过来。正要去找梁永生的秦海城,听到这锤声猛然一愣:这锤声怎么这么耳熟啊?哦!想起来了——原来是梁永生正在打锤呀!在关东开马掌炉的时候,耳边不是天天都在响着这样的声音吗?于是,他便奔着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大刀炉来到了。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落。院门口上,挂着一个专给敌人看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大字:“三兄弟铁匠炉”。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写的是:“出售铁锨、镰刀,代打耙齿、耧脚,兼修铡刀、钢镐。”

院门里头,是一个宽宽绰绰的大天井。天井里,有些人正在磨刀。由于他们边磨边谈,使这庭院里充满一片人声。

这是两位老汉的对话:

“我磨的这口刀,准是梁永生打的。”

“你咋知道?”

“别人打不出这个成色来!”

“有理。”

这是两个青年人在谈心:

“你今天磨得特别有劲儿!是吧?”

“对呀!”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你说说!”

“因为你要求参军批准了呗!”

一位少年向一位老汉要求道:

“老爷爷,你这口刀磨好了,给我行不行?”

“唔!那我可主不得——要由领导人统一分配哩!”

一位青年小伙子,拿着一口刚刚磨好的大刀舞扎了一阵,然后抖抖腕子说:

“嘿!真来劲呀!”

一位中年汉子朝屋里喊道:

“铁蛋!加油儿呀!我们快磨完啦!”

“放心吧!有你的刀磨就是了!”

这是一个青年小伙子的回声。这回声被叮叮当当的锤声伴奏着,从那座靠北边的三间小土屋里传出来。这时,小土屋里,炉火正旺,围拢在炉火旁边铁砧子周遭儿的人们,正在火火爆爆地忙着。

屋门口处,挤着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看热闹儿。秦海城来到屋门口,站在孩子们的背后,从孩子们的头顶上往里一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位架着钳子当师傅的人,正是梁永生。

只听给永生打下锤的小伙子问:

“梁队长,你哪时学会的打铁呢?”

“我在闯关东以前,不是当小炉匠吗?”

“是啊!不过,那时我年纪小不记得,只是听说过。”

“我到了关东以后,就来了个‘小炉’改‘大炉’,加入了两个穷铁匠开的马掌炉……”

“你既然练出了这么好的手艺,为啥又不干了呢?”

“以后,东三省叫日本鬼子占了,成了所谓‘满洲国’——听说过没有?……对啦!日本鬼子欺负人不算,还让我们给他打马掌!”

“作为一个中国人,能侍候他?”

“不侍候他就抓你的劳工!”

“那就干脆回老家!”

“对啦!我就是这么回来的!”

他们说到此,梁永生钳着那根烧红了的铁坯又放在砧子上,打下锤的小伙子也赶紧抄起大铁锤,紧接着又是一阵忙碌。叮叮当当的锤声过后,梁永生挟起那块打好了的深灰色的刀片,往凉水里一蘸,哧的一声,随后一甩腕子,扔到一边去了。永生趁这个空儿,装上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转了话题说:

“铁蛋啊,你这手艺得抓紧练呀!”

铁蛋是个活泼的小伙子,说起话来,眼睛眉毛都在动:

“对啦!这一阵,我是有点松!”

“你先别检讨,我倒不是想批评你。”永生说,“我是说,你的师傅炮筒子要去参军了——知道吧?那门‘大炮’要是一撤走,你这个徒弟再顶不起作来,咱这个大刀炉的阵地还保得住哇?”

“咱这个大刀炉也该撤了!”

“撤大刀炉?”

“我是这么看的!”

“为什么?”

“前天,你领着大刀队和龙潭的民兵,打了个伏击战,只用了抽袋烟的工夫,八支大枪到手啦!嘿!多爽神!昨天,我见到龙潭的民兵黄二愣,他一谈起这桩事,可神气啦,让人看着怪眼热的!”铁蛋说,“哎,梁队长,你领着我们宁安寨的民兵,也来上那么一手儿,不比叮叮当当地打这玩意儿强多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想撤大刀炉呀?”

铁蛋光笑未答。永生说:

“要是这么说,我可真得批评你了!”

永生说到这里,一回手将烧到了火候的一块刀坯撤出炉火,放在砧子上锤打起来。魏大叔见永生和铁蛋全神专注地打锤了,他一面拉着忽忽搭搭的风箱一面接言道:

“永生啊,你今天一来打铁,我就估摸着你是想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铁蛋的思想——看来我估摸对了!”

接着,他又把话题转向铁蛋:

“铁蛋!你呀,也欠该敲打敲打了!”

永生把打凉了的刀坯插进火里,用一双笑眼盯着铁蛋。铁蛋站在永生的对面,直目睖睁地望着他的领导人:

“梁队长,你就照着我的病根儿下锤子吧!”

永生笑望着铁蛋那股诚朴动人的神态,指着他身边那些刚打好的刀片说:

“铁蛋,你可别轻看这些玩意儿呀!”

“我并不是轻看它!”铁蛋说,“可甭管怎么重看,它反正不如大枪!”

