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异界1
刚开始落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在何处，只是紧紧抓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手，即使毫无防护地摔在坚硬的地表，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即刻爬起，“银次先生！”
就落在她身边的银次的样子实在令人很担忧，从双眼中流下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了脸上，他竟还像没事人一样朝她宽慰地笑了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阿乙，对不起。”
“说什么呀，你没事吧！”
“虽然成功了，可是我也许把你带到了最不该来的地方……”
“——真让人惊讶呢。”突然插进的感慨，来自阿乙直觉之下一道拉来的、帮了他们大忙的男人。在打量了周遭环境之后，男人也不禁挺起仿佛已被吸尽了生命力的身子，发出一阵感慨。
被他提醒，阿乙这才留意到他们位于一处光秃秃的悬崖之上，大得有些妖异的月亮将红色的地表映得清晰无比，时起时落的劲风将几人的衣物吹得猎猎作响。
“这里是……”
“妖鬼界。”银次揭晓答案的同时，男人背上一直毫无动静的巨蛛忽然仰起本体的头部，朝夜空中吐射出烟花似的银色蛛丝。
“似乎很高兴呢，这个家伙。”几乎已经与寄生在他身上的妖怪合为一体，男人似有所感地说道，“因为摆脱了控制，还是因为回到了家呢？”
因为这句话，紧迫感又回到了几人心上。失去了幻蛛，在城里待不下去的黑曜一定会追上来，既然连有伤势在身的银次都能打破空间进入妖鬼界，对他而言更不成问题。虽说一开始也许找不到他们落下的方位，可是那个家伙就是给人“没法轻易摆脱”的感觉。
他们没有在山崖上继续逗留，连一直有气无力的城主大叔也振作起精神，在银次的指点下随着他们往崖下走去。
阿乙一直握着银次的手。
失去双眼对妖怪而言也许并不像人类那样不便，可是在刚体会到生死离别心情的两人心中，都不希望是自己先放开对方的手。在下山崖的途中，银次断断续续地解释：“我一直在想，有没有脱身的方法，唯一想到的就是逃回妖鬼界……”
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一线生机，颇符合银次的性子呢。阿乙安静地听他说着。
“原本是行不通的，我的妖力之源在眼珠里面，已经被黑曜夺走了一半，加上他散布在房间各处用于封印的妖气……逃出城是不可能，可却能反其道而行，借肋这些妖气回到妖鬼界，不过打开空间需要时间，黑曜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幸好有城主大叔帮忙呢！”阿乙满怀感激地道。
银次朝男人的方向稍稍偏过头，“城主？”
“哎呀，请不要那么称呼，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跟小姑娘一样叫我大叔好了！”男人还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之中。
“……不管你是谁，阿乙能把你带过来倒是件好事，今后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可不少。”
除了对阿乙，银次不客气的说话方式总是改不了，她因此向男人露出歉意的笑，换来对方好脾气的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渐渐弄清了幻蛛的有用之处以及银次对回到妖鬼界抱有疑虑的原因。将双目都取了出来的银次，相当于失去妖力的虚弱状态，嗅到美味而来的小杂鬼数量绝非在人间时可比，如果没有被幻蛛寄身的男人布下小小迷境的话，他会应付得相当吃力。
虽然可以使用妖力打破空间回到妖鬼界，可是进来之后，并不是随处都有往人类世界的通道，银次对自己的事情一向随意，在最困难的时候却考虑了许多，为了寻找回到人间的通道，他凭着记忆带着两人已经走了几天。
“人类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在这个意外贫瘠的世界里，适合人类的食物似乎只有溪流里的鱼，城主大叔赤脚踩在水中，有些得意地说道：“真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我还可以用上小时候抓鱼的功夫。”
阿乙眯眼笑了起来。
人类真是不可思议，即使处于陌生而危险的世界，即使身后追捕的阴影还没有消除，可是只要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呼吸短暂的自由空气，就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可以勇敢地面对今后将会发生的一切。
