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金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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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山沟里混日子 (2)

“汉……汉唐,你吃饭……回来了?我也吃了我的饭——真他妈的舒服!你要不要也来点?”

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他来了:他是这支来自北京的乐队的鼓手!海报上称其为“中国最优秀的三大鼓手之一”——他的鼓确实打得好,极其疯狂,在今晚的演出中,给人留下至深的印象……

但是此刻,我感到的只是恶心!

我逃也似的朝外跑……

跑出房间……

跑出酒店……

打了一辆车,直奔东郊父母家而去,这时我的心里因兄弟的成功演出而收获的那份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

汉唐:没问题,我来办

昨晚,吃完夜宵回房间,见门大开,罗马不在,门卡在地上,鼓手已“飞”啦,四仰八叉躺倒在床,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基本上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是罗马看见了这一幕!我直冲电话而去,给罗马家打,他父亲接的,有点摸不着头脑,说他没有回家呀!我便脱去演出时被汗水打湿过的衣服,进卫生间冲了一个澡,出来后再给他打——这回他在了,接过电话对我劈头盖脸地骂上了:

“老三!瞧瞧你现在,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全他妈都是垃圾、人渣!”

“汉唐!你要是吸毒,你小子就玩完了你知道吗?”——这也是他在昨晚的电话中冲我喊出过的一句话,此时此刻在他家,当着我的面他又冲我喊上了。我一大早就从喜来登打车来他家,好在他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家中没别人,我自然免不了要再听他一通教训。

“罗马!二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过,我再告诉你一遍:向毛主席保证,我确实不吸毒,从来没沾过!而且我是这个圈子里头,明确表示反对毒品的一个人,老C也反对——你大概也听他公开讲过……”跟昨晚通电话时一样,我在替自己辩解——我没有说假话:任何毒品我都从来不沾,种种引诱随时发生,但在我这儿不起作用。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三,在音乐这条路上,你起点低底子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容易,你可千万千万别把自个儿毁了!”罗马盯住我,表情严肃地说——这一刻,我的心里确有融融的一丝感动:是真朋友亲兄弟才会这么替我着急,也才会苦口婆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啊!

这个起于昨夜的“突发事件”就算说完了——再说也就没意思了。

随后,我用罗马家的电话给另几个哥们儿打了一圈——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由于那个本地穴头把票紧攥在手,昨晚演出我就没请他们看;票价定得那么高,也不好让他们自掏腰包买票看。现在我领了钱,就想好好请他们吃一顿。吃饭地点选在市中心一家挺有名的高档饭馆。这三位朋友,只有庄岩没有直接通上话——据罗马介绍:他后来被分配到郊区的一所中学去教书,不好好给人教,电话打到了他的教研室,但是人不在。夏天的单位距他最近,说是直接去他宿舍找他:他肯定在睡觉,他没课就睡觉!

我和罗马出门打车赶到那家饭馆的豪华包间,不久,华唯唯就到了,好不亲热地一通问寒问暖。等了好长时间,夏天和庄岩才到,两人都吓我了一跳:夏天吓我用的是他的突然发福,庄岩吓我用的是他的骤然变老——将近两年不见,这俩哥们儿的变化是最大的(变化最小甚至于毫无变化的是罗马)!

这顿饭前半场的气氛良好:哥几个见了好酒都跟没命似的,不用劝,自己抢!频频举杯,热语飞扬。我没敢提昨晚喜来登的演出,也不说此番回来的真实原因,只是说“想大伙了就回来看看”。

即便是在整体气氛良好的前半场,我也注意到有那么一个人的表现不算太正常——那就是庄岩:酒多话少。我毕竟是远方归客,加之今日做东,其他人便免不了对我有些恭维之词,有些话未免也说得夸张了些——譬如,华唯唯已经把我说成是“中国摇滚第一人”(罗马就有异议:他认为老C第一,我排第二)了,庄岩非但不凑这个趣,还公然面露鄙夷之色。让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么较真:这又不是写乐评写摇滚史嘛!酒桌上说出的任何话都会随酒气散掉的。不过也可理解:他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由于境遇不佳,从首屈一指的B大毕业分回家乡教中学(还是一所条件和待遇都很差的郊区中学)——听起来像个笑话!可以当做分配差的典故来谈了!我理解他怀才不遇的感受。罗马也同样怀才不遇(从百年名校S大毕业却被分到了山沟里也堪称典故了),但他心在诗上,诗成了他释放的出口。

情绪不对者喝酒就容易出事,庄岩刚和同病相怜的罗马干了一大杯,便一口喷了出来,然后嗷嗷大吐不止,他几乎一点东西都没吃,吐出来的全是带有酒臭味的液体,吐了一地……罗马和夏天把他搀扶到洗手间去,我和唯唯把服务员找来打扫干净。过了一会儿,庄岩回来了,面色煞白地说:

“你们……接着喝,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最能喝的人倒下了,酒桌上的气氛便急转直下,剩下的几人尽管还在喝,但已经喝得不那么生猛了,说话的音量也降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庄岩很快便从沙发上爬起来了(估计是没睡着),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将屋里的气氛带得更加凝重,他拒绝了酒,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跟成琳分手了!”不等我们作出反应,他便继续朝下说:“她马上要去法国自费留学,我主动提出给她买一张从北京飞到巴黎的单程机票——毕竟跟我这么多年了……可我没有这个钱……”说着,庄岩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叫着我那久已不叫的绰号:“地瓜,这件事——我只有交给你去办了……”

