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金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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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缺乏思想准备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我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真正无聊的其实正是此刻的汉唐:他将他屁股下的那把藤椅朝前挪了有一米——如此一来就挨近了位于屋子正中央的铁炉子,然后将炉子上坐着的一壶开水拎下来,将其双手伸到火上去烤,烤了一会儿还是无聊,就把炉边的一把火钳拿起来,插进炉子里去……

我想干涉但却忍住了,继续聊卡夫卡。

过了一阵儿,他将头上已经烧得通红的火钳拿出来,欣赏了好半天,然后抬起头来问我俩:

“你们说我敢不敢用手抓它?”

我俩均无语。

他继续问道:

“还就用我弹吉他挣饭吃的右手来抓?”

我俩仍无语。

他已经像是在逼问了:

“你们说——我敢不敢?”

其情其景似曾相识——我忽然想起今年元旦那天,他是用一把水果刀……便一下子失去了耐心:

“敢敢敢!你当然敢!可我告诉你,你就是把自个儿的手烧了,烧成炭,烧没了,你也不是贝多芬、凡高、卡夫卡这路大天才!你不就是会写几首流行小曲儿吗?还没流行呢!演什么天才自虐的猴把戏给自家兄弟看啊?!咱们仨谁还不知道彼此是从哪只傻B猴子变过来的?”

被我此话一激,他只好伸出右手,一把抓了上去,只听吱的一声,冒出了一小股白烟来,还有一股叫人恶心欲吐的人肉烤煳的味道!

我凭什么要看这一出?起身抬腿走出了屋子……

罗马:你别跟老大生气

说时迟那时快,我从床头的位置上弹起来,冲上去,一把夺下汉唐手中的火钳,弃之于地。再看他的右手掌心,那可真叫惨不忍睹啊:两道齐刷刷的大白疱,仿佛鱼腹中的那玩意长在了人手上!

“走走走!赶紧去医院!”我拉起他就朝外走。

他抗拒着:“不去,我不去,不就是几个疱嘛!瞅着还挺好看的!嘿嘿!”

“你他妈的别把自个儿手毁了!”我警告他说,“将来可真就弹不了琴了!”

“没事儿!弹不了就不弹了,我就不吃这碗饭了。”他嘴里这么说着,地瓜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龇牙咧嘴了——大概是疼痛这才降临……

我在想:离这儿最近的是“B大”医院,可是老庄一气之下已经跑了,没有他的医疗证,我们就是去了也看不了。其次便是我们不久前去过的海淀医院了——想到这儿,我便走出门去推我的自行车,估计是因为手上的疼痛是带有烧灼感的,汉唐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去冲洗他的手,给手降温,我还冲他喊了一声:

“别把那些水疱给洗破了!”

大概是随着疼痛加剧,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伤势的严重性和可能出现的不良后果,便不再抗拒和推辞,乖乖随我出门,跳上了我自行车的后座,直奔海淀医院而去。

这种伤情不去医院有危险,去了医院就是最简单的烧伤,抹了点膏药,用纱布包扎起来也就完事了,简单快捷得叫人缺乏思想准备——盖因如此,我们走出医院的门诊楼时,两人都不自觉地将脚步放慢了下来,他问我要了支烟,我俩就干脆抽着烟站住了,汉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大致了解了发生在他背后的事情的真相——

“二哥,我的专辑没通过,说是有政治问题,我跟这家公司的签约关系肯定也要黄。”

这不刚好起来吗?怎么又……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回避掉这件事的严峻性:

“你别跟老大生气,他又不知道你这档子事儿。”

汉唐的蛙眼里透出十足的冰冷,表情漠然地说:

“他哪儿像个老大的样子呀!我知道:他从来就看不起我,到现在都看不起,他看得起的都是那些学习好的人,他一辈子都是用学习成绩衡量人的价值,是咱们那所鸟中学培养出来的典型,也是这狗日的‘B大’的典型……”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觉得现在不是与之交流对庄岩同学看法的时候,又忽然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助他改善心情的好办法,就打断他说:

“干脆咱俩别回漏斗村了,回我学校算了,我那个电视剧本不是已经交上去有半个月了嘛,我还不知道学校的意见如何,该去见一下裴教授,也顺便把你引荐给她——我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一直怀揣着两个私念但从来没对你讲过:一是女主角是为方媛量身定做的,甚至可以说就是以她为原型写的;二是音乐我想让你来做,包括片头曲、片尾曲、两首插曲,全都用你的歌,连具体用那几首我都考虑好了,全都由你自己来唱。另外,咱们也该重温一下集体生活的乐趣了,跟我们宿舍那帮哥们儿好好乐呵乐呵,顺便再洗个澡,反正徐丽红和方媛这两天都有事儿……”

汉唐听罢,脸上似增添了一丝活气,猛吸两口烟,将烟屁股丢在地上,一脚踩灭说:

“走!”

