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摘星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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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怀着殉道一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揭开了最后一题的面纱。是数列和推理证明的综合运用!时间不多了,可那题目并不因此而简单一些,反而是比特洛伊城还要坚固的堡垒。我使尽全身解数,活像一条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的鱼,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在答卷上胡乱写了几行推理过程,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不堪入目。可怜我变不出可以屠城的木马,攻不破这该死的特洛伊的关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道大题几乎占了总分的三分之一啊!我满面通红,全身冒汗,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又疯狂地回过去看那八卦阵和激光网,期待着灵光乍现,奇迹般地力挽狂澜。可是奇迹最终没有出现,眼看着交卷的一刻就要来临,难道三年的努力就这样一朝付之东流了吗?

就像历尽千辛万苦就快要爬出沙漠边缘的旅人,却迸发不出最后一丝力气,眼睁睁渴死在绿洲之旁。又像奋力跳跃千万次的鲤鱼,在即将跳过龙门鱼化为龙的刹那,撞上了无情的石壁。顷刻间,父母大人、校长大人、老师大人、同学们、亲戚们、邻居们的各种各样的面孔潮水一般向我涌来,夹杂着期盼、失望、冷厉、鄙夷、窃笑等等成百上千种表情,一瞬间把我淹没。我窒息在这洪流之中,却仿佛看到那自由光明的彼岸就在眼前,我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片梦幻泡影。

“铃铃铃……”交卷的铃声响了,万念俱灰之下,我“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小山儿,咋儿啦?”

我茫然地张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浑身冷汗,满嘴都是干燥和苦涩,喘息着,呼出来的气像盐场里刮来的风。一张饱经风霜的慈祥的脸闯进我的视线里。

“妈……,没事儿,做梦来着!”

“啊,做噩梦啦?”

“嗯,又梦见考试没做完。”

“这小子咋儿回事儿啊,一样儿的梦都做了好几回了,找个医生给他瞅瞅不?”妈转头对同样满脸皱纹,却稍显严肃的老爸说。

还没等爸说话,我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不用不用,我没事儿!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了!”

“嗯。”

我匆匆洗漱,牙膏沫四溅,又臭美地梳了个三七分,好让因为噩梦而晦暗地像草木灰般的脸色显得精神些。左手抓了个烧饼啃着,右手向妈面前一伸。

“妈,给我点儿钱!”

“昨儿不是给你了吗?咋今天又要?”

“花完了!”

“多少钱?”妈叹着气。

“十块!”

“要那么多?干啥使啊?”妈瞪圆了眼。

“别问了,你就给他吧!”爸在一旁说。

“行行行!你们爷儿俩一个德行!”

妈继续叹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蓝色“老农民”,不情不愿地交到我手里。我两眼放光,堆下笑来,接了钱转身就走。

“干啥去?”

“查分儿!”

1998年的十八线小县城里,我家不算条件好的,没装固定电话,更别说手机了。那年的高考,开通了电话查分系统,说是考试结束十天后就可以通过电话查询成绩。从考完后的第十天起,我就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狗,每天到街口的小卖部,在计费公用电话上拨通服务号,再输入准考证号码,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地查,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连查了七天了,却总是一句“对不起,你的成绩暂时无法查询”,我一天比一天郁闷沮丧,脑中涌起无数种可怕的剧情:准考证号漏写了?试卷丢了?被人冒名顶替了?……

“山子,又来查分儿?”小卖部的老头儿探出脑袋来,笑容里透着一丝幸灾乐祸,镜片后的小眼睛一亮,紧盯着我的脸色。据说他女儿考得不太好。

“嗯,史大爷。”

我避开他像老鼠一样有神的眼睛,拿起话筒,熟练地按下几个数字,得到提示后,又迅捷地输入了准考证号。妈的!我猜这两串数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不起,你的成绩……”

“他妈的!”我心里暗暗咒骂着,愤怒地一把按下话筒。

“咋了?分儿还没查到?”

“嗯的。”

“没事儿的,考不上就考不上,非上那大学干啥,你看我这儿开开小卖部儿不是也不错嘛……”史老头儿“安慰”着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我皱着眉头不说话,把揉成一团的“老农民”扔给他,耐着性子等他一边唠叨一边找钱,然后扭头就走。

回家?又是问东问西。找同学?他们估计都知道分数了,又要生闲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上西街,日头渐渐上来了,把街面晒得明晃晃的,街上也渐渐喧闹起来。卖羊汤的早饭摊早早就支起了篷,人们或敞着衣襟,或穿着破了几个洞的白背心,甚至直接光着膀子,吸溜吸溜地喝着羊汤,就着煎饼果子大快朵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膻味。摊主鄂老头儿身上搭着条毛巾,拎着一把雪白锃亮的菜刀正切着羊下水,切到一半,忽然“啊哈”一声怪叫,把那锋利的菜刀倏地向上一抛。那刀打着转坠下,老头儿觑得分明,不慌不忙探出右手,一把抓住菜刀的刀把儿,然后继续大切特切。吃客和围观的闲人先是一片惊呼,然后叫一声“好!”鄂老头儿是人来疯,兴头马上上来,紧接着又演了一遍,还作了个罗圈揖。

音像店里照例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那是郑智化的《水手》:

寻寻觅觅寻不到,

活着的证据,

都市的泊油路太硬,

踩不出足迹……

橱窗上贴着《英雄本色》的巨幅海报,小马哥是那么英气逼人,阿杰是那么潇洒俊逸。

服装店里站着几个塑料人体模特,个个衣着光鲜,隔着玻璃傲视过往的行人。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女模特却被无情地扒光了衣服,瑟缩在玻璃的一角。

我百无聊赖地走着,已经闲逛了第十七天。高考之后,一根绷得死死的、随时可能断了的弦就这样一下子松了下来,就像一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墙外的生活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