说实话,我听了他的这番话心里头不是太舒服——我们毕竟是兄弟,于情于理他都没错,但就是感觉不舒服——尽管如此,我还是当着大伙的面说:“没问题,我来办,大哥!你把成琳的联系办法告诉我……”——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话音未落之际,紧挨我坐的罗马还用他那肥厚有力的熊掌在我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以示赞许和鼓励。

罗马:好就好!总得留一对呀

第二天晚上,我还是将汉唐拉到师大礼堂去看党帆及其乐队的演出——他原本并不想去,当年帮他把人腰打断的那个政治老师的胖儿子和另外一帮中学同学拉他去喝酒,他还挺想去:挺想接受老同学的恭维,我感觉那实在是一帮志趣不高的俗人,说成猥琐下流也不为过,就硬是把他拉到这边来了……

来了之后,到了现场,他马上知道来对了:我俩被当做“特邀嘉宾”请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就座,演出开始了,党帆跳上台去,走到舞台中央一个立式的麦克风前说:“同学们,晚上好!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两个尊贵的客人:一位是来自北京的著名摇滚歌手汉唐——”说到这儿,全场一片轰动,观众翘首以盼,汉唐只好站了起来,回过头去朝大家鞠了一个躬,博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台上的党帆接着说:“一位是著名的先锋诗人罗马——”台下局部地区稍微有点反应,出于礼貌,我也效仿汉唐站起来,回过头去朝大家鞠了一个躬,换得一点七零八落的掌声,党帆继续说:“请允许我将今晚的演出献给这两位尊贵的朋友!”

说完以上这番“开场白”,这小子就以超强的爆发力陷入到疯狂中去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他竟然是愤怒的——愤怒在我的理解中是摇滚的灵魂(愤怒出摇滚)——是个典型的愤青,尽管这愤怒有点莫名有些空洞。

还叫我开眼的是:他是跨着吉他演唱的——样子很像“摇滚歌王”老C!他的吉他弹得那么好——确实如他所说:“我是专业的!”歌也唱得那么好:他的嗓子竟然有着黑人式的沙哑——真是一副天生的摇滚嗓子,高音相当厉害!还有他的音乐:尽管是以重金属为主,但他的抒情部分竟然写得相当好听,是一般人都能接受的流行歌曲的那种好听,带有一点甜味。他最弱的地方是歌词:写得空,写得乱,写得牵强,甚至于语焉不详、不知所云……看他演唱时我还在心里作出了如下的一番比较:他是和汉唐不同类型的歌手,汉唐的优势正是他的劣势,而他的优势也正是汉唐的劣势。我到底是汉唐的兄弟,脑子里竟然出现了一个极其自私的念头:要是把他的优势统统都移植给汉唐就好了,汉唐就可以跟歌王老C叫下板了——可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对于党帆的前途,我也在心里作出了一个明确的判断并且毫不隐讳地当面告诉了他——那是当演出结束,他满头大汗地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劈面对他说:

“哥们儿,你很棒!肯定能唱出来!”

他有点受宠若惊,激动得小脸通红,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演出结束后,汉唐再次感觉到今晚来对了——他的虚荣心又一次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今晚他并未登台演唱,甚至没有站到台上去说上一句话,但观众们却都纷纷跑来找他签名,这毕竟是在千人礼堂,他签的名要比昨晚多得多!将他昨晚没有过够的签名瘾一次过了个够!唱了一晚上的党帆反倒没有多少人找他签名,他有点尴尬有点自嘲地摇着头说:

“不服不行——这就是著名的力量!”

我并非是在安慰他——只是在说出一个将来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等着吧,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其实我也没闲着:在广大的音乐青年中潜伏着一小撮文学青年——他们同时又是最为激进的摇滚青年——来自于这个学校的文学社,他们都知道我,甚至于对我的诗还很熟悉,演出结束后,他们一直在跟我探讨诗歌方面的问题,想请我给他们搞一次诗歌讲座,最后,连具体的时间都定下来了——到时候,学校会派车到山里去把我接下来。

等礼堂的观众散得差不多了,党帆要请我俩和他的乐队吃夜宵——在师大对门杨家村口的夜市上。在一个烤肉摊上坐定之后,我才发现党帆身边坐着一个小美女,他介绍说:是他的新女友,是前天晚上在喜来登大酒店汉唐演出的现场认识的。瞧着这对金童玉女如胶似漆的亲昵之状,我惘然想起庄岩、成琳这一对来了,就对身边的汉唐感叹道:“老庄和成琳咋回事儿?好了那么多年,说散就散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汉唐抽着他的骆驼烟说,“这两年我在北京没跟成琳联系过,但也听各个圈子窜来窜去的那种人说起过她:在圆明园画家村住着、画画,经常跟老外泡在一起,所以我觉得:大哥根本没有必要替她买机票……”

“你跟徐丽红挺好吧?”

“挺好!”

“好就好!总得留一对呀!”

“我们俩没问题……噢!对了,徐丽红还跟方媛有联系,说她在哪所大学的艺术系教书,跟那个国脚结婚了,说起你恨恨的!”

“恨就恨吧!留不住爱,留下点恨——也成啊!”

“你现在怎么样?有人儿了吧?”

“有人儿——什么人儿?有女人,没爱人。”

“不说了!一说就沉重了,喝酒喝酒!老板,烤肉怎么还没上来?!”

夜宵到夜半方才结束,我俩打同一辆车回家,我先下车,就此别过——明天早上,他乘飞机回北京,我坐长途汽车回山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