“你可知道那大枪是怎么来的吗?那不是敌人白白送给咱的!”永生又向刀片一指,“是咱用它换来的!”

铁蛋笑了。永生又以质问的口气说:

“我们现时枪支不多,要是把大刀炉一撤,拿啥打仗去换大枪?咹?铁蛋,你说哩?”

铁蛋干掰截脆地说:

“通啦!”

“这样通了不行!”永生说,“铁蛋,我问你——咱们打的是什么战争?”接着,他从问答开头,又和铁蛋讲述起人民战争的问题来了。他讲到了人民战争的性质,讲到了人民战争的特点,还讲到了人民战争的威力……最后说:

“人民战争,是我们共产党人的一个法宝!这个法宝,能战胜一切敌人,而且是敌人永远夺不去,也永远学不会的!在当今,我们扔掉了大刀,人民战争怎么开展?那不等于扔掉了这个法宝?”

铁蛋信服地点着头。魏大叔、秦大哥以及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情不自禁地点着头。秦海城在连连点头的同时,心中还感慨地自语道:“梁永生变了!变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梁永生了!你看,他的肚子里装着多少东西呀!”

这时,又听铁蛋说:

“梁队长,把钳子给我!”

“给你干啥?”

“我得抓紧练呀!”铁蛋说,“光打下锤怎能顶作呢?”

“好!”

永生让了手。当他正要拿起大锤给铁蛋打下锤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赶过来说:

“梁队长,让我来!”

“你?”

“啊!”

“你会打?”

“练练嘛!练会了也好接铁蛋的班呀!”

他们正说着,一个大刀队战士进来了:

“梁队长!人到齐了,请你去开会!”

这时想来打听会议结果的秦海城才意识到,原来他所急切盼望的那个会还没有开呢!梁永生走到屋门口,望见了秦海城,问道:

“秦大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秦海城没有如实讲。他说:

“我一听见铁锤响心就动了,两条腿三迈两迈就迈到这里来了!”

“你来得正好!”永生说,“我知道你等着参加抗战的心情急不可耐呀,那你就来参加参加吧!”

随后,梁永生把秦海城领进屋子,并把他介绍给屋里所有的人,又说:

“秦大哥,你就帮铁蛋掌钳吧——我去开会!”

“好!”

秦海城扎上围裙,和大家一起忙起来了。

午夜时分。天高露浓,一钩弯月静静地挂在西南天角。

夜幕苫着沉睡的平原。大地显得分外宁静。漫洼里充溢着庄稼的香味。星星就像萤火虫似的在饱含着水分的深空里微微闪耀。颤动的月光,将河床左侧的一切景物,鲜明地绘在水面上。大刀炉上的锤声传得很远很远。

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梁永生和秦海城又肩并肩地出现在河堤上。凉爽的微风,随着夜的翅尖儿,掠着路人的眉梢。他们一边漫步走着,一边在谈论着一件事情——

“扩大主力,是我们赢得战争的一项重要措施。不断地向主力部队输送战士,是我们游击队的一项重要任务。这次,县委决定让我带领一批战士,到主力部队去……”

“你到主力部队去?”

“是啊!”

“什么时候走?”

“具体日期,还要听县委的通知。不过,我估计着,大约还得个月二十天吧!”

“关于我的事,你们这次会上研究了吗?”

“研究啦——”

“叫我干什么?”

“想叫你父女俩,到龙潭街去安家落户。”

“安家落户?”

“不同意?”

“我们是来参加抗战的呀!”

“安家落户,正是为了参加抗战。”梁永生说,“这就像唱戏一样,总得有扮演各种角色的人才行啊!叫你父女俩去安家落户,名义上是参加他们村的铁匠炉,当个师傅,实际上,是想让你家当个八路军的联络点……”

“联络点是啥?”

梁永生把联络点的任务讲了一遍。又说:

“这个任务,比拿起枪来去战斗还要艰巨呀!”

“艰巨不怕,只怕是担当不了!”

“行啊!干吧!你比起别人来,还是有一些有利条件的!”永生说,“第一,别人不大了解你的身世,便于活动;第二,你是一把好猎手,有多年来和野兽打交道的经验……不过,你要注意一点——”

“啥?”

“现在,那龙潭街上有我们的联络点——”

“谁?”

“这个,你先不要问。”永生笑笑说,“你们父女俩,是我们八路军的二线联络点……”

“啥叫二线?”

“二线,就是平日里不暴露身份,将来一旦形势发生了变化,我们的斗争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一线联络点不便于活动了,或者是被敌人破坏了,你这二线联络点,便马上接替那一线联络点的任务。”永生说,“具体的活动方法,联络暗号,以后还有人和你仔细交代……”

“以后还会有最困难的时候?”

“会有的!”梁永生十分肯定地说,“要赢得这场伟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尽管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可是在取得这个胜利之前,还有一段更艰苦的路程要走哇!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时,北方的天空里,出现了老云头。接着,又有一阵凉风刮过来。这些天象正在向夜行人发出预告:有一场残暴的风雨将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