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此去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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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求死

老树林,也叫鬼哭林,说法不同而已。

老树林确实显老。入目之处尽是干枯欲死的老树,树皮黝黑还带着斑驳,叶子稀稀拉拉比之正常树木,余下不足一成。整个林子都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偶尔有风吹过,都会在树枝间留下呜呜的声响,像极了传说中的鬼怪号哭。

老树林前有一座石基木构的亭子,它也是老的。表面漆色脱落很严重,石基也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中,变成非常粗糙的样子,木梁同样腐朽得很厉害。整座亭子看起来,仿佛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然而就在这样的亭子里,居然有着三个人。

三个人又分成两撮站着,其中两个凑的很近,正是茗澜和一寸诗,还有一个约摸二十岁的女子,远远立在亭边。茗澜和一寸诗在等人,就像霜沉园外的那晚一样,他们在等叶光纪。女子看起来也在等人,却不知她等的是谁。

突然,一寸诗扯了扯茗澜的衣袖,手向远方指去。

茗澜抬头顺着一寸诗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了动静。亭边的女子同样驻足远望。

来的是一辆破旧马车,车后卷动着尘土,由远及近赶了过来。茗澜一眼就认出,驾车的人是苗炤,车上应是也有人。略微想过就知道,车厢里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叶光纪了。

马车是进不了老树林的。

于是苗炤控制着马车停下在老亭子外,扶着叶光纪下来。叶光纪是清醒的,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还很虚弱之外都很好。

“断!刀!叶!光!纪!”

茗澜听到亭子里的女人一字一顿说。她表情狰狞,口中牙齿被咬得咯吱吱作响,仿佛在努力把不共戴天的仇人嚼碎,再一口气咽下去。

叶光纪的视线立刻转了过去,死在他刀下的人太多,他得细细的看,才可能认得出这是那里结来的仇家。很久很久,叶光纪终于还是无奈地摇头,他承认自己是真的认不出来。

“与我有仇?”叶光纪问。

女人满面寒霜答道:“不共戴天之仇。”

“来报仇的?”叶光纪又问。

“我应该报仇的。”

女人的手抓在剑柄上,就要拔剑,然而剑终究没有出鞘。

叶光纪沉默片刻,突然又问:“你姓申?”

“是,我姓申。”说罢,女人又赶紧补了一句,“申墨白的申。”

叶光纪仰天长叹,他早想过,总有一天,这个姓申的女人会找上他,可是他没想到会是现在。

“你,来早了。”

“是吗。”女人惨然一笑,“我却以为,我应该更早来见你的。”

据叶光纪所知,湫墨草堂里曾有一个丫鬟,名叫申萍。申墨白生前,两人同住在草堂之中。

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申萍对申墨白生出了倾慕之情,可是年长了足足三十七岁的申墨白却只把这个丫鬟当女儿养。渐渐,申墨白也猜到申萍心中所想,只能无奈地将她赶了出去。但这又岂是他的本意?他自知,女人的青春短暂,绝不该浪费在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上。

不料申萍也是个硬脾气,竟然立下誓言,除非申墨白肯娶她为妻,否则今生再不踏入湫墨草堂一步。

半年过去,申萍没有盼到申墨白的屈服,反而得到一条噩耗——申墨白死了!

起初申萍当然是不相信的。

申墨白的人缘实在太好,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里,至少有一半,与他有交情。另一半虽不是朋友,可他们也绝不希望与申墨白为敌。申墨白的武功不弱,可他从来也没在外人面前用过。他遇到的所有麻烦,都会有朋友主动来替他解决。这是一个真正只靠着交朋友,就无敌于天下的人。

几天之后,“谣言”没有丝毫要消退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加有板有眼,也更加的不可信。甚至竟有人传出,申墨白死于叶光纪的断刀之下。

旁人或许不知,申萍却清楚,申墨白与叶光纪二人虽从未谋面,但他们实是一对有着多年书信往来的知己好友。

叶光纪怎么可能去要申墨白的命?!

然后江湖上真的没有了申墨白的消息。又过不久,申萍回到湫墨草堂,在这里,所有的不解都被打消了,因为她亲眼看到了院子里孤零零的那座坟墓。

现在申萍站在叶光纪面前,她只想做一件事。

“你为什么杀他!”

“我没有杀过申墨白。”

简简单单八个字说完,叶光纪转头不再理会这个可怜的女人。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再次裂开,拖得越久就越麻烦,血大夫就在老树林深处,与这亭子之间还有着不短的路程。叶光纪不愿耽搁。

呛啷!

长剑出鞘了,女人手持剑柄,而剑刃不偏不斜,正指在苗炤修长的脖子上。

“我一直以为与先生深交已久的断刀会是名君子,没想到先生看错了人,我也看错了人。人都已经杀了,却连原因也不敢说出来,你配不上他那样的朋友。”

“你拔剑了。”叶光纪淡淡说道。

“我拔剑了,对你在意的人,就跟你对我在意的人出刀一样。”申萍的剑缓缓递出,剑刃一点点接近苗炤的咽喉,“最好现在就告诉答案。你不说,我就立刻要她的命。”

“她的命你拿不走。”

叶光纪摇摇头,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凉水一般。

申萍冷哼一声,手上长剑骤然刺出。这么短的距离,这么急促的刺击,即使放在平常时候,苗炤也绝对躲不过去,更何况是身上靠着一个叶光纪的现在。可是她脸上半点惊慌也没有。

只见一道弧光闪过,出刀、收刀一气呵成。

申萍的剑停了下来。她静静站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着喉口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这一刻,申萍笑了,她很满足,非常的满足。也许在她看来,能够与申墨白死在同一把刀下,便是世间仅存的幸福了。

“她是来求死的吧?”

茗澜神情黯然。她从来只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多么可贵,却从来也没想过,有的人其实更向往死去。

“一柄没有杀意的剑,根本就不可能杀得死人。申萍从来没有想过对谁动手,她只是要给叶光纪一个不得不出刀的理由。”一寸诗突然捏紧扇子慨叹道,“可惜了,为什么我就没有这么痴心的丫鬟呢,真是嫉妒湫墨草堂那个老狐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