在驮着他回“S大”的路上,我感受到了他的软弱:前半截路他甚至于无力地将脑袋靠在我的后背上!也感受到了他的坚强:后半截路他已经开始在后座上放声大唱——唱的当然是自己的歌,引无数路人为之侧目……

我骑着车从北门进入“S大”,先到家属区直奔裴教授家。对我们的突然造访,裴教授表现得十分热情,一坐下便对我的剧本大加赞赏,说果不其然——我比三年前可是进步得太多了,说这个剧本拿到社会上去跟那些电影厂或电视制作中心的专业编剧比都是不差的,说她拿给校长看了校长也很欣赏,马上就要拨款给剧社。趁着裴教授高兴,我便适时将汉唐隆重推出,将他吹得天花乱坠,裴教授本来就是爱才如命的人,马上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立刻想听他的歌,汉唐说他改天去公司将他专辑的小样复制一盘送给她……

由于气氛融洽,话题对路,我们在裴教授家竟然聊了有两三个小时,转眼就到了晚饭时间,裴教授热情地非要留饭,只是作为学生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老师家吃饭,便拉起汉唐夺门而逃……

汉唐: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从裴教授家所在的那幢楼里走出来,空气中能够嗅到一股甜丝丝的咕老肉的味道——那是我们常去的实习餐厅里的一道招牌菜,从此处到那里只需要拐过一座楼,罗马肯定也是因为闻到了这股诱人的味道,所以才问我:

“到实习餐厅去撮一顿吧?喝点酒?你中午又没吃饭……”

肯定是由于上午在音像公司所遭受的那个坏消息的打击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太致命,搞得这一整天来粒米未进的我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食欲,这时进实习餐厅纯粹是去糟蹋钱,我就说:

“算了,还是到学生食堂随便吃点啥吧。”

我在事后想到过:如果我在这时顺乎好吃的胖子的美意跟他去了实习餐厅的话,就会避免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祸事……可在这时我偏偏没有这样选择;还有一个“如果”:我们留在热情、友善、健谈的裴教授家吃晚饭,我倒是无所谓,可瞧着罗马那一副誓死不从坚决要走的样子,这种情况似乎也不会发生。那么,下面的祸事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说句俗话:是命里带着的!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是:罗马骑上自行车,驮着我穿过了整个家属区,然后沿大操场旁边的一条小道七拐八弯地钻出去,便来到男生宿舍楼的楼间空地上。此刻正值开饭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几乎全都是手拿饭盆去食堂或是打了饭朝回端的……因为人多,罗马的车速就慢了下来,这个死胖子车技不佳,这辆破车子的车闸也不太灵光——这些隐患我都有所了解,但我整个人已经变得有点麻木不仁,到了这会儿还赖在车后座上不下来,非要坐到车棚里才肯罢休似的……到我感受到车身的七扭八拐行将倾覆听到罗马在吆喝“下!下!下!”时,我再纵身跳下为时已晚,只见罗马这胖子连同那辆自行车朝着迎面走来的一个大个子直冲而去……

“哐”的一声,是大个子手中的饭盆被冲掉了,几个白花花的大包子滚落在地……

“噗”的一声,是横眉立目的大个子已经出手了,一记老拳砸在罗胖子多肉的脸上……

见此情景,我出自本能地冲了上去——今天我别的心没有,但打人的心劲很足——冲到近前刚要拔拳相向,人却一下愣住了——这个大个儿如此面熟,定睛一看:他不就是体育系的学生会主席苟强嘛!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又碰上了?碰上的地点和方式(食堂与打饭)竟与上次如出一辙,只是少了他的女朋友多出了个罗胖子……眼前的这个贱人让我新仇旧恨齐涌心头(我甚至想到了徐丽红的被开除全是因为他),拔拳便打,一拳打过去,自己先来了个钻心疼——原来,怒火中烧的我竟然忘记了:打出去的是自己包扎着纱布的伤手,其效果自然绵软无力,反倒让对手注意到并认出了我这个老冤家,快速有力的一拳打过来,我的鼻腔已经汩汩涌出了两管红色的鼻涕……