她绕到不远处遮阴的巨石下面，找到这些日子一反常态沉郁的妖怪先生，“银次先生，很快就有烤鱼吃了哦。”
“不知死活的家伙……”一直听着城主的大呼小叫，银次抱臂喃喃。
阿乙轻轻走到他面前，俯身看着那张少年般的面上紧闭的双目，“眼睛……没法恢复了吗？”
他应了声：“这本来就是最后的手段，残存的那点妖力，还要留着送你们平安回到人类世界。”
所以，还是在为他们着想？这就是那个曾对她吼着“不在乎人类死活”的银次吗？阿乙觉得眼睛湿湿的，只能仰起头，眨了眨眼。
她在他身边坐下，“一点都不像银次先生会说的话呢，请打起精神来。”
“我又不是天真的笨蛋，”银次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在这种情况下还不抱着最坏的准备的话，早就死几百回了。”
阿乙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可是我却觉得，能有这样短暂平静的日子，就已足够了。”
被幻蛛寄生、不知何时会消耗尽生命的城主大叔，从很早开始就把生死争夺当成家常便饭的银次，还有自家人死后，总是不时想着“也许我才是不该活下来”的自己，因为或多或少都接受了死亡，所以才会有这样坦然的心态吧。
“我原本……觉得活下来很累呢，一直怀疑自己当年有没有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虽然想通过尽心侍奉父母亲消弭一点点罪孽，可是偶尔也会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们过世之后，自己一瞬间竟然会有解脱的感觉，又为这种心态羞愧……没法面对别人的目光，总觉得它们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是父母的死因还是我心里丑陋的想法。家人已经不在了，即使想弥补什么，也无处着力……种种情绪充斥在心中，真的像要炸开来呢，那个时候，银次先生对我而言无疑是根救命稻草。只是，我却懦弱地利用你的可靠，变得越来越依赖。”
阿乙深吸一口气，“然而在认识城主大叔后，我突然觉得一直自寻烦恼的自己很可笑。他在身居高位，没有被囚禁的时候也许不是如今这模样吧，也许还因为当权者的想当然，做出了一些给平民百姓造成困扰的决定。可是如今的他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善良的大叔，一个自身在困境中仍不断帮着我们的长辈。看到他总让我想起自己，我也许……真的做过错事吧，如果这次上天仍给我机会，让我们活下来的话，我不想再自怨自艾。赎罪该有许多种方式，我唯一拥有的只是长年跟在父亲身边学到的药草知识，人间应该还有不少地方需要药农吧，只要能通过某种方式帮到别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银次一直不出声地听着，以妖怪的思维也许没法理解人类这种纤细的情感，可是打相识以来，他从没有打断过她的认真倾诉。
接下来……
阿乙的指甲掐入微微出汗的手心，脑中有些混乱地思考着。
该怎么表达呢？在告诉银次先生自己已经振作起来、不会再把他当成溺水浮木之后，该怎么将“你对我仍然很重要”这种心情传达给对方呢？
即使总是陷入自责的泥沼中，阿乙仍是有些介意黑曜在银次面前对她的指控。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银次把她看成只是利用别人的女子。
所以，一定要告诉他：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也许，已经超过了界限……
正在紧张思索间，银次却微微偏过头，“阿乙？”
“嗯？”
“我说……”他露出人类少年似的、有些别扭的神色，“如果我们的运气真的好到能平安返回人间的话，只要黑曜还在，我就不能留在你身边。”
“……”
“也许会把你安置在另一处偏僻的地方吧，人间那么大，他不可能找到一个与妖鬼无关的普通人类。所以，你就安心地生活吧，也像平凡的女子那样嫁人、生子……可是，不管过几年、几十年，只要我们都没死，你可以让我偶尔去看看你吗？”
对人类而言稍显冷情的话语，可是从银次这样性子别扭的妖怪口中说出来，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乙怔怔地听着，心脏因察觉到某种可能性跳动得愈来愈快。
“银次先生……希望我嫁人生子吗？”
“啊，那个，”银次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不是都这样的吗？人类女子。”
“所以银次先生希望我嫁人生子？”
“……”
她紧张地盯着他的侧脸，仿佛察觉到她炽热的目光，银次终于正面以对，像是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其实很不想看到那幅情景啦，可是……”