不过,我的仁川登陆式的参战以及对敌人的牵制和吸引,倒是给了我的盟友罗胖子以喘息之机,这时的他已经回过神来了,将一个胖子所特有的力量上的优势发挥出来了——铆足劲打出极其有力的一拳,苟强的脸顿时开了彩绸铺——不仅仅是挂点彩的问题,脑袋也被打晕了,表情龇牙咧嘴痛苦不堪……我趁此机会再贴近些,用无伤的左手连续出拳,连从上午起憋在胸中的一股恶气也打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罗马像举重一样举起了他那翻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朝着苟强的头上砸去——这一下的后果:是这个大个子顿时矮了下去,被砸得跪在地上,我又冲了上去,使出飞腿,照其嘴脸和胸脯好一通猛踹……

打得兴起便有点贪恋于打,不知见好就收,我们没有注意到四下的围观者已经越聚越多——估计是里头有体育系的人,跑回去通风报信了——突然就跑来好多身穿球衣球裤手持棒球棒的人,倒没有加入到打架中来,而是将我和罗马这两名歹徒结结实实地扭住了,嘴里还在嚷嚷着:

“走!到保卫处去!”

罗马:但我想不明白汉唐为什么要冒名顶替庄岩

这一架打爽了!打得太爽了!以至于我们俩被这一伙“暴民”扭到保卫处去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还笑着对视了一眼……两位保卫处的干部接收了我们,各领一个,各进一间办公室。

在我所进的这间办公室里,想象中审讯的场景没有发生,面对的干部也并不严厉,让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然后从抽屉中取出来一摞信纸和一支圆珠笔说:“先写清楚你的姓名、性别、年龄、所在系、年级、班,然后再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不要漏掉细节,写得越详细越好。”

真是想不到:保卫处干部的态度像是老师在布置作业,保卫处里的审讯变成了写作课上的命题作文!

一写东西我就习惯性地想抽烟,现在也不例外,我口袋里有天坛,便鼓足勇气问那干部:

“老师,我……抽支烟行吗?这玩意不好写。”

他面无表情地瞅我一眼,然后说:

“抽吧。”

我赶紧掏出烟来,先给他递上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一支,贪婪地猛吸起来……

这支烟抽完,我感觉舒服多了,这篇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一挥而就然后交稿。

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再将姓名之类的一一核准,然后拉开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印盒,让我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信纸末端的签名处摁了一个红指印,将文中有涂改的地方也一一摁到,做完这一切他便拿着我的“作业”出去了,将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内,我就趁机又抽了一支烟。

一支烟刚抽完,他便进来了,劈面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那孩子不是咱学校的呀?”

我想了想才回答:

“不是。”

“那他是哪儿的?”

“不……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在交代材料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你骑车带着他,你们俩一块打人家,你可别说你俩不认识噢!你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就骑车带着他?还一块打人家?不老实吧你?”

“我……真不知道。”

“可能吗?他叫什么你总知道吧?”

“……不知道。”

“放屁!你想跟我耗是不是?”

“你脑袋没打坏吧?我提醒一下你:他在交代材料里写的是:姓名:庄岩。性别:男。年龄:21。学校:B大学。所在系:数学系……”

我一听,脑子更乱了:我能够领悟到汉唐首先说出自己是外校学生的动机在于让我们学校保卫处处理不了他(没准儿还会放了他),但我想不明白汉唐为什么要冒名顶替庄岩——随便捏一个名字和学校不就得了嘛!而我不轻易吐口一问三不知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

这时有人推开门来叫这名干部,他出去了,我又得空抽烟。

这支烟没抽完,他就进来了,情绪恶化了很多,冲我破口大骂:

“还抽烟呢你!你们把人家打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校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了:鼻梁骨骨折!还有脑震荡!你们俩的问题我们想大事化小都化不小了!看来学校是保不住你们了!等着吧!”

漫长的等待。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来钟,来了两名警察,将我带出了这个办公室,走出保卫处所在的这幢苏式老楼,我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警车——我的背后冷风飕飕直冒凉气!

我先上了警车,随后汉唐就来了,我俩坐在后排,面面相觑,对视一笑,但都笑得十分勉强。

车子启动了,从家属区的那个大门开出去的时候,汉唐还问了一句:

“警察叔叔,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开车的那个警察回答了:

“闭嘴!老实坐好!到地方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