阿乙在他说完之前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难以形容胸口又想哭又想笑的心情，虽然什么都没有明说，可那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意思。
当你发现喜欢着一个人、同时那个人也告诉你在他心目中你占据了同等地位，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此刻更让人想落下喜悦的泪了，即使是那样拙劣的表达。
“什么嘛……”似乎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了的银次好半晌才喃喃出声，伸手笨拙地摸摸她的头。
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恋情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可是却阻止不了彼此之间默契的感觉。提着鱼正要过来的男人远远看到这幅景象，有些伤脑筋地挠挠头，终又转身走开了。
“沿着河往上流走，经过一处河水贴着一片崖壁急流的地方，再绕过山头，就有一条通往人类世界的通道，我以前从族里逃出来时曾穿过那里。”
男人听了很高兴地说：“那不是很快就到了吗？银次先生太了不起了，这里头的地形就像地图一样印在你脑中，失去眼睛简直对你没有影响嘛！”
银次哼一声：“不要高兴得太早，问题是贴着崖壁这一带，河水另一头的平原从前是妖狼族的地头，我不知道黑曜接管之后，族人的活动范围会不会扩张到崖壁这头。况且这片崖壁连绵数十里，以我们的脚程免不了要在途中停留一宿，被发现的风险又多了几分。”
“这么说真的很危险呢，没有别的路了吗？”想到那个给人予阴冷感觉的黑衣少年，阿乙不由皱起眉头。
“到距离我们最近通道的路只有这一条，往其他通道耗时太久，还没到达就先被黑曜找到了。这一条路虽说也有风险，毕竟节省了很多时间，只要在通过妖狼族边隅时小心一些，还是有可能躲过的。”银次凝神思索，“我知道在这片崖壁中段有一个地方，妖狼族人绝对不会踏入其中，我们可以在那里躲上一宿。”
“银次先生这么说就表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就这么决定吧！说真的，能平安度过这些日子我已经很意外了，接下来若能成功就当是赚到啦！”商议在城主大叔开朗的话语中敲下定局，他们没有再浪费时间，休息了片刻便起身赶路。
“很荒芜吧，这里？”在阿乙习惯性地走在他身边时，银次突然这么说。
“是的，地貌非常单调呢，植被也少，这些日子似乎也没见到什么动物的样子。”除了被城主大叔挡在迷境之外的小杂鬼。
白日里头阳光太过暴晒，没走多久便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幸好夜晚明显比白昼长上许多，总是很充沛的月辉使旅人晚上赶路方便了许多。然而这也只是因为有熟悉地形的银次及引开杂鬼的幻蛛同行，她才会觉得夜晚赶路要舒适许多，否则的话，即使身为人类，也能感觉到夜风里明显的骚动不安呢。
“这里世界就像居住其中的妖鬼，”银次说着，“粗砺，弱肉强食，一眼便能看透。相形之下，人类世界要丰饶复杂许多，所以才有那么多软弱多变的人。”
阿乙突然想起了曾在两个世界里艰难求生的男孩，因为经历过那些，所以才可以用与现在一样淡漠的语气说着“不喜欢妖鬼也不喜欢人类”吧。她没有做声，只是静静握住了银次的手。
他们沿着河水这头的崖壁行走，并没有像先前担心的那样碰上妖狼一族，天黑后很快就找到了银次所说的安全之处，原来是崖壁上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位置虽偏却不难攀上。他们借着清朗的月色进入洞中，城主大叔立即用蛛丝封住了洞口，里头便形成了阿乙曾见过的反射着灰白光泽的蛛丝结界。
洞里意外地干净空旷，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壁，问道：“银次先生，为什么你的族人不会进来这里呢？”
“因为这里是历任族长死去的地方。”
“——”
“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近，族长们都会交待下族中事务，独自进入洞里。等他们死后，被引来等待许久的妖鬼就会蜂拥而上，将他们的尸骸吃得干干净净，连血渍骨块都不剩。所以对妖狼族而言这里是死地，没有人会踏足这块不祥的地方。”
听到银次平静的说明，阿乙却开始对周遭的洁净感到毛骨悚然，“难道，银次先生你……”
“我进来过，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族中一员。”银次没有再多说，“阿乙，有一面石壁上是不是刻着些